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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寂寞在唱歌

你听寂寞在唱歌,轻轻地,狠狠地。

郑萌站在市医院熙熙攘攘的走廊上愣了几秒,白大褂一个一个过去,她都有点儿分不清谁是谁。脑袋中空白了片刻后,她拔脚抓住了刚刚递给她报告单的那个大夫:“搞错没有?”

大夫很年轻,小眼睛从镜片里露出自信的光,说话像吃崩豆,韵母咬得清脆响亮:“怎么会搞错咯?左乳占位性病变,恶性不排除。你这种情况一般就定性了,少见的。”

郑萌崩溃地不放手:“你们应该再看一眼吧。”说着就递上那个白色的、装着钼靶摄影图片的塑料袋。大夫慌不择路地往楼下体检中心跑:“开会了开会了。”

医院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叹息痛恨却又不得不信任的地方。郑萌手里的一张薄薄纸片注定她的整个寒假都要泡汤了——都二十九岁了之所以还有寒假,是因为她是初一的历史老师。两次想打电话,解锁键一摁就不知道要打给谁,于是郑萌就像个无助的流浪猫一样蹲在医院的楼梯口,堵住来来回回好多人的路。大家不耐烦地从她留出来的空隙里走过,终于有人跟同伴耳语:“小姑娘年轻轻,肯定是得了绝症,多可怜。”

郑萌一声叹息,眼睛里却没有电视剧女主角那种绝望的泪水。

因为报告单上方有一行资料:郑其鸣,男,六十一岁。

郑萌她爸得了……乳腺癌。年轻的历史老师一路坐公车回家都没好脾气,这个客观事实给她带来了严重的生活困难:首先,她必须告诉她爸,他得了女人才得的病;其次,她必须让她爸接受这个连她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第三,她必须带她爸去医院看病治病。正常子女都该做的这三件事让郑萌为难得要死,巧不巧的,站在郑萌身边的挎包帅哥放了一个无比臭的屁,郑萌几乎是暴跳起来,也不管到底是哪一站,挤出一条通道跳下了车。

刚下过一场雪,空气里有一种尾气、融雪剂和新鲜空气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郑萌裹紧了大衣在路边等另一辆公车,顺手买了一串糖葫芦。据说甜品能改善心情——爸爸的苦脸浮现上来,小时候他不允许她吃任何路边裸露在空气中卖的零食,从话梅干到柿饼,从爆米花到糖葫芦,郑萌永远记得她小学二年级放学以后跟在邻居家男孩林志的身后走,林志拿一串九个糖葫芦,转身邀请她:“你先吃。”第一个总是最大的,裹得像个北极熊的郑萌只能怯怯地摇头,林志威胁性地吃了一个,又递过来:“这个也很大。”郑萌还是只能摇头。一路摇头,一路跟着小哥哥,一路嫉妒,一路埋怨,一路回家。

这种记忆让郑萌觉得浑身不舒服。要等的车来了,她却没有上去,反而跑过天桥反向坐回去。

终点是科学研究院生化所家属楼,郑其鸣一个人拿着退休金在这中年才分到的房子里过一个非典型退休研究员的生活,他不喜欢群体活动,不喜欢唱戏乐器,也对下厨技巧掌握甚少,电视只看新闻,破电脑只会扫雷,系统还是Windows Me。

就像楼下的居委会大妈说的那样:“你爸爸呀,要不是每天能看见他在阳台上逗鸟,真以为他被外星人抓走做实验去了,悄没声的。”你看,不愧是生化所家属楼,连个大妈说话都这么科幻。可是郑萌每次听到这话都只能敷衍,因为郑其鸣逗的那不是鸟,是货真价实的寂寞。妈妈很早就出国经商,却把自己卖给了那个遥远的据说家家都能有花园的国家,郑其鸣对再婚、相亲,甚至认识其他适龄女性都没有兴趣,唯一的念想就是每年开春去花鸟市场里淘小雀,一次一个品种,基本上爱叫、小巧、鲜艳、活泼的鸟,家里都有了,每天唧唧喳喳吵得要死。郑萌记起爸爸的呵斥:“什么是叫?畜生才叫!这是唱!”

鸟也是畜生的一种吧,虽然不会犁地,它终究不是个人。郑萌想起来这事儿就很愤愤,摁门铃,没人应。再摁,还没人应。打固定电话,没人接。打手机,手机在屋里响。郑萌噔噔跑到楼下去找居委会大妈,大妈爬山去了,再问小区门口的保安,保安死活想不起有这么一个老头。

郑其鸣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身上就一件单衣和绒裤,带了顶线帽,脚上是自己在早市上淘来的布鞋,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走来。郑萌腾地站起来,恰到好处地点着了引线:“你上哪儿去了?总不带手机。说了多少次了,找不到人太着急,幸亏我今天没事儿,就在这儿等着呢。”

“那你别等了,滚回去吧。”

郑萌毫不示弱:“什么话啊?我来是因为我是你闺女,你不高兴我来都不行,回头人家说我不赡养父亲不厚道。”

“我也没见你多厚道。”郑其鸣头都不回往家里走,郑萌拎着刚到市场上买的香蕉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憋着火,比赛谁走得更快。这种情形在郑萌二十九年的生活里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总之,她永远和她爸不合就对了,任何事、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反正就是不能好好说话。

