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儿,这几日为父一直忙于朝廷之事,没能与你说些贴心的话,如今你要走了,为父这心里总感觉被什么掏空了一样,甚是难受。”苏振元身着一袭藏蓝色如意福纹长袍停在三步之遥的空地上,双手负于身后,稍稍一顿接着说,“岚儿,可是在怪为父?”
苏亦岚微微抿唇,缓缓转过身子对上苏振元那一双夹着无尽莫测之意的星眸,岁月匆匆,却还是能看得出他当年的意气风发,两鬓稍稍长出的一些斑白银发,反衬得他多了一份刚毅。
若是从前,听得他如此说,她会深信不疑,甚至心底深处还会感激不尽。而现在,听着他这绵里藏针的关怀,苏亦岚脸上极是平静,淡淡露着微笑,稍稍欠一欠身子道,“这些日子以来,当真是为难爹了,诸事都要替亦岚着想,亦岚感激不尽。”
醇厚的笑声回荡在周围,苏亦岚闻着心中一阵寒意,攒紧手中的丝巾,望着眼前这个处心积虑欲谋夺皇权的苏振元。一旦深宫发生惊变,他是会站在栾承璟身后助他一臂之力,抑或是等到鹬蚌相争之后再渔翁得利。
不管如何,他都是一个不可小觑的角色。能够隐忍二十多年,苦心在外人跟前装好人,他所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自己那日在倾城苑中误打误撞所听得的东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许他便是躲在暗中深处的那只狡猾的黄雀。如若他真心替栾承璟着想,那他为何迟迟不肯相认,而且对栾承璟二十余年不闻不问。若他真的疼惜栾承璟,为何从未给过他一丝关怀。如此种种想来,他不过是想等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来个风卷残云,一鼓作气直捣尊位。
如此狠心,如此绝情,苏亦岚不由得抬眸望着那高远的天际,心中莫名一顿。旁人皆言栾承昱是如何高高在上,是遥不可及的天子,锦衣玉食,后宫佳丽三千,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只有她知道他心中的苦比常人多得多,既要提防着心存狼子野心的虎狼之辈,又要操心处理大小各种政务。帝位,高高在上,却又是那么缥缈孤寂。
她恍然明白为什么他的剑眉时常拧着,即便是睡着的时候,他的脸也经常绷着,原来他所承受的压力亦是很沉重。此刻她真想与他比肩站着,替他分担忧愁,不叫他将所有烦恼都憋在心中。
苏振元眸光有些幽深,似不可见底的深潭,面上忽而闪过一丝不可意会的笑,眉峰微凝,淡声道,“看来岚儿心中对爹还是心生责怪的。”
“亦岚怎敢忘怀义父再造之恩。”苏亦岚察觉出自己方才说话时语带埋怨,立马嘴角扬起丝丝笑意,拂了拂杏色流水纹广袖,走上前抚着粗壮的木槿树干,淡声道,“岚儿只是想着又要入宫了,妙雪却不愿待在自己身边,心中有些不安。”说罢余光一扫,掠过身后那个满脸凛然的男子,眉宇之间尽是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原来是这样,为父还以为岚儿对自己心生罅隙了呢?”伸出长着厚茧的蕴满沧桑褶痕的右手捋了捋髭须,声音淡淡的,却令人听着心中不知所措,“妙雪这丫头当真是太任性了,你不过是好心想要让她嫁给尧儿,可这丫头居然不领情,还发脾气索性不顾许多宫规,竟一直待在庵中不肯归来。”
一言既出,苏亦岚愣然往后退了几步,果然他的出现绝非只是为了与自己道别,而是为了提醒自己切莫忘了身份。望着眼前那个高大如山的身影,无形的压迫感狠狠地逼近自己。
该来的终是要来的,绝不能为他深邃的眸子所震慑住,苏亦岚挑眉浅笑,“爹是在怪岚儿没有遵循您的意见,私自将妙雪许配给大哥吗?”淡淡一语,美眸含着笑意。
苏振元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风轻云淡笑道,“尧儿也是老大不小了,无论老朽怎么替他张罗,他都未能听进一言,甚至几度与老朽翻脸。如今岚儿不过随口一说,他便决意要娶妙雪,而那妙雪亦是长在苏府,是个不错的姑娘,有她照顾尧儿,老朽很是放心。”
苏亦岚闻言,心中却是一滞,好个心口不一。他分明是在嗔怪自己与大哥有过多交集,却说得如此淡然。至于妙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如若没有用途,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恶毒的事情。眼下妙雪深居暗中,倒让自己的心放宽了些,只等日后再向她解释一切。
稍稍矮身作揖,苏亦岚抬眸望向他,点点头轻声道,“爹所言极是,妙雪是个极好的女子,若大哥能取得她,此生必定无悔。大哥答应,并非因着亦岚,只因妙雪是个招人疼爱的女子。况且爹自己也说了,妙雪是个不错的姑娘,大哥又怎会不顺着爹的心思呢?”
