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叶骑了摩托缓行在最繁华的人民路上,路灯映照下,各种招牌五颜六色的灯光眩目地闪烁着诱惑,目之所极则是神秘的黑色夜幕,天上星光点点。一切都让洪叶感到莫测而不可知甚或不安全,从身旁驶过的各种车辆闪亮的灯光异常刺眼,随着灯光的迫近,恐惧感也愈来愈强烈。我今天怎么了?洪叶骑得很慢,心中问自己,以往深夜独自骑车到乡下去,穿过荒野坟地也没这么害怕过。今夜怎么会是这样?我想往哪儿去?
经过红光影剧院门前大街,见不少观众从正里面出来,大概是散场了,几乎都是十七八到三十左右的年轻观众,洪叶驻足望去,广告牌上巨幅歌星宣传照,原来又是流行歌手来走穴了。听说一场仅出场费就高达三万元,在这个内地小县城,是令人咋舌的数目。当有人还没解决温饱之时,当有不少孩子面临失学困境等待援助之时,有人竟在同样的区域内一两个小时就能轻轻松松挣两三万元,这不能不令人困惑:商品经济就是如此么?那么,象我,钱已够在这小城里以小康标准生活一辈子的,可我能停下么?如果继续拼死拼命,发展壮大,挣许多钱,又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就已是这个样子了,家不象家,那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洪叶越想越觉得没劲,忽地就生出许多厌倦来,觉得当初小两口野心勃勃仿佛要做洛克菲勒那样的名流实乃可笑。当初同出同进同作同息,仿佛天塌下来两人也能一块顶起,十几年过去,什么都有了后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唯有一对孩子在逐渐长大,唯有岁月的手指在脸颊额头抚摸后留下的印记,而当初的那种一同笑对挫折的幸福感再也找不着了。这就是有得必有失的法则么?
十字路口的人行道边,被一个个黄的、红的、绿的、蓝的布蓬占满了。这是近两年兴起的大排档,各种小炒烟雾缭绕,龙虾、毛豆、花生、鸡翅、凤爪等下酒菜之类低档消费,工薪阶层偶尔光顾一次,花三十来元,一家三口也能好好乐一乐。竖在街边的矮小的灯箱招牌,红色大字刨冰、炒冰、冰淇淋尤为醒目,洪叶心一动,何不也尝一尝,消消火。于是找了个僻静处坐下,又觉一个人没意思邀个人来是最好的。便掏出手机,拨通司仪家的电话。司仪正哄儿子睡觉,谁知儿子以往九点以前必睡的,今夜不知出什么邪了,硬是到十点了还睡不着。司仪说:真对不起了,我这个孬儿子,到现在还没睡。
洪叶说,我必须见你,我必须说说话,不然我要疯了。
出什么事了?司仪警觉地问。
你来就知道了。
我真的走不了,我儿子非要我陪他不可。罗舜代表我去行不行?司仪对罗舜在外面的交往没有戒备。
洪叶迟疑了一下,便说:也行吧。我在路口靠温馨美容店这边。
五分钟后,罗舜骑了摩托停在温馨美容店不远处,锁了车,径往人丛中来,站着,四处张望。
洪叶站起来,喊:罗舜,这边!罗舜听了就绕过去。
小塑料桌上已摆上了四盘小菜,两瓶啤酒没开口,罗舜坐下,说:今夜洪经理怎么有闲情逸志起来了?我的那位同学呢?
什么狗屁同学!洪叶火起来,也不管场合骂。
怎么了?吵嘴了?最模范的恋人也吵嘴?罗舜一脸不解。他与何良才是高中同学,罗舜脑子好使,应届毕业就考上大学,而何良才却辗转各完中,复读,也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恋爱童话。
喝酒,我们今夜不提他那个畜生!洪叶仍是满脸怒火。
罗舜喊摊主来开酒瓶,为洪叶斟上满满一杯,说你看我这斟酒的水平还可以吧?你要是开个大酒店,可以把我请去专门为客人斟酒,当个三陪先生一定合格,我保证既不浪费顾客的酒又能为你多销。你信不信?