父女关系是既定事实无可改变,但是如果有任何可能改变,郑萌发誓要拦一个神舟七号去办手续。事实上,她真的严肃地问过读法律的大学闺蜜,什么情况下能和这个暴躁任性固执专政的老头脱离父女关系。闺蜜白了她一眼:“你?没戏了!除非你爹从现在开始天天把你打个半死。或者,强暴你?要么,买卖你几次再强迫卖淫什么的估计也能行。”郑萌望天。对比这些人渣才能干出来的事儿,郑其鸣对她真的是挺好,和全中国无数正常到优秀的父母一样,让她身心健康地愉快活到了二十九岁。

当然,这个愉快是郑萌想象出来的。她脑袋里有一个虚拟的完美的父亲,那个人让她高兴,并且有书里写的山一样的肩膀和电影里那种热情又扎人的胡楂。可郑其鸣个头不到一米七,还是年轻时候的数据,整体型号偏小又非常有自身洁癖,脸从来都是刮得干干净净,半毫米胡楂都找不见。加上他和郑萌的各种不和,这个现实里的爸爸存在的所有意义就变成了反衬虚拟的合理性和美好性。

果然,郑其鸣一进家门就靠在床上,任郑萌洗手喝水又找吃的,一言不发。最终是女儿憋不住,一面拌着水果沙拉一面说:“我最近可是连电话都没打,哪儿惹你了,你说话啊。”

“黑扇子的姑娘,下午自己走了。”

郑萌下意识地把它翻译成简明标准普通话就是:有个全黑翅膀的雌性小鸟,下午逗的时候不小心被放走了。她觉得这就是太寂寞,毕竟面对的是一个古板无趣的老头,人都高兴不起来,何况凭心情过日子的黑扇子姑娘。“你不会追去了吧?”

郑其鸣瞪她:“不追怎么办?指望它自己回来?”含沙射影,就是说郑萌呢。她从大学以后就学会了和爸爸分开生活,即使最难的时候四个姑娘拼住半地下室也不要到这朝南的、冬季阳光温暖的二居来,因为她爸住这儿。她才二十九岁,生命不可以浪费在无休止的父女争执里,尤其是这争执永远没有价值和高下,鸡毛蒜皮的账可以从小时候不让买零食过渡到高中强迫她报理科,再延伸到大学时唾弃她去KTV。郑萌懒得算,也算不清,干脆就和爸爸这么凑合着过。郑其鸣气急了的时候会说:“我也没几年了,随便你干什么吧。”

结果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两人爆发的争吵让楼下的居委会大妈真的搬个凳子坐在门口,一直到郑萌出门。最开始,郑其鸣的爆点在于医院不负责,把男人检查出来一个乳腺癌,自己的问题只是左胸口有个花生米那么大的小硬疙瘩。“火疖子!”他说。郑萌开始从各种角度解释乳腺和乳房,男人和女人,结果,当郑其鸣的观点在莫名其妙的一次次暗火后变成了责备郑萌没有让医生重做检查结果的时候,二十九岁的历史老师拿出在班里吼五十个学生的力气:“爱去不去!我不管了!”

摔门出去,居委会大妈把她推进去:“劝劝你爸爸。”

第二轮战争开始,一个在郑家服役二十多年的蓝花玻璃杯壮烈牺牲。郑萌蹲在地下捡:“有完没完啊,有病看病,摔东西给谁看呢!”

郑其鸣也气得哆嗦:“这就是无稽之谈!”

至于为什么一个生化研究所的研究员不能理解“有乳腺就能得乳腺癌、跟有没有乳房没关系”,郑萌想,原因大概有两个,第一是黑扇子姑娘的出走让他心情很差,心血便宜了大自然;第二就是……

这件事无论对谁,确实挺难接受的。

郑其鸣足足思考了一个礼拜才告诉郑萌,他决定不看病。理由是反正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这么丢人的事情还是不要去医院抛头露面。郑萌有点儿慌,如果爸爸最后真的因为癌症死了,她是要在小区里背一辈子骂名的,没准事情传到网上,还有人把她人肉出来,PS个脸到历史恶人身上去。但是郑其鸣主意已定,似乎一点儿都没有为生病担忧,就连念念不忘黑扇子姑娘的消极情绪都有了好转,开始琢磨养个鹩哥。

这可苦了郑萌。她的生活陷入了另一个怪圈:爸爸不愿意看病,加上爸爸和她的关系,干脆,一了百了让他随便折腾去——这个想法实在太可耻,就是一个路人甲也不能见死不救,况且我是她亲女儿——他把我当一个生化模型管理起来的时候从来不觉得我是他亲女儿啊,这个令人崩溃的事实甚至存在了二十九年——那就劝劝他吧——那就是自己找挨骂,可是不劝不太合适吧——到底劝不劝?郑萌就这样神经病似的纠结了好几天,终于,林志的电话打过来:“叔叔住哪个医院了?”

