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找寻希望。生怕幸福就在身边,却被我错过。
孙皓和上一任女友分手已经长达四个月,还没找到新的。
那姑娘是孙皓生命里编号为3的女性,按照权重排序,第一是姥姥,第二是妈妈,第三就是她。童年的孙皓没上过幼儿园,全靠在姥姥家看电视长大,而妈妈每次出差回来都带许多小城市里没有的零食,孙皓因此喜欢她们。不过上任女友与众不同,该独立的时候非常厉害,长得也好,孙皓真是喜欢她,但是这姑娘一撒起娇来天地变色,分手的理由跟两人的恋情一样不靠谱:姑娘嫌弃孙皓见识太少,跟她没有艺术和精神层次的交流,孙皓撇嘴说你不就想要Coach那个手机链我没给你买吗,再说Coach不就是一美国低价大牌吗?
这就彻底翻脸了。姑娘说,孙皓你个小没良心的,把我送你的腕表还给我!孙皓摘下来给她,面无表情:“内裤也是你送的,要吗?”姑娘咬牙:“要!”正是熙熙攘攘的商业步行街,孙皓做了一个要解皮带扣的动作,姑娘挑眉瞪死了他:“脱啊,有种脱啊!”孙皓一下抽出皮带,有个白皮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子走过,猛然回身竖起大拇指:“哥们儿!你酷毙了!”孙皓窘得一塌糊涂,把皮带攥在手里,大步流星地朝车站走去,一路死死提着裤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和3号姑娘联系。车堵在站牌底下,硕大的广告牌上,黑色毛笔涂了个圈圈,在没擦干净的镜面下就像一根掉在桌子上的粉丝。孙皓心想,这年头卖拉面的都做这么大广告,有必要吗?
四个月后的今天,孙皓再一次停在这巨大的拉面广告前,赫然发现人家是卖3G手机的。长腿细腰的促销员踏着乱七八糟的节奏展示,围观的男女老幼享受着厂商发的免费饮料,心不在焉地听。孙皓远远看了一会儿,拿了几张宣传资料。
跟万千潮男一样,他喜欢炫的东西,喜欢传统方式以外的沟通,并且深信可以在虚拟和现实的交界里完成自己生命中的所有事情。能网购就不去商场和小店,省钱省砍价的力气;能用电子银行就不去柜面和ATM机排队,节约时间又不怕被人家甩脸色;能发短信能开聊天窗口就不见面,避免好多不必要的尴尬。广告里的爸爸在遥远的外国给儿子打电话,屏幕上直接可见儿子的灿烂笑脸,孙皓心想,这可方便老婆查老公的岗、男朋友监督女朋友跟谁逛街了。
只是3G手机价格有点儿高,他刚换新手机不到两个月,作为一个外企小职员,没有闲钱追这个时尚了。眼下重要的是找个姑娘结婚,凑个首付买婚房。二十九了,孙皓掐指一算,还有四个月满三十,按照妈妈姥姥的意思,他必须找个好姑娘,早早完成人生大事。尤其是姥姥的期盼最多,老人家八十岁,耳背眼花,唯独听孙皓说话特别清楚。和3号姑娘分手后第二天,他在姥姥家吃饭,他妈埋怨他不该丢了这个姑娘,孙皓赌气低低地说:“老子就不结婚了,怎样?”坐在五米外掰豆角的姥姥听不见身后开水响,却明明白白地回答:“不结婚可不行,啊?”
满大街都是姑娘,可总不能随便抓一个拖回家。太没谱了。其实按照姥姥的说法,最不靠谱的就是孙皓那些各种即时通信工具上许多或火暴或温婉的好姑娘。姥姥说:“你知道她们什么家世啊?好人家的姑娘不上你的网。”孙皓不跟姥姥解释,他不是蜘蛛,跟她们聊天不为占便宜,只是想通过这种很虚拟又很真实的方式找他的Miss Right而已。网友“见光死”早在十年前就不是新鲜事,虚拟的终究是虚拟的,买个手机电池都碰见假货呢,更何况找姑娘?