罗舜有这个本事,在任何场合只要有他,就不会冷场。洪叶笑逐颜开,也顺着说,可能吧,现在女客也多,你这模样这张嘴挺能讨人喜欢的。大城市里,尤其南方,女大款们身边都跟着年轻漂亮嘴乖的小男人。你可以试试,挣钱很可观呢。
罗舜并不恼,接着说:何必去南方试,身边不就是吗?便望着洪叶笑。
你无聊!洪叶血往脸上涌,暗自庆幸是在晚上,不然白天一定被人发觉脸红了。
你慌什么?社会不就这么回事吗?据有关资料说,百分之七十的女性不忠,而不忠的男人比率就更不止这个数了。
一边说一边啃凤爪,嘴上油兮兮的,洪叶一语双关地说:油嘴滑舌。又顾自评介一番:不过,老生活在一块,总是认真八脑的,也乏味。还是油点好,油点味道足。何良才就总是温吞水一壶。
那你当初为什么看上他而不看上我呢?不然我有个大款老婆多舒服,要什么有什么。罗舜还在打趣。
唉呀!你怎么老是这么不正经的!我今天真烦呢!
好吧好吧,你说,我洗耳恭听。罗舜点头哈腰,心中却在想,婚姻真是奇怪,泼辣的女人往往找上一个沉静的丈夫,而活跃的男人往往娶一个文静的女子。象洪叶,司玲不都是属前者么?而司仪却是属于后者。
洪叶说,罗舜你是男人,你说这男人是不是真的有钱就变坏?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又何必去苦苦挣钱?我宁可过穷点也情愿要一个好男人。
有钱的好男人肯定有。罗舜不假思索地说。“饱足思淫欲”这话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关键看你怎么理解这“饱足”二字。真正的杰出人物追寻的是事业的成功,是为全人类谋福利的“饱足”;而一般的目光短浅者看中的是金钱与地位。金钱与地位这点是容易得到,容易满足的,而一旦在这点上满足了,他们就会自然把眼光投向人的自然属性,投向本能的满足,那就是“性”——这是一种低级享受,也很容易满足的。两者关键在出发点不一样,自控力也就有大小之分。
罗舜停下来,望着洪叶,心想:我这是否是对牛弹琴?以她的那种文化层次,能懂吗。便又说,我说的这些,你现在也许还无法接受,也许过几年能领悟到。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你看那些科学家,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对付人类之外的客观世界上,如何解决干旱问题、沙漠化问题、气候为什么会变暖、百幕大三角为什么神秘,离我们最近的有生命的行星在哪里,几十亿年后太阳爆炸地球不存在了人类该往哪里躲……所以他们整日里并不为什么“性”呀“爱”呀烦恼,他们心中装的是万事万物是地球宇宙。而纠缠在情爱中难以自拔的人往往是肤浅的,他们关注的只是“人”本身,没有从高于“人”的角度来考虑过问题。这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因而科学家的心态基本上是平稳的,积极的,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能使他们感到快乐满足。而后者总是拘泥于日常生活,沉浸于人际关系、张家长李家短、鸡毛蒜皮也能引发翻脸不认人,吵嘴、打架、甚至放火、杀人……无穷无尽的痛苦缠绕他们一生。所以有些人受不了,采取逃避方式,做尼姑当和尚。你没注意那掀起桃色新闻、情爱纠葛的往往是文艺领域的人么?他们天天研究和表现的就是“人”本身,所以也容易陷进去。
洪叶眨眨眼:我懂了。如果我开商场的动机是解决下岗职工再就业问题,是解决我们周围百姓购买日常用品问题,或者更高地说是为我们政府分忧、为我们县的物质文明尽一份力,那么我的烦恼就不重要了,就会冲淡了,对不对?
是的!你的领悟力很高。来,我敬你一杯。罗舜接着说,如果你的动机不在挣一点钱,为孩子今后过好一点,或者要同某某同学比一比,没考上大学照样过得比他们好,甚至只是想跳出农门作一个城里人,那么你的思想境界就高,站得高看得就远些,对“情”呀“爱”呀的理解也就不一样了。痛苦将一定少些。
唉呀!罗舜,真看不出,你平时那么马大哈一个,怎么想得就这么透呢!洪叶大叫,豁然开朗的感觉在胸中扩展,她喊:老板,再加一个炒肚片。罗舜,来,喝,真得要好好感谢你!这顿夜宵,真值!
一跨进房门,见何良才仍在沙发上躺着,脸上阴郁郁的。洪叶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问:怎么还不睡?没事就早点睡嘛,看你那个身体,还老喜欢熬夜。这个时代,身体才是自己的。见何良才仍不吱声也不动弹,便走过去,拉他的胳膊,睡吧睡吧,上床睡吧,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何良才心知自己不对,也就不再抗下去,就此下台阶,进卧室躺在床上,暗自惊讶这世界变化太快,怎么出门与进门时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