“别跟我提这个!”郑萌的声音很低落。林志算是她如假包换的青梅竹马,两人相距的空间直线距离从来没有超过二百公里,失去联络的时间总是低于两个月,按照电影模式,这对一定是成了,但郑萌始终没有答应林志的请求,让这个中文系高才生特地为她做的一组七律彻底打了水漂。郑萌只是不确定自己和他会不会都碰到一个更好的人,与其到时候分手尴尬,不如现在保持“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理想状态。

林志逗了她两句又说:“我买了本《小团圆》送到你家。”

郑萌叹气:“好吧。”

“不会是连话都不想跟我说吧?”

“说什么啊,快被郑老先生折磨死了。”

整个寒假,林志都陪着郑萌在市里各个医院之间奔跑。求医是艰辛的过程,尤其是挂号太难,为了一个专家号,林志好几次和号贩子在大厅里挥拳头,那样子凶得不得了。他一个整天坐在朝南的办公室里校错别字的编辑,关键时刻爆发出的力气吓退了不少人。郑萌则负责去乳腺科看病,好几次被医生骂出来:“病人不来,看什么!”她只能坚定地在被新一波病号挤出来之前连比划带说:“花生米那么大的,在这儿。”

门口的一个老太太抚摸她:“有病治病,你不让男大夫摸也不行,好人家的姑娘不在乎这个。”

郑萌瞬间就委屈哭了。老太太大约是经过了化疗,头发一根都不剩,呢绒帽子拿在手里给郑萌接着眼泪。喧闹的病区像口冒泡泡的煮水锅,郑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饺子,马上就要熟透漂起来了。失态了没有三分钟,她就忽然记起并不是自己得了癌症这个事实,擦干眼泪去楼下找林志,把报告单摔在他手里:“玩够了!再也不看了!他女儿天天替他求医,他在家里喂鸟,还说我多此一举,我凭什么啊!”

林志很想说,就凭你们的血缘关系,但是这句话已经被郑萌反驳过无数次:“血缘归血缘,我的生活一团糟的时候,百分之八十都是他搅和的!”虽然林志不是统计学出身,还是知道这个数据有所夸大。

当然,郑其鸣对女儿的专政无人能及,当年就为了高中选文理科,家里闹得鸡飞狗跳,郑萌打开窗子对着楼下吼:“学理科我就不活啦!不活啦!”一大群大爷大妈在楼下扯着被单等她跳,实际上郑萌根本不敢,七层据说是一个人跳下去必死的高度——这是学科学的郑其鸣告诉她的。文理分科事件最终以女儿的失败告终,郑其鸣把她的分科表格从教务处拿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砂质橡皮,花了十分钟把“文”这个字擦掉,重新写了个“理”,整个过程里,郑萌觉得就是凌迟,坐在床上号啕大哭。

考大学那年,郑萌多了个心眼,拿到志愿表格以后在菜市场里找了钉鞋的老爷爷的儿子给伪造了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白底玫红色,甚至有可能就是其他中学发的原件。让郑其鸣暴跳如雷的是,和女儿面和心不和地填了一堆诸如微生物研究、流体力学之类的专业,一个月以后拿到的通知书居然是历史专业。他把通知书撕得干干净净,放出狠话说:“我看你把通知书也做一个假的!”郑萌耸肩:现在已经是信息社会了,她凭借强大的记忆力向招生办复述了通知书序列号,让对方把“不小心随旧课本一起卖废纸”的通知书的副本寄到了林志家。宛如地下工作般的斗争终于在大雨的一天结束,没打伞的郑萌穿着凉鞋和小裙子偷偷跑到林志家去,看见了通知书的真正模样。

后来郑其鸣又扬言不给郑萌学费,不到三天就看见郑萌穿着制服在超市门口促销咖啡。再后来他把林志叫到小吃店谈了一次,林志一脸局促地说“叔叔我觉得文科挺好的”,结果,林志从此就以“带偏女儿”的罪名成了不受郑其鸣欢迎的人之一。

林林总总,郑萌可以埋怨的事情数不胜数,林志后来都懒得去记,反正一提郑其鸣,郑萌就立刻从善于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变成要代表自己消灭爸爸的美少女战士,能一口气跟你说三个小时故事。

转眼就开学,郑萌徒劳一假期,十分疲惫。开学要忙着测试,要写各种计划和教案,研讨会一个接着一个,流感肆虐,每天都要被量体温耽误掉排队和核查的时间,郑萌的咽炎又犯了,一直到四月初还没好。在班里讲课,没几句话就要清清嗓子,本来就因为H1N1而缺了四五个人的散漫的班里,因为老师身体不适而更加鼎沸,有人在疯狂打PSP,有人看《最小说》看得手舞足蹈,还有传递漫画和零食的,根本不是上课,像郊游。郑萌没办法,敲敲黑板:“现在开始小测验。”霎时鸦雀无声。大家纷纷开始撕作业本,郑萌拿起课本边念题边在班里巡视,顺便可以休息一下生疼的喉咙,溜达到最后一排的时候,有个女生趴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紧紧攥着手机。郑萌拍她:“怎么回事儿?”前排男生转过来:“有人死了!”女生含着眼泪坐直,郑萌吓坏了,以为是小女孩家人出事,刚要安慰,同桌的女孩小声说:“就一个歌手死了,我们都让她别哭了。”

