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刺扎人是它的自我保护功能,人很会利用植物的各种功能保护人的利益。剁了刺条编成篱笆围在地边挡住禽畜进地祸害庄稼,栽上墙头让想翻墙的人望而却步。刺条木质紧密还极易点燃,只需晾晒半干,火力旺又耐烧,是很好的柴火。刨荆刺是很费力气的,刺条像牛筋一样难以砍断,砍一车刺往往需要一个棒小伙大半天的时间。当然不是没有更好而且省力的燃料,省力又好烧的燃料诸如煤炭需要花钱。家家只能用它烧火做饭,人口多的家庭,一年少说也得烧掉两三车。
祖先传下的话说“只有穷家没有穷滩”。这主要是说人要靠勤劳向大自然索取必需的生活资料,吃的穿的所有财富都应该向土地索取。但同时也错以为天然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于是,村户门前周围的刺条渐渐给剁完了,有人就说刺根烧起来比刺条更耐烧还不扎手。大家又刨根,根就扎在不厚的土层下的卵石缝中,刨开土层用手就能拔出来。周围的刺墩彻底完了,逐步向远处扩去。谁也没料到,20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再次要拿刺蜜花填肚皮时,刺蜜花极少。滩穷了,不长刺蜜花了,连原先和刺墩依存的草也死了。
正如一匹好马,虽然性子烈些,可使唤起来又灵便又肯出力,于是谁都想使它,却很少有人爱护它照料它,越好死得越快。
刺蜜花难找了,春秋风起尘沙飞扬,天地浑浊。刺墩不能再挖了,大家都这么说。
买买的斧子
这不是一把异乎寻常的斧子,完全不像戏剧里夸张了的李逵的那把板斧,其造型与一般斧子并无二致,只是主人总是把刃口磨得发出银灰色的光晕,连斧柄也油光黄亮。不晓得这柄斧子使用了多久,斧柄上有被手指磨出的四道明显的握痕,可斧刃毫无卷缺迹象,看来是好钢打制的。难怪买买爱不释手。
买买,本名买买提·雅合甫,是维吾尔人中最普通的名字。要说相貌,也是维吾尔人中最普通最具代表性的模样:隆鼻深目,浓眉团脸,人高马大,筋健骨壮。按理说,凭买买的身架骨,尤其是他热爱斧子的精神,应该是一位出色的木匠或者樵夫。可买买酷爱的是握斧子剁羊肉。
买买剁肉的本领堪称一绝。“多少?”“一公斤。”买买举起斧子,几乎连看也不看,几斧剁下,抓起往台秤上一丢,一点不差。
不完全是买买剁肉的动作潇洒,稳健准确,功夫深厚,还因为买买剁过的肉无论哪个民族都能接受,看来安排他操斧,食品公司的领导是颇费一番斟酌的。买买剁肉时总是背对着主顾,完全不想知道买肉的是谁。开票的一边开票,一边向他报数“一公斤”、“两公斤”。他左手接过票据往身旁的一个纸盒里一丢,右手举起斧子,只几下,干净利索,绝不会在被斧子剁了的地方留下骨渣,更绝的是几下之后,给你剁下的骨头和肉的比例、肥膘和瘦肉的搭配,让你没多少好挑剔的。
食品公司供应的羊肉仅限于城镇户口的居民,每人每月五百克。按粮油本领取了定量的肉票,再到指定的铺子里购买,其实无所谓指定,全县就只在城里设有一家铺子,家家要买羊肉都得到这家铺子,而且都得由买买的斧子剁下。
于是乎买买成了知名人士。那年月,一应生活必需品没有不紧缺、不定量的,扯布凭布票,购粮凭粮票,糖烟酒茶直至针头线脑无不凭购物票,尤其是肉类更加奇缺——人群中年轻男女都绝无“减肥”概念的日子里,牛羊们倒率先苗条起来,天知道为什么食草牲畜们数量很少且大都羸弱精瘦。所以售货员是社会中的黄金职业之一,而卖肉的就是纯金职业。尽管“大公无私、毫不利己”喊得震天响,近水楼台的方便总在情理之中。于是乎买买是不能得罪的人物。汉人们便按照自己的习惯,省去了“提·雅合甫”而只称“买买”。如此方显得亲昵。
而买买似乎并不买这种“亲昵”的账,剁肉时许多人一迭连声地喊他“买买”,他头也不回,调侃地回应着“买买的不是,我的只卖不买”,照例只管操作。不过,买买依然是人们不愿得罪的人。大家在街上见到他,依然亲切地叫他买买。这会儿,他总会笑眯眯地答应一声“哎嘿”,如果心情好,还会主动向你问候“雅克西木赛思”,其实买买的汉语讲得不比某些汉族差。
