十年一觉逐流云,莫作泪中人。与其在历史的不幸中驻足,不如到今日祖国各个美丽的地方去旅游。
此散文诗最早收录于我1988年出版的诗集《送你一束红烛》中,当代著名诗评家吴思敬先生曾于1989年6月3日的《新闻出版报》上有评:“十年浩劫已过去了十余载,但它的阴影在林栋心中并未消失。他仍然在默默地咀嚼着十年浩劫的痛苦,不时地拭去心灵的伤口渗出的泪水,并把它们发而为诗,这既是对自己青春的祭奠,又是从一个侧面对历史的反思。……这些凝结着血与泪的原始材料,经过长期沉淀和酝酿,终于滴落成一段暗红色的红烛,在乱花迷人、纷繁无序的今日诗坛中,放射着独特的光芒。……他那组《21颗泪珠的游记》,正像标题所示,颗颗是泪水凝成。……在那跳动的特写镜头的快速组接中,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喧嚣、动乱,又可感受到诗人心潮的剧烈起伏。……”(《红烛:在血泪与沉思中凝成》)著名老诗人柯蓝先生也曾在其为《中国当代大学生散文诗选》(1991年,南海出版公司)写的序言中有评:“……其次是李林栋,……《散文诗报》第二十四期发表了他的散文诗选,……他采用了短节的形式,……充满了诗情哲理,……”前辈们的如此褒扬,自是对我当时及其后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至今我还对他们抱有深深的感激之情。
实际上,我在“大串联”时代的“游吟”活动,除了写诗以外,还包括读诗、抄诗、印诗等等。当然,也还包括与诗歌有关的一切文字历练与文学追求。例如:1966年10月9日,即我第一次“串联”(10月8日—10月20日)时,在快到西安的火车上,“下雨了。飘飘,湿湿,腻腻。”这文字不是诗,却显然已有了诗的气息—无论是感觉还是语言。
1966年11月11日,即我第二次“串联”(10月23日—12月16日)时,在重庆杨家坪的“钢铁工业学校”,因“雨水多、雾大,无意外出”,于是便在该校阅览室“读《鲁迅选集》第二卷”,但读着,读着,我的思绪就飘向了我们北京二十五中那丰沛、厚重的“图书馆”来—这三个字是胡适先生1936年所题,但在前不久的“破四旧”中,竟被毁于一旦,实在可惜!更可惜的是那其中的数万卷藏书及数百种报刊,我们曾多年陶冶其中,无意中她却尘封已久了。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想到这里,我正读到《无花的蔷薇之二》,鲁迅先生的此言,就这样落在了我的心里。
1966年11月19日,“一个很好的发现:梁上泉、陆启就是重庆歌舞团的。我曾看过梁的诗集《寄在巴山蜀水间》、陆的诗集《重返杨柳村》。估计他们在这儿,发现他们果然在这儿(打扫卫生),真惊喜!”
1966年11月23日,“早上在阅览室翻报纸,发现20日人民日报载李瑛诗《英雄欧阳海—蔡永祥颂歌》如下:(抄件略)。”
1966年11月27日,“今天是渣滓洞和白公馆革命烈士牺牲17周年纪念日,我参观了‘美蒋罪行展览馆’。感想是很多的,打算写一首较长的诗;在成都参观‘大邑地主庄园’时,也是这样想,但总是没时间。今天只是在参观过程中抄录了何敬平《把牢底坐穿》、蔡梦慰《黑牢诗篇》、何雪松《红江竹筠》、古承铄《无题》以及车耀先烈士《自誓诗》等。又想:欠账总是要还的。”
1966年12月5日,午后在武昌工人文化宫看了场电影《苦菜花》,票是接待站发给外地学生的。去的路上和在“武宫”的青青草坪上,想起船过三峡时的种种情景,成诗一首:《闪光的浮标》,如下:
涛声拍打着倦意,
夜风吹散了笑语。
看远处浮标灯闪,
心里涌起一个儿时的谜:
(余略)
1966年12月4日,“我和(武汉水力工程学院)张水明打算把陈毅讲解主席诗词的那份材料翻印了,还有未曾公开发表过的19首,也打算翻印在一起。后听说院部61级某系某班也在翻印这份材料,晚上我们就去找他们,打算把材料内容对一对。他们那儿10张蜡纸已经刻好了7张,但尚无纸印,让我们拿纸来一起印。我们暂时答应了。”12月5日,“投入了印刷‘主席诗词’的紧张战斗。弄到黄次纸1500张,绿彩纸30大张。晚上工作到1点。”12月7日,“翻印毛主席诗词中。这次大串联,分别在重庆,在‘东风4号’的三峡船上,在武汉水明这里,总共得到主席未公开发表过的诗词24首,真是高兴!我和水明决定要把这些诗词翻印成册,广为宣传。目前工作已成大半。”12月11日,“《毛主席诗词》翻印、装订完毕。大功告成!”
1966年12月16日,“就要回到北京了。外地千番好,故乡一情深。走尽天涯路,更爱北京人!这种情感是如此强烈。实际上,前几天在武汉长江大桥流连时,即曾口占一绝:泉涌波光闪,宇净天色蓝。大桥望北京,故乡红艳艳!”
1967年2月4日,即我第三次“串联”(1月27日—3月5日)离杭州又向贵阳进发时,在火车上,有感于“一路旷野无际,细雨绵绵,幽峦叠嶂,好一派江南风光!”成“打油诗”一首:久在北京楼不高,初走沪杭吓一跳!心随车往画图现,南方真比北方好!
1967年2月22日,从西双版纳的橄榄坝“长征”一天走至允景洪的第二天,休息。但时间宽裕并无佳作,还是“打油诗”:串联走向自然中,乌烟瘴气一扫空。世上有笔“金不换”,歌罢云南唱西东!