手机上赫然一条短信:“歌手阿桑因乳腺癌医治无效,在台湾新店慈济医院病逝,年仅34岁。”那是唱歌很慢很干净的一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90后的孩子会喜欢,但郑萌大学的时候MP3里经常有一首《寂寞在唱歌》反复播放。“谁说的,人非要快乐不可,好像快乐由得人选择”,她觉得这是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于是格外喜欢。结果阿桑竟然死了。还是郑萌最不愿意听见的病,乳腺癌。

那天晚上,郑萌基本没有睡着,听着窗外KTV装修的声音,脑袋里像装了个播放器,翻来覆去都是阿桑低低的声音。“叶子是不会飞翔的翅膀,翅膀是落在天上的叶子。”她搓搓面颊,似乎看见阿桑专辑照片上的脸,五官很平常,也不记得她的胸到底是什么罩杯,好不好看,颁奖典礼穿礼服的时候会不会有漂亮的乳沟。事到如今,唯一印象就是这个女人死了,郑萌闭上眼睛就看见阿桑坐在医院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张乳腺癌的诊断报告。凌晨四点,她打电话给郑其鸣,响了八声对方才接,声音意外温柔:“萌萌?”郑萌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称呼:“爸爸,后天我们去看病吧。”没有等来一场小吵或者大声争执,郑其鸣被这个电话惊到了,居然非常痛快地在沉默几秒后说:“好。”郑萌追加一句:“你醒了吗,说话算话。”郑其鸣反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证明她爸绝对清醒。郑萌挂了电话缩在被子里,更加睡不着。她希望爸爸胸口那花生米大小的肿块不是癌症,却又相信医学结果。她早就希望这个管她生活的男人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但又绝对不能接受孤独一人的生活方式。五点,郑萌打给林志:“要真是癌症怎么办?”“那就治病啊,”林志很诧异,“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郑萌叹气:“你跟我爸逐渐趋同,终于在刚才达到了跨越时空的惊人一致。彻底宣布不要你了,再见。”过了一会儿,林志就打过来:“你什么时候要过我?”

郑萌咬下唇,自知失言。林志追求她的时间不短,其间也有若干美丽的小资女子反追林志,他坚守阵地不转移,所有的炮弹都打在郑萌周围。他甚至变态地喜欢郑萌那种小脾气和火暴性格,有一次还书给她,她隔天把书扔回来:“你怎么在我书里乱画啊!”翻开一页,铅笔赫然圈出了一个错别字,细线拉到页白处,改了个正确的,还打个圈。林志脸红:“我给你擦了……”郑萌哼着说“不要了”扭头就走,隔了几个月写论文,又大大方方过来要,显然不把林志当外人。

只是她从不吐口说“我是你女朋友”,对林志“我要追某班的某某某”这种虚假信息从来不感冒,甚至,林志有一次真的请她陪逛商场,帮忙给那个虚构的准女友买香水,郑萌毫不客气冲到Givenchy柜台说:“来瓶花精灵!”林志心疼地倒抽冷气,郑萌拎着礼盒得意洋洋:“除了我,有别人要你吗?”真有,林志真拒了,他从小就喜欢郑萌,也相信郑萌一定喜欢他。“做我女朋友吧。看在我这么早接你电话的份儿上。”他说。

“等我爸好了。”郑萌说,“对不起。”

林志沉默。

“是我太自私了。”郑萌整个人躲进被子里,“虽然这么说很圣母很矫情,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别人追,那就……是吧,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林志沉默。

“我现在没有心情谈爱情。什么都一团糟,我慌死了。”

“有结果告诉我。”

就这样,郑萌带郑其鸣于两天后出现在最好的乳腺医院,扎堆于妇女和少女中,郑其鸣格外显眼,以至于助理把他拦在门外:“男家属就别进去了。”一辈子没尴尬过的郑其鸣差点儿转身走,郑萌把他拖进去,跟护士傻笑:“我是家属,我是。”看病的过程不到一分钟,医生摸了一下就开单:“必须手术,你这个不好。”“什么叫不好?”郑萌问。

“没有活检之前,谁也不能定论,但这个看片子不好,最好做了。”

“做什么?怎么做?”郑萌追问,人却已经在诊室外面了——没人赶她,随着叫号,拥进来的妇女少女老奶奶和她们的家属用“看完了快走别耽误下一个”的眼神和实际动作,把她和郑其鸣默默轰了出去。

就这样,郑其鸣手里多了一张住院预约表单,关于病情还什么都不知道,人就要住院了。郑萌只能跑到总台去问预约等待时间,得知要至少两三个月以后,她勇敢地抓住了最近的一个满身LV金色Logo的号贩子:“能给加住院的号吗?多少钱?”价格从八千块还到六千块,据说还包含主刀大夫的红包,郑萌在取款机上拿了两千块现金给号贩子,威胁道:“如果办不成,我就先要回两千块再举报你!”号贩子一脸不屑:“你要是立刻给我全款,我帮你拨举报电话。”

其间,郑其鸣被扔在硕大的医院小广场上,他生性不喜欢人多声杂,于是逐渐向僻静处移动,很快就从郑萌的视线里消失——不用思考都知道,两人当天就为这件事吵了起来,郑萌便收拾东西边喊:“够了够了,你就不能认一次错吗?”郑其鸣拍桌子:“助长歪风邪气!六千块!让医院抓到了,要赶出去的!”郑萌抓狂了:“没听说过哪个病人因为加塞被轰走的!”郑其鸣狠狠哼了一声:“你把钱要回来,我的高中同学就在医院里,要加塞也要找他加!”