有一次我去买肉,我知道买买的毛病,规规矩矩地排队站在人龙中,恰巧一位领导的驾驶员就排在我前面,轮到他时,他低声对买买说:“这是替领导买的。”买买似乎没有听见,剁下的肉并无特别。那人愤愤地说:“买买这家伙一进铺子就闭了眼不认人。”
买买知道大家、尤其是朋友们背地里的责骂。他曾对我说:“谁不想多买些肥肉,谁的肚子里不是清汤寡水?肥的给了干部、朋友,别人只给干骨头,人家不答应,个人心里也愧得很。”
买买的斧子是哪年哪月哪日挂到自家墙壁的木橛上的,只有买买自己最清楚。大家不再去食品公司领肉票,食品公司卖牛羊肉的铺子关了张,后来在扩宽马路新建商住楼时干脆拆了。买买下岗了。
我和买买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就是在他下岗不久,买买倒没有多少愤愤之色,两杯酒下肚,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倒是他先开了口:“不卖肉好,不惹人讨厌。公家不卖肉了,大家吃上了更多更好的肉。”我说,下岗了生活有困难吗?他说:“你们汉族人有句话‘鸭子过去鹅过去’,别人不怕,我怕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去“家家乐”市场打肉,老远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叫我,一看竟是买买提·雅合甫。他满面笑容迎上前,拉了我的手步入肉铺。吆嗬,肉架上挂满了整只整只的肥羊。买买嘻嘻地笑道:“要多少,来两只后腿?”我没有急于回答,抬眼四顾,首先发现的是那把抢眼的斧子,还是那样刃口闪亮,斧柄油光,不过是挂在肉架后的墙壁的木橛上。
“不用斧子剁了?”
“用,等你买好就知道了。”
其实我清楚,本来分割肉就多用刀子,包括分割牛羊连骨头的肢体。庖丁解牛,耍的就是刀子上的功夫,刀子在牲畜肢体中游刃有余才堪称一流庖丁或屠户。卖肉都是先将买主所要的部位拿刀子分割下来再称,然后按重量算账——用斧子剁是那年那月的情势逼出来的结果。
我照买买说的称了两只羊后腿——老朋友嘛。买买立即从裤腰带上挂着的牛皮刀鞘里抽出一把比斧子亮得多的刀子来,三下两下,把肉剔下。这才取下墙上的斧子,把骨头剁成小段,动作还是那么麻利,似乎更精神了些。
买买帮我把肉和骨头分别装好,一边还说:“你不要沾手。”
付钱时买买执意少收几块。我说:“发了?”他说:“那倒没有,可挣得比工资高多了。”
买买心爱的斧子从自家墙壁的木橛上移到肉铺墙壁的木橛上,虽然使用频率比在食品公司肉铺里卖肉时大大降低。
买买高兴,我也高兴。
闲驴
“闲驴”是说驴曾经的无所事事。
它被饲养在自耕农家,叫它闲驴名副其实,因为没有适合它役使的农具。套车,其身架太小不足以架起车辕——无论是老牛车还是胶轮大车;拉磨,拉转又厚又重三四百斤的磨盘石难以胜任;驮运,农人不搞贩运,且它能驮得动的重量为农人所不齿,“驴驮九斗,压出‘走手’;马驮一石,不骑不算”,是说驴要驮到九斗麦子重的量,压得走路就得小步奔走,本来不会像走马一样会“走”的也会压出“走”姿来,这大约正如体育运动中“竞走”一样,要有规定的走势才算“走”,这叫“走手”,即走势、走的手段。而马驮一石重的东西,还可以再让人骑上去,否则算不得马,至少不算好马。