可惜的是,此后我的第四次“串联”(1968年7月2日—1968年8月2日)仅是于临“上山下乡”复去云南西双版纳之前,与高三1班好友邓化雨同去大连纯旅游一番,而再没有机会“唱西东”了。倒是在那“山下乡上”之初,我曾收到同班好友李冬民的一封长达十几页的河北来信。他在信中的很多“知我”衷言,至今尚可谓是我人生路上仅听闻过的空谷足音:
“你不要怀疑自己的文学才能。你不要把那些作家水平看得太高了(因为你把作家看得太神圣了),其实你现在的运用语言的水平早已超过了一些作家。从你寄来那组《渤海日记》时我就想:如果把这组日记印成小册子出售,肯定能比某些大作家的书卖得更好。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看了《渤海日记》后就想,我的写作能力实在不如李林栋,《渤海日记》就是明证。但……全国他也去过不少地方了,他究竟写了多少东西呢?……你看他只想写景,介绍风光,而且介绍的多是和平的风光,海面也无风浪。……是不是他和陶渊明一样,看惯了乱而不愿意乱,追求平静而不喜欢乱呢?”
“我希望你在实际生活中立刻就用你的笔杆子。……希望你能在文学上有成绩,不要让文学牵着你的鼻子走,而应该是你牵着文学的鼻子走。……江南如画,我现在想念你们……”
冬民此信写于1968年12月9日,是他在蔚县西合营当兵时写的。在此之前,也就是“狂飙”突起之前,因深知我热爱文学,他曾主动把其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后从我们二十五中考上男八中继续“实验”的张伯华介绍给我。而张也自是他深知的一位文学青年。很多年以后,伯华和我又成了首都师范大学的先后校友,他还曾担任过该校发行量巨大的《学作文报》主编。当我们终于又一次“喜相逢”时,自然都难以忘怀冬民兄弟当年的热情“搭桥”。冬民就是这样一位非常大气的“知音”兼“红娘”。实际上,他也是我们北京二十五中的一位出色的诗友,你看,我这里还珍藏着一首他离开学校以后曾经写过的诗,题目是《保尔,我们心中的星》:
强劲的疾风,
明亮的彗星!
看呵,
你扫荡黑暗的军刀,
正横过万里长空;
你战士的形象,
灿烂神奇有如玫瑰迎风;
你不朽的生命,
燃起不熄的熊熊火焰;
你青春的热血,
永远在我们心中奔腾。……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听呵,
保尔在呼喊—
啊,他还在我们战士的行列中!
……
至于同为冬民“知音”的张伯华兄于1965年4月20日晚写给我的“文学手信”,更是一份难得的、有关“诗开始的地方”的历史见证:
“……你我都有志于文学,那么,我们正可以携手向共同的目标奋进了。……文学是人类艺术宝库中最绚丽的花朵,它有迄今五千年的悠久历史。……要继承这一笔浩瀚的文学遗产,需要我们做出多少难以想象的努力。……然而,我们做得怎样呢?冬天的时候,教室冷一些,我们常常冻得听不进讲,看不下书;夏天的时候,天气酷热,我们常常若寐若醒,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中午;早晨的时间,我们常常聊天而过;晚上的时间,头昏脑涨,看不下去;提起笔来,味同嚼蜡,如坐针毡……唉,这样怎么行?哪一天才能练出本领?……”
余音绕梁,将近50年而未绝。如果说,冬民兄曾赠我一曲“空谷足音”的话,那么,伯华兄当年的这封“八中来信”,过去是、将来也仍然是我人生路上的“鸡毛信”—她将永远激励我在“诗开始的地方”快跑,长跑……
“游吟”在“大串联”时代,不过是这一人生“长跑”中的非常路径。它对于我来说,可遇而不可求,真是“史无前例”啊。
永远的开始
可爱的母校北京二十五中,这个诗开始的地方,其实对于我来说,最主要的不是诗,而是开始。
我们终将年华老去,诗歌可能比我们活得更长久,但比诗歌活得更长久的肯定是时间。
而时间,没有结束,只有开始。
我愿做一个永远开始的人。自今年5月上半月号的《诗刊》发我一组《印象》后,我没有停顿,7月6日光明日报的作品版又发我近作一首《没有围栏的花》,全诗如下:
我总在梦中寻找,
有时候,也会在睡梦中
哭泣。醒来时,
却又丝毫没有记忆。
我总在闲时忧郁,
没有人来看我,
兀自在微风中飘逸—
谁又能知道我的美丽?
我总在静时思虑,
即使有人来看我,
也只能隔着一小段距离,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更亲密?
很久了,我问天空,
天空沉默不语;我问大地,
大地悄静无声,
仿佛它对我并不在意。
很久了,我忧郁,
我思虑,我只能在睡梦中
寻找,但韶华易逝,
我已经有些等不及。
我只能躲避,
我只能逃离,
我只能辗转腾挪,
我只能寻寻觅觅……
终于,天地间尚有神来一笔,
终于,风雨中尚有真情实意;
终于,我尚未枯萎的生命,
又重新焕发了绿色的生机。
缤纷的蝴蝶是我新的衣裳,
鸣叫的青蛙是我新的伴侣。
每一个星光熠熠的夜晚,
都会有不知名的虫儿在我身畔低语。
更有那阳光下的人们
自由惬意地亲近我。
他们忙不迭地把我的芳香摄入镜头,
还总会赞我一句:
多好呵,没有围栏的花!
我愿把这首小小的自由之花,奉献给我的母校,奉献给我的校友,奉献给永恒的时间大帝—
在您的怀抱里,没有比“自由”的启迪更像是一首真正的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