郑萌整个脑袋都木了,半天说不出来话:“早怎么不说啊,逗我呢?”卷筒纸扔在地面,咕噜噜滚了几颗,她拎包出门:“行了,你找同学办去吧,住院前叫我!”

郑其鸣颓丧地坐在凳子上:这怎么说得出口。

第二天,郑萌开始打电话到医院总台去问郑其鸣排到了几号,每天早晨一个,准时准点在护士上班的时候拨通。第六天,午休以后她就又紧张又焦虑地全然忘记了早晨打过一个的事实,加拨一遍,从此变成每天打两个。第九天的时候,郑萌问完号贩子之后再拨总台,值班的护士打个哈欠:“小姐,我还没下班呢。”

“我问的是24547号郑其鸣的住院排期出来了没。”

“是是,能拜托您等我下班了换个人再问吗?第三遍了,小姐。”

第十四天,郑其鸣打电话,言简意赅:“十一点前住院。”郑萌跳起来去教务处请假,打车奔到郑其鸣家里,没走到路口就发现他已经拎着东西自己往公车站方向走。气不打一处来,郑萌停车捎上他,没忘记埋怨:“怎么回事儿啊,就连等我二十分钟都不行?”

“我有病啊。”郑其鸣坐在后面慢悠悠地说。

连司机都听笑了。

结果住院手续既不是传说中的那位老同学也不是号贩子办好的,是自然排期排到了郑其鸣。乳腺科就在二楼,郑萌带父亲到护士站领床位号,看见来来回回全是女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完全不经过思考就说:“我爸爸是男的。”小护士抬起头看了郑其鸣一眼:“你是病人?”然后转向护士长,征询地等着。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护士长重新查看了一下床位号:“14床,没事儿,我爸也是男的。”

整个屋子六张床,非探视时间,全是女人,郑其鸣的来到却没有带给她们任何慌张。有个医生正在查房,10床的姑娘敞开病号服平躺在那里,15床和12床围着看,甚至有说有笑,丝毫不觉得尴尬。郑其鸣站到阳台上,头都不侧一下:“你走吧。”郑萌短短地叹气:“我去哪儿?”也不等郑其鸣回答,她就过去收拾床铺,把杂志报纸摆在桌子上,又打了开水回来,一一告诉其他人,住在这里的是自己父亲。其他女人们一律是蓝格子病服,头发扎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风韵,郑萌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彩色铅笔裤和雪纺娃娃衫,觉得很出格。

13床咬着一个苹果从外面进来:“呦,14来了?”郑萌苦笑:“是我爸。”病房里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壁,郑萌和爸爸一边,其他人另一边。10床的姑娘咳嗽一声:“谁明天手术啊?”11床沉默地举手,15床尾随。“你们真好,”12床从柜子里拿出笔记本,“做完就能早早回家了。我想死我儿子了。”

郑萌完全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局面。女人们坦然面对这种病,不管是良性结节还是待检验的肿瘤,似乎完全没有禁忌和紧张,就连郑其鸣进来拿凳子的时候,关于月经和乳房的话题也没有停止。13床强迫郑萌跟她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说:“你爸也乳腺癌啊?”

“嗯,”郑萌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提问,“太意外了……”

郑其鸣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外狭小的天空,一言不发。

在等待手术的过程里,有两天不是工作日,既没有大夫值班又没有任何检查项目,郑其鸣三次威胁护士台要回家,四次拒绝护工的照顾,五次无视同屋病友的问候,更多的时间就是坐在阳台上看那块狭窄的天空,据说是想他的鸟了。郑萌于是回家拍了一张照片拿给郑其鸣看,结果就在病房里差点儿吵起来。郑其鸣说:“你就不会给它们清理一下?”郑萌说:“我最讨厌鸟什么的,什么宠物我都不喜欢。”郑其鸣气鼓鼓地不理她,13床把相机抢过来化解:“老先生养黄雀呀,我爸爸也养。”说着就跟郑其鸣聊起来。

郑萌把饭菜摆在活动小桌上,向来沉默的11床说:“我家狗狗带了排骨汤,你喝一碗吧。”一个戴眼镜的温文的年轻男人盛了一份给郑萌:“我只会做这个,别笑我。”汤很浓很香,热腾腾的,却没有腻腻的油层,里面放了枸杞和花生,郑萌尝了一下:“真好呀。”11床莞尔:“我就盼着狗狗和肉汤一起来呢。”他们两人亲密无间,男人抱她起来,手指放在她胸前厚如盔甲的纱布上,也不说话,11床用细细密密的声音跟她的狗狗情话,郑萌几乎看出眼泪来。

现在,她很想要一个这样的狗狗。多好。

那天晚上,郑萌去了一趟爸爸房里,鸟粪堆了厚厚一层,臭不可闻,食水都不新鲜,所有的鸟都扑棱着翅膀唧唧喳喳抱怨。她早就预备了口罩和手套,一个一个洗刷鸟笼的底盘,把小米捡干净,配上瓜子仁喂给它们。开笼子的时候跑了四个,齐刷刷蹲在窗帘盒上跟她示威,居高临下,神似郑其鸣。郑萌花了两个小时才全逮回去,准备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半。她有点儿害怕,想叫林志来接,林志却被总编灌醉了,睡得万事不知。她打电话给郑其鸣:“爸爸,今天我住你这儿。”

郑其鸣想了一下:“明天你来不来?”