如此一来,留给驴子的工作只有老汉、媳妇们走亲串门当个骑乘。大男人绝不骑的,行走慢且不说,骑了它实在有失体面,你看它无论驮人还是驮重物,总是低眉顺眼,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哪像骏马昂首扬鬣总怀奔驰之志每作奔驰之状,跨上骏马这样的骑乘,蔫人也长几分精神。俗话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天上的龙肉谁吃过?地上的驴肉草原上的汉族农人和哈萨克牧人一样,不吃,正如不吃狗肉。虽不能说它一无是处,可确实是用处不大。农家很少有养驴的,即使有,大都闲着,难怪许多俚语俗语谚语中多对驴子不恭:“马以驰骋千里得到人们的赞美,驴子以‘我是马的弟弟’自诩”。“滑驴上磨屎尿多”。
“你这闲驴”或者“闲得跟驴一样”,是与无所事事的人戏谑时的“爱”称。叫某人“闲驴”,只是说其“闲”,没有将其与驴同等看待,饶是如此,这样的玩笑也仅限于同辈同龄人之间。因而被称作“闲驴”者往往会会心一笑。或因忙里偷闲潇洒一阵,或因儿长女大“功成名就”不再操劳,做个“闲驴”悠悠哉,自得其乐。
如果它被饲养在“驴户”——以驴为驮运工具专事小商品买卖的行商家,它自然闲不住,背上搭了“驮筐”,装了干果品、针头线脑、姜皮花椒、小布料小玩意,若是夏季,常常还驮有时鲜水果,或成批“趸”给坐商,或走乡串户零售,一匹驮货的毛驴就是一个杂货铺。驴户们无不备有拨浪鼓,一进村就把这鼓儿摇得波琅琅的响,女人孩子闻声跑出家门买些日用品,孩子则希望母亲顺便买一点糖果类的“进口货”。卖的和好几个买的围成一堆,讨价还价,高声低叫,好不热闹,也常常引得男人们驻足围观,形成一个临时小集市。如果有较长时间不见驴户来,女人们会念叨:“驴户咋不来了呢?”孩子包括男人们也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驴户不只带来生活用品解决燃眉之急,还会不断带来许多新鲜见闻,带来小集会的机会,也就能给大家一次欢乐。
记得在农业合作化时,驴正如蝙蝠既不是飞禽又难充走兽一样既不是小畜又跨不进大畜行列,被挡在了合作的门槛之外,可以作为自留畜——自家留用的牲畜,奶牛只准一头,羊最多五只,家禽也不超过十只。而驴因上述原因数量没作规定,堂而皇之地成了家庭中最大最好的畜力,一部分原本属于牛马的家庭活儿靠驴子了,譬如往自留地里拉运肥料、庄稼,上山驮柴,出门骑乘。
笨重的老牛车非身强力壮的男人不能抬起车辕,行走极慢,行进中所有部件的摩擦声尖锐刺耳。它们都是合作化时各家投入的新中国之前的产品,此时已经破旧得不得不陆续退役。胶轮大车为许多贫穷的生产队所无力购置且一辆大车至少需要四匹好马才能运作。养马的成本很高,“马无夜草不肥”,是说马的食量很大,老百姓说马是直肠子,排泄很快,白天黑夜不停地吃,似乎永远也吃不饱,要命的是它们仅吃草还是不能承受繁重的役使劳动,必须每天有五斤以上的精饲料垫底。在那个人的口粮每天只有不足一斤的年月,马的生活标准堪称贵族水平了。更何况胶轮车对路的要求较高,遇到较为坎坷、松软、泥泞的路面只能望路兴叹。因而对赶胶轮大车的人则要求更高。
社会发展到“要机械化”的时代,生产劳动还靠肩扛手提扁担筐子实在为人所不肯,幸而人力板车已经制造出来,可以减轻劳动强度而且提高了效率。当时还没有柏油路一类的路面,何况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把柏油路铺设到任意的地方。农家活儿大都是在田里、戈壁、山坡、草地里拉运东西,人的那点力气就不够用了。说不清楚是谁敢想敢干,把人力车车轴加长,把老牛车车厢微缩,造出适合毛驴拉套的驴力车来。胶轮驴力车真是轻便快捷,加上驴子灵活、走得快,一匹毛驴驾车拉运的工效不比两头老牛驾一辆高轮大车的工效差多少。要紧的是驴车方便安全,遇到难行路段,人推拉一下作为助力即可,有时车子翻倒,最多卸了车上装载的东西,将它扶正,再装一下罢了。驴子既不像牛那样慢悠悠让人焦心,也不像马那样容易受惊和难以驾驭。它的个头、脾性都是得了“中庸之道”的,很符合喜爱中庸之道的中国人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