但是现在,现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信任的。孙皓就曾被妈妈拖去见一个据说“再没有更好的”姑娘,对方确实人品不错长得也好,只是怎么都跟他不合拍,媒人还拼命撮合来去,生生互相折磨了两个月还多。其间孙皓正交着在一个电影论坛里认识并正式发展成女朋友的3号姑娘,每天活得小心翼翼,生怕3号知道自己陷在相亲的小沼泽里死活爬不出来。
就这样,每天上班打卡,下班打卡,晚上回家先收菜,再去翻小纸条和各种聊天软件的留言,孙皓坚信有一个姑娘也在找他,并且坚信无论人海茫茫,网络苍苍,总有新办法可以让他们相遇。QQ、MSN、短信、论坛短消息、博客小纸条,或者偷菜时候一个随意的“Hi”,孙皓决定一直等下去。
随机的,不唾手可得的,才最珍贵。
早晨六点半,孙皓终于再次挤上闷热的公车,开始又一天的早晚打卡生活。无聊,非常无聊。这时候的他终于想明白了爱情的现实意义,就像口水歌里吼的,需要的时候有个人陪。但如果仅仅是要人陪,能不选择一辈子对着一张女人的脸吗?车死死刹住,多亏人贴人,孙皓只是大幅度晃动了一下,从意淫的小世界里脱身。身边是一个浓妆的阿姨,孙皓低下头去,继续在脑海中勾勒他见到下一任女朋友的情景。她应该有姥姥的贤惠能干和妈妈的精明,还应该有3号女朋友的铁腕、6号的温柔、4号的聪明,或者,以上五条里面要满足任意三条。另外,无论在哪里认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应该在秋风吹落盛夏最后一片叶子的微澜湖面,小舟摇曳,她微笑,他也微笑,共享一条温暖的围巾。孙皓是浪漫的人,尽管他对未来老婆的要求无比现实。
中午,孙皓吃饭回来就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纸盒,里面是一部长得非常板砖的手机,屏幕上的膜标明了它全新的身份。对面的同事伸长了脖子羡慕:“给亚洲区董事会干活儿的都发了一个。”孙皓看着手机上那团黑色的拉面,还在窃喜中,同事酸酸地加了一句:“试用啊,会结束了要交回去。”貌似这只是一部普通的手机,横竖不用自己掏钱消费,孙皓开始探索所谓的3G功能。这个时代出现的新事物都有种令人讶异到不舒服的智能感,据说用不了多久,在办公室打个电话回家,空调就会自动凉起来,电表水表也会定时向居委会报数。有时候孙皓就想,即使有天他的台灯打电话说“报告主人,我的灯丝烧了,请记得买个灯泡哦”,他也一定不能诧异,必须冷静接受这个高科技时代所独有的惊喜。半小时后,他沮丧地发现传说中的3G除了随时上网、更方便他和虚拟世界里的姑娘们联系以外,实在没有什么新鲜的,唯一能让他雀跃一下的视频电话要求对方也有3G手机。当然,再不好玩也要玩,这短时间属于他的新潮玩意儿,公司还包所有费用,孙皓喜欢。
下班时间的地铁比公交还挤。孙皓用新手机打电话给他妈:“我这儿用3G手机给你打电话呢,今天发的。”
妈高兴地说:“听着就是清楚!”
孙皓无语。好像3G跟通话质量没有必然关系,但他也不能戳破老人家的美好期待。
身边朋友没有人有3G手机,很多新功能有待摸索,无聊的他只好打开蓝牙乱搜。地铁里总有人跟他一样开着蓝牙,叫各种名字,他们从来不会轻易同意陌生人的连接邀请,通常只是在一次次的拒绝里体验同一时间空间下相见不相识的微妙复杂的感觉。被搜到的名字一个一个出现,地铁进站,孙皓上车站稳,再次拿出手机的时候,刚才的名单短了一些——有人没挤上来或者挤到了另外的车厢——有个新的名字赫然眼前:“我想找个男朋友”。这简直跟“寻一夜情,管饭”一样直白!孙皓嘿嘿一笑,把手机揣进口袋里。不过接下来两周,孙皓几乎每天都看见这个女孩出现在列表里。这么多人的大都市中,可算是极小概率事件连续发生,就连坚定相信无神论的他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正在上演天上掉下个好姑娘的戏码。当然,这个姑娘也不是每天都和他在同一节车厢里,短暂消失了四天后,当“我想找个男朋友”再次出现的时候,孙皓跟刮发票中奖一样雀跃地发了一个便笺文件给对方,内容客气礼貌,言简意赅:“你好。”
那姑娘回复很快:“你好。你坐几站?”
“四站。怕聊不够?”
“否,我坐到终点,所以我要猜猜你是哪个。”
孙皓环顾四周,人太多了,从背书包的学生到职业装的女性,天晓得谁想要男朋友,还是她们都想要。没有人抬头看他,玩手机的比比皆是,孙皓只能低头回复:“你多大?”
“你太直接了。27.你呢?”