明天是手术的日子。“我当然去!我是家属,我要签字的。”郑萌在拧开她先前的房间灯,床单被罩都是旧的,但是洗得很干净,闻上去就是那种最老的肥皂味。书桌上放了几幅草书字帖,一大块水写布,一排掭得饱满的毛笔。

郑其鸣说:“我都签过了。”

“签什么了?”

“麻醉的,还有手术的。”

郑萌胸口一紧:“爸爸。”

郑其鸣打了个哈欠:“睡觉吧。”

房间的灯泡大概是新换的,白亮白亮,郑萌缩在被子里,从棉絮和布面的缝隙里感受光的位置。爸爸在用一种那么无所谓的态度面对这一切——真的是无所谓吗?还是他心里其实很害怕?郑萌抚摸自己的乳房,年轻、结实、弹性很好,如果她失去了它,也许需要一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来恢复情绪。那么阿桑呢……她想起那个唱歌的台湾女人,她最后是不是也要切掉自己的乳房?失去了女人最明显的外表特征,阿桑默默地坐在病房里,还想唱歌吗?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阿桑只是寂寞地等待自己的死亡,不出专辑不治疗,唱着歌变成了天堂里的翅膀。她忽然爬起来,从包里摸出MP3,找了半天——阿桑的歌删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觉得阿桑没有新鲜感,那么久都没有音讯,旧歌听腻了,于是清空。殊不知,那时候的阿桑,大概就像阳台上的那些鸟,只能寂寞地唱歌。

越唱越是一屋子寂寞。

即使爸爸是男人,即使爸爸的生命也许就剩三十年左右甚至更少,但他仍然要在一万多天里无数次看见左胸的残缺。郑萌悄悄问过医生如何手术。男人没有乳房,一旦活检是癌症,就要切掉大部分胸大肌和腋下所有的淋巴。她说:“那不就剩一层皮了?”医生耸肩:“转移到内脏再切,就剩一个壳了。”她发热的手掌紧紧贴住左胸,很想哭,就像是要切掉她的乳房一样,那个瞬间,郑萌明白了什么叫血缘。

无论隔着多远多久,都可以不由自主地感同身受。

病人离开病区的时间是八点,七点的时候,病房已经人满为患。成功摘掉了良性结节的10、11、15床要出院,爸妈和老公来接人,12和13床的老公及双方父母都来陪手术。尤其是13床的老公穿了一件印着擎天柱的T恤,威猛地一拳挥向老婆胸口:“癌,听好了,滚!”12床跟着笑:“你看她们三个都是良性,咱俩也是。”

郑其鸣穿得整整齐齐靠在床上,郑萌坐在一边,实在没什么话说,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嘱咐根本不需要嘱咐的事。忽然,郑其鸣坐直了:“六十万,你和林志结婚买车吧。买房我就不管了,我的钱也买不起房。”

郑萌压低声音:“说什么呢?谁要结婚呢?结婚也不嫁给他啊。”

郑其鸣站起来活动筋骨:“别买那么远的房,开车不是好事儿。多花点儿钱买个离单位近的,钱实在还不上再说。”

大夫站在门口点名:“14床,郑其鸣。12床,米婧。13床,杨蕊蕊。”

郑其鸣叹了一口气,主动去打排头。郑萌手忙脚乱地跟上,走廊里的家属开始涌动,她的包挂住了一位老太太的轮椅把手,等匆匆道歉又解下来,爸爸已经没有踪迹。白大褂和蓝格子病服晃来晃去,郑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推开一个又一个人。她忽然觉得很危险,似乎一刻看不见爸爸就会永远看不见一样,等挤到了手术室门口,已经一身是汗。而第一个踏进等待间的父亲已经坐在毛玻璃的消毒区域里,郑萌甚至无法叫他一声。

叫他干什么?加油?好傻,又不是拍韩剧。别担心?这事儿不是自己担心说了算的。我等你?我必须等你啊,爸爸。她就是想叫这一次,就是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就是什么都想不到,甚至叫不出来。如果够矫情,她应该喊一句“爸爸我爱你”,但她做不到。因为爸爸给她的永远是限制和对立面的决策,从小到大,似乎她从来不曾赢过他。但现在的情况反过来了,他在近些年不曾赢她,她给他故意的、赌气的、对立的决定和任性,他在经历了一场场报复性的小冲突后,消耗生命里不能算无比宝贵却又少得可怜的一天。手术区开始清场,郑萌被赶到走廊外面去坐。林志带了两盒牛奶和热狗等在那里:“没吃早饭吧。”

病人轮番手术,医生和助理只有一组,四个小时,极其难熬。郑萌把热狗吃到冰冷还剩一半,牛奶在手里捏来捏去,方包装变成了椭圆的,林志任何一句小声的话都会迎来她的呵斥:“别说话!”一个医生坐在有扩音器的门口随时叫着各个家属的名字,谁被点到,那就证明手术做完了,可以去楼梯口接病人。甚至有个只做了小手术的女孩子自己从侧门蹒跚而出,戳戳另一人的后背,温柔一笑:“傻瓜,你哭什么呢?”等待的男孩想抱她又不敢,真的像个傻瓜一样手足无措:“你……你怎么出来了?”“良性,大夫还跟我开玩笑呢。”女孩子拉住他的手,“但是有点儿疼,你给我借个轮椅好不好?”