苏振元拊掌而拍,似笑非笑,眉头一拧,上下打量着苏亦岚笑道,“果真是爹的好女儿,一副伶牙俐齿,叫爹爹如何能驳。”轻轻一撩长袍,深深吸了口气道,“只是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初离开苏府时曾许下的诺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任是哪个女子都会为之所感动。或许你的心也被他所迷惑,叫你忘了你当初活着的目的。”
苏亦岚闻他如是说,心中暗潮汹涌,如今他倒在自己跟前提起,只恨不能将一切扯破,痛快与他质问一番。对于娘亲之死,她有些茫然,事情是否真倪太后所言,抑或还是有旁人借倪太后之手欲除去娘亲,一切只待任萧尘探明便水落石出。只是这个等待的过程,令人有些心急如焚。
眼下时局纷乱,她没有心思管那些事,只想早日了结了栾承璟还有萧子攸之辈。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心中预感,就在这几天,所有的事情便都会结束了。幽月已经暗中派人将解药送来,一切都比预想的早了许多,或许会是个好的预兆。
苏亦岚神色刹那间变得沉重了许多,攥紧手心,从唇齿间挤出话,“我一定不会让那些个害了娘亲的人逍遥法外。”
苏振元唇畔浮现一丝淡淡的笑,颔首点头道,“岚儿记得,为父的心便踏实了些。时候也不早了,为父就不远送了。”说罢大步迈着离去,几声长笑不绝于耳。
“你在想什么呢?如此专心,马车已经备好了,只等你一句话下,便可以启程。”苏晋尧本在门口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却久久未见苏亦岚的身影,这便寻了过来,却瞧着她一脸愕然地望着前方,索性伸手在她眼前摆了几下接着说,“岚儿,什么令你看得如此入神?”
苏亦岚适才回过神,理顺思绪,淡淡掠一眼苏晋尧,浅声笑道,“多些大哥。”话音刚落,美眸之中闪过亮色,环视四周无人才接着说,“妙雪一个人在外,我总是有些心中不踏实。大哥,你出入自由,还请你多多关照她。”
苏晋尧温声笑道,“这事即便你不说,我也定会去做。她今日如此,我也脱不了关系。”剑眉浓锁,似乎满腔心事,隐隐都是自责。
“大哥,一切都是我的错,何苦又牵连上你自己。”苏亦岚忍不住性子,竟走上前拽着苏晋尧的手,直直地望着他,语气中尽是埋怨,“大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像今日这般执手叨扰,愿一切安好!”说罢转身莲步离去,挽着广袖的手臂有些凉意,美目清明,但愿大哥能够意会自己的意思。希望他在看到字条之后,不要控制不住情绪。
苏晋尧看着她离去的倩影,想要伸出的手终于收回,往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再不能如此近的看着她与她说话,心中微微一怔,嘴角不住地下扬。
她本不愿如此做,免得伤了他与苏振元之间多年的父子情分。可若是不说又对不起大哥,是以她思定许久才下定决心,将自己那夜在倾城苑中所听到的有关大哥的身世悉数告知与他本人。
苏振元此生唯一的血脉便是栾承璟,这只老狐狸对自己亲身儿子都可以默然无睹,更何况大哥与他不过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指不定他为了权势会对大哥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若不是那日静太妃嗔怪苏振元,或许自己亦不会知晓苏晋尧乃是苏振元在一个雪日里捡到的一个弃婴。
这样做很无情,但她深谙大哥是个长情的人,极易受情所困,对最亲近的人更是不会心生防备。唯有这样做,才能令大哥对苏振元心生戒备,避免大哥为亲情所困,而被苏振元所算计。
缓缓走着,一步步变得沉重。想到接下来昏天暗地的眩黑,苏亦岚微微抿唇,眸中划过一丝冷清。皇上,此刻你是否与亦岚所想一样。虽然不愿意,却不得不直面所有的一切。
绣帘被掀起,苏亦岚停下步子抬眸环视这个陪伴自己三年的苏府,心绪不宁,低眉敛眸,羽扇般的长睫微微颤动,纵使曾经如何欢声笑语,万般皆随流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