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老家在冀南乡下，那里有个乞巧的习俗：每年七夕之夜，凡是未出嫁的小姐妹，都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借来七位老太太的裹腿带子（当年在家乡，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把染成皂色的家织布裁成约三寸宽的带子扎裹裤腿），每人一副，就是十四条。用围巾把一位小姐妹的眼睛蒙严实了，让她凭感觉摸索着把裹腿带子结系在一起。然后把系好的裹腿带子展开，看她会系出什么花样来，凭结果推测她嫁人后的命运。如果几个头系成一个圆圈，叫做粮食囤，预示着出嫁后将家业兴旺，吃穿不愁；如果系成一条长绳状，叫做牲口套，预示着嫁人后将出力拉套，被婆家当牛马使唤。她们一帮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对这样的游戏怀有无尽的兴趣，每年都要玩上一回，乐此不疲。
那时，她有两个最要好的玩伴，是两姐妹，姐姐叫桂花，妹妹叫梅花。桂花模样一般，脾性绵软随和；梅花长相俊俏，爱说爱闹还爱占个上风。你说咋那么巧，每年的乞巧，姐姐桂花系出来的大多是牲口套，妹妹梅花系出来的则大多是粮食囤。当时她们俩已订婚，桂花的未婚夫是个种地的，据说家里很穷；梅花未婚夫的爹是村里的信贷员。那个年代乡村信贷员很吃香，掌握着各村的钱财支配权，被村民们尊称为开银行的。于是一帮小姐妹就开玩笑似的说，桂花，你的命不强，是给婆家拉套的命；梅花，你嫁了个开银行的，以后肯定吃穿不愁，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几个好姐妹呀。梅花总是使劲地搂着姐姐的脖子，得意地大笑着。桂花也笑，无论别人说什么，她总是好脾气地笑笑不言语。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正是不知愁滋味的年龄，其实她们谁也没把这事儿当真。
哪知几年后，这乞巧的把戏还真应了验。梅花出嫁了，婆家的日子正如日中天，梅花被丈夫爱着，被公婆宠着，真是一步登天。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穿的戴的都是很高档的，衬得一张脸更俊俏了。一年后又为婆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梅花更是恃宠而娇。孩子被公婆抚养着，除了喂奶几乎很少沾她的手。三五年下来，仍干净利落得像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桂花可就惨了！女婿家里很穷，要钱没有，房屋还破旧，过门就分家，背了一屁股债，公婆又接连着去世了，两个孩子连个帮着照看的人也没有。那日子过得可紧巴了，不光大人弄得穿不像穿戴不像戴，俩孩子也活脱脱像个讨饭吃的泥巴猴子。而她，那时也正走霉运，当年乞巧的小姐妹中，只有她的占卜不灵验。她曾把裹腿带子系出好几个圈来，听老人讲，那叫钱串子，是女人最好的卦相。如今她虽说进城当了工人，可不久就下了岗，老公辞了工作下海经商，生意也不顺，日子过得很不轻松。她想：当年玩的乞巧游戏呀，当真是当不得真的！
十年光阴转瞬而逝，她们的命运又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最近几年，桂花夜以继日的熬夜“充电”，几番起起落落后终于找到了自己适合的职业，干得如火如荼。她的老公经过几年的艰难打拼“浴血”奋战，生意也渐渐上了轨道，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而梅花家的“运势”却败了！她公公被罢免了信贷员，气得生了一场大病，死了。婆婆也瘫卧在床。由于平时傲慢惯了，没把乡邻放在眼里，很是得罪了一些人，如今家里有了难，连个帮忙的都没有。梅花平时没操过心，这会儿猛地把一切家务都撂在她肩上，还真担不起来呢！这不，她家翻盖房子，反而是她姐姐桂花把孩子托邻居照看，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在那里忙，帮梅花打理着一切。
这一天，她回老家探望年迈的母亲，顺便也想和曾经的女伴们叙叙旧。这天晚上，桂花如约先来了。十年光景，桂花显老了，背有点驼，眼角也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但浑身上下收拾得整洁清爽，那套衣裳也很是名贵。她俩叙着旧情，回忆着往事，觉得很是开心。桂花一开口，语气还是软绵绵的。桂花说，除了四季耕作，她们两口子还扑疯似的干，一刻也不舍得闲着，如今总算可以松口气了。现在的日子可好了，终于打拼出来了！孩子大了，家里盖起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外带一座高大阔气的门楼子，这都是两人共同出力流汗一点一点挣出来的。先前她丈夫每年都去砖瓦窑拉土、扣砖坯，后来跟人合伙儿买了辆拖挂车，出外跑运输；桂花则在家养了猪羊鸡鸭，还安了电磨，粉草磨面什么都干。去年她们夫妇俩承包个几十亩大的果园，签下了二十年的合同，除了伺弄果树，明年她还想在果园里养鸡，几十亩果园不正是一座“天然柴鸡饲养场”么？听说城里人如今偏爱柴鸡蛋，销路不错价格也高……听桂花踌躇满志地说着，她的眼睛潮湿起来：桂花终于苦尽甘来，兴旺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她俩正聊着，梅花也来了，三个儿时的玩伴如今又坐在了一起。她盯着坐在一起的姐妹俩，桂花脸上虽见沧桑，却泛着健康的红光，生活的艰辛给了她逆境生存的勇气和处变不惊的魄力，这种独立自信的神韵赋予了桂花一种特殊的美。梅花虽容颜俏丽，却带着一抹病态的虚弱，显示出正处在人生低谷时常有的忐忑与沮丧，有些底气不足的样子。话题渐渐扯到了梅花家正在翻盖的房子，桂花热心地为梅花一一筹划着：怎样用料，怎样打顶，大到整个房屋的构建，小到细枝末节的安排。梅花撒娇似的把脑袋歪在姐姐的肩头，只有默默听从的份儿。她们姐妹俩勾肩搭背搂在一起的样子，一下子让她的记忆回到了过去。眼前的情景跟当年乞巧时多么相似啊！时光荏苒，往事依稀如昨，究竟谁乞到了巧呢？
巧，在家乡俚语里，指的是一种令人称羡的本领，说白了就是拥有自如应付生活挫折的能耐。它真的不是乞求来的，也不是老天爷恩赐的，而是历经风霜磨难之后，生活赋予给你的一份实实在在的奖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