郑萌发誓她绝对不哭。她知道郑其鸣的性别、肿瘤大小、位置、图像都显示他极大可能是恶性,但是她仍然抱着微渺的希望,想象大夫在割开了皮肤之后惊讶大呼:“怎么是良性的?”但是她听见郑其鸣的名字后跳起来的瞬间就看见了从侧门推出来的一辆大号手术车,小护士举着输液袋,一身绿色消毒衣的助理喊:“家属呢?”那一秒,郑萌哇哇大哭,连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助理医生好脾气地递给她一块干净纱布:“没事儿啊,别哭别哭。来,女婿给推一下车的左面。用力均匀啊,慢慢推。”林志窘红了脸,埋头推车,郑萌拎着她吃了一半的三明治跟在后面。郑其鸣头顶有一个模样很可笑的消毒帽子,全身裹着绿色的手术单,眉头紧皱,随着车轮路过两个门槛,越皱越紧。就像看见了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或者听说郑萌不考研那样,郑其鸣的眉头好像一辈子不曾松开过、将来也不会,郑萌努力去想,甚至记不得他哈哈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病房里已经等着五个护理员,家属被轰了出去,各种管子各种仪器插遍全身,看起来仿佛是它们都依赖郑其鸣这个大CPU活着。实际上,现在是他完全依赖着它们,从呼吸到排泄,他所能做的就是信任这些连生命都没有的东西。

这简直是跟搞了一辈子生化的郑其鸣开得最蹩脚的玩笑。

医生跟林志说,这个是尿袋,满了要换,那个是吸血的引流管,胸前的针管也是引流的,满了要换,尿管别动啊,动了就都流回膀胱里面了,你看着点儿,你爸醒了以后用纱布给他润润嘴唇,别给枕头。林志频繁点头,点到最后都来不及点了,医生给他一包纱布用,他接过以后终于补了一句:“那个,我不是他儿子。”医生从口罩后面露出半个不屑的表情,又看看站在门口的郑萌:“跟你说,小两口闹别扭现在不是时候,老爷子年纪大了,手术出血有点儿多,可得好好恢复呢。”郑其鸣醒过来,还是有点儿迷糊,话也不大清楚,郑萌含着眼泪凑过来说:“你要什么?”

“号贩子那两千块钱,要回来了吗?”

郑萌抓着床单让自己不哆嗦:“要回来了要回来了,你快睡觉吧。”

郑其鸣闭上眼睛,看起来似乎不是很痛苦,居然真的睡着了。

林志问她:“真要了?”郑萌摇头:“还没去呢,我不敢。你陪我?”林志说好,然后又拿出那种“谁欺负我我砍谁”的伪流氓气质,顺利讨回了郑萌的押金。回去的时候,13床下来溜达,指挥她家擎天柱先生给林志搬凳子,郑萌不好意思地拦下接过:“我来吧。”林志也去接,抓住了郑萌的手,她甩了一下,他没放开。她也就让他握了一下。

手术鉴定是恶性,切除了郑其鸣的肿瘤和左侧胸肌、腋下淋巴。医生说:“挺好的,还算较早期,心情好了、别寂寞着,活到七八十不成问题。”郑萌心想,七八十就算了啊,万一我爸决定活到一百五呢?郑其鸣不能动,呼吸变得格外粗重,嘴唇一会儿就干了,郑萌给他擦擦,他忽然说:“今天没事儿到我家去一趟,给它们换换食水。”

“昨儿我和林志去了。”郑萌把床摇起来,郑其鸣就能换个姿势。“惦记你的黑扇子姑娘吧?我一直开窗,她没回来。”

郑其鸣点头:“她就是太寂寞了,出去找别人玩,玩够了还是觉得我那儿好,一准回来。”

郑萌擦擦手:“行了,我打饭去,林志过一会儿就来,我下午有课。”她排在无数病人家属里端着保温盒,忽然琢磨起爸爸刚才那句话来,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胃里翻涌,郑萌觉得想吐,刚好看见林志带着茶叶过来,她用最后的自制力说完“你守着位置,我马上来”,一头扎进卫生间把早饭吐了个干净。这下好了,郑萌着凉,上吐下泻,打电话跟教务处请假换课都一直哆嗦,整个下午,她就蜷在三张椅子搭起来的临时位置上,盖着林志的风衣睡觉。12、13床散步去了,其他新来的病友都像她当初一样焦虑、忍耐,三心二意地做十字绣,翻杂志。下午的阳光很好,像一床晒得松软温暖的大棉被,春天全面进入蓬勃期,窗外有无数鸟呼朋引伴,郑其鸣侧着头看它们,郑萌喝了好多热水,全身都冒着重生的温度,懒懒地说:“别看了,我再给你买个黑扇子姑娘吧。”

郑其鸣摇头:“亲手带大的好。你不懂。”

林志兴高采烈地进来:“大夫说从今天开始想吃什么都行。”

“我想吃冰棍。”郑其鸣坚定地表态。

郑萌瞪林志:“没钱,不买。”

林志跑到护士台又跑回来,更加兴高采烈:“可以吃一点儿。”

郑萌坐起来:“不买!”

郑其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用坚定的口气重复:“我要吃冰棍。”一如当年,郑萌霎时穿越回她的青春期,郑其鸣用这样的口气重复了很多事情,或者说,每一件事情,她几乎全部听从。虽然在最后关头,她把爸爸耍得团团转——她赢了唯一一次,或者说,他再也没想赢回来罢了。郑萌皱眉,用看不交作业的学生的目光看她爸爸,三秒钟后败下阵来:“好了好了,买一盒小的。”

“杏仁的。”郑其鸣要求。

林志得令,口袋里零钱乱响:“杏仁的,好吧。”

出院那天,林志借了同事一辆车,把郑萌和郑其鸣送回家。郑萌白了他一眼:“你有钱上驾校,没钱和我们拼团旅游?骗谁呢?”林志不好意思地打火开走:“我想以后总要开车送老婆上班呗。”

“要结婚了?”郑萌看着窗外,假装自己漠不关心。

“我想和你结婚,你答应吗?”

郑萌扁扁嘴:“恋爱都没谈呢,没戏。”

郑其鸣开口:“你答应林志。”

郑萌翻过靠背:“爸,医生说了,你这个早期得很,活不到一百五死不了,别像旧社会一样拿我的幸福冲喜。”换作平时,两人很快就要吵起来,郑其鸣轻抚左胸口凹陷的纱布:“好,好。”

家里阳光充沛,郑萌昨天把被子都晒了,帮郑其鸣到物业那里投诉了漏水的管道,领了新的机顶盒,电视频道骤然多了几十个。她甚至买了一台新电脑,配置不高,屏幕很大,鼠标很大,键盘也很大,估计郑其鸣不用花镜也能看见。免得他寂寞,手术以后哪儿都不能去,好歹上网看个电影什么的吧,郑萌心想,要是爸爸跟黑扇子姑娘一样寂寞得离家出走,她真是要抓狂的。林志帮着把脸盆之类的东西都归到原处,郑其鸣坐在沙发上:“十四天没回家了。”

郑萌拉开阳台门,唧唧喳喳声立刻灌进客厅:“快看看你的宝贝儿。”

郑其鸣果然依言过去,一个一个笼子数,数到最后大惊失色:“这不回来了吗?”黑扇子姑娘在角落无辜地拍着翅膀,身边站着另一个黑扇子小伙。“呦,还带了一个呢。”郑其鸣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姑娘,家里不错吧。”郑萌郁闷地喝水去了。她甚至不知道是哪天开窗的时候,黑扇子姑娘溜达了回来,跟其他乱跑的鸟一样被当作逃犯一把塞回了笼子里。

林志问:“给你爹做个什么菜?”

“不知道,随便炒两个吧。”郑萌系上围裙,林志自然而然地接过来给她绑蝴蝶结。“说真的,我们随便谈一天恋爱,然后结婚吧。”他说。

她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真的喜欢你,萌萌,从小我就喜欢你,我不想追别人。咱俩都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不做老婆,恋爱的机会总要给我一下,好不好?”

她还是不说话。

“好吧……那个……嗯,对不起……”

郑萌把土豆一劈两半:“好吧。”

林志小声说:“什么好吧?”

郑萌开始像打机关枪一样切土豆丝:“你说呢。猜吧。”

郑其鸣在阳台上都听见了。最后切土豆丝里藏着的那句他没听见,于是他只当是女儿做了什么许诺。刀口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痛感,拆纱布包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那条伤疤,横贯左胸,刚好压在心口,现在上面有三十多颗亮晶晶的缝线钉和薄薄一层皮,如果仔细看,能看见心脏一跳一跳的,搞得自己活像个外星人。他用右手把鸟笼往阳台外面挂,楼下有一群大妈正在贴预防H1N1流感宣传画,一抬头:“呦,老郑回来了!”郑其鸣点头。

记得他曾经跟郑萌说过,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到时候做出成绩来,人老了,别人就不叫你“老郑”,而是叫“郑老”。他也记得郑萌哭着说过什么:“我不到老了就会去死!老了活着没意思!学理科一辈子没意思!”

但是女儿不会死。她会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姑娘一样在外面闯荡,然后找到一个温暖到让人慵懒的地方。也许她有天真的带回一个小伙子,也许是林志,也许是其他人,总之她不会死,会像自己一样活着,用她的方法,也许很好地活着。

可终究是个“也许”。

也许,表示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呢?一半以上?不到一半?从生物学角度上来讲,是有那么一部分的箭头指向“很好”的结果。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纠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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