“29.”孙皓再次抬头,女性目标缩减了一半。剩下的人里,他剔除了几个气质和想象实在不符的,还剩十多个。
“那我们很合适。”
“你更直接。”孙皓笑了,这姑娘胆子真大,要是碰上个色魔、性变态什么的,多危险啊。他抬眼四下看,一个黝黑肤色的高个子女孩对上目光,她完全莫名地狠狠剜了他一眼,扭头看窗外的广告。手机震动,孙皓用指尖点开,便笺上说:“你该下车了,如果有缘分,我们再聊。”就这样没了信息,孙皓也真的到站。地铁在身后呼啸而去,他怅然看着新手机上零落的一行字,心情却好到极点:邂逅了邂逅了!不管能不能成,他终于在和3号姑娘分手后的空当期计数达到一百三十天以上后,再次找到了一个有可能变成正式女朋友的虚拟姑娘。尽管一个车厢的空间很小,孙皓可以用肉眼清楚看见身边的每一个姑娘,但这种感觉和网络那么相似,可以不用负什么责又肆意地说一些见面谈很尴尬的话题,直接、快速、有效。
生活从此步入新的境界。
孙皓一改往日好员工的形象,临近打卡时间就坐立不安地开始悄悄收拾文件,以便可以第一个冲出办公室。偶尔被事多又啰唆的外国老板抓住念叨,错过了固定时间的那趟地铁,他便连夜写博客揭露外企的黑暗。同事说:“你女朋友带出来玩呗。”孙皓神秘摇手:“约会,先约会。”
其实他根本还没有锁定目标,虽然之后和“我想找个男朋友”约定好,尽可能挤进这个车厢,但那么多女孩子,谁是她呢?曾经有几天,孙皓注意上了一个无论天气变化都穿着肉色丝袜、黑色高跟鞋和小A字裙的姑娘,她全程盯着手机,偶尔抬眼也是看看站名,还有一次冲孙皓友好地笑了笑——就是她!孙皓费了半天劲才在某一天挤到她身后,不由得大失所望,她的手机屏幕上是一群跳舞的韩国男人,圈圈棍棍组成的异国字幕像溜冰一样从下方滑过。
通过便笺,孙皓和蓝牙上的那个她断断续续地聊着。她喜欢电影,喜欢NIKE的所有运动鞋,月收入不高,但是她喜欢出去旅游。孙皓有时候会敷衍地说“是呀我也喜欢”,然后赶紧利用便笺往返一次的时间提问:“你是本地人吗?你的方式好大胆啊。”她返回来的答案令人满意,本地人,独生子女,重点大学本科,在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孙皓忍不住再次在人群里搜寻她,并且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也许我比你先找到。”她回复:“那我们就比赛吧。”一点点逗趣一点点骄傲,孙皓喜欢。
孙皓重新开始关注自己的打扮,领带花色到皮鞋样式,甚至他忍不住给对方“我的新西装快要被挤烂了”这样含着零碎信息的提示,不过可以看出,尽管求爱方法大胆,但是“我想找个男朋友”是谨慎又聪明的姑娘,从来都没有让他抓到任何破绽,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局促的动作,或者按捺不住的四下张望。甚至,孙皓也没有被人暗暗盯着的不自在感,这让比赛徒增难度。
有一次,孙皓指着一舞池姑娘问哥们儿:“如果这里面有个姑娘想找你当男朋友,但是你不认识她,怎么办?”哥们儿一口可乐灌进去,打个气嗝就吼:“喂——”姑娘们纷纷回头。“你们谁想要我当男朋友啊?”姑娘们纷纷把头扭回去。哥们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看,没辙的。”
抱着即使没辙、就地造车也要轧出辙来这种念头的孙皓开始买阿加莎推理小说,试图锻炼自己因为白领工作而迟钝化的头脑,发誓要在对方过来相认之前,先认识对方。车厢里时有时无、完全没重点没目的的聊天仍在继续。
“看变形金刚了吗?”
“大黄蜂委屈哭了,特逗。”
“你有车吗?”
“有车还坐地铁,我一定是钱多了烧的。”
“好多人有房还要租呢,更烧。”
“你不会也是房奴吧?”
“单身,买不起,合租呢。”
孙皓把她的形象一点点补全,却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为什么她能经常和我坐在同一车厢里,如此准确无误?这几乎成了确定她的身份的重点,孙皓几度怀疑是不是公司同事特意拿他开涮,但是多次环顾地铁车厢,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终于在一个大雨的周五,孙皓关掉蓝牙下车,发现自己没带伞,而即使跑步回小区也要至少十分钟。为了不弄坏刚做好不到四天的头发,他站在候车区打量了报摊上所有种类的报纸,挑了一份最便宜、纸面最大的顶在头上。冲进大雨里的瞬间,孙皓冷得哆嗦,脑袋里忽然闪过灵光:明白了!
公司附近那一站,只有他和她同乘的那节车厢门口常年驻守着一个卖报刊的阿姨。她一定是有跟他一样的、上车前买一份都市晚报的习惯才会经常相遇,而这个微妙的事实令孙皓觉得荡漾,即使浑身都淋透了也还是不由自主放慢脚步。习惯折射出她的个性和喜好,孙皓认为,这个姑娘真的是天赐。谁说虚拟的不靠谱,他们同在一个空间里,形式上就是约会,虽然彼此不相识,孙皓想,也许他最后真的会和她白头偕老。
从第二天起,孙皓开始观察跟他同一时间下班、在同一阿姨那里买报、站在同一块等候区的所有女人。为了方便筛查,他甚至用手机上的提醒功能记录要点。
“Day 1:红裙子棕靴;蓝格大衣黑打底裤;墨绿围巾千鸟格卫衣;浅蓝牛仔裤黑高领毛衣。”
“Day 4:粉兔耳毛衣;白衬衫正装;蓝格大衣牛仔裤。”
“Day 6:灰披肩白毛衣;卡其蝙蝠袖;蓝格大衣及膝靴;杰克逊卫衣低裆裤。”
“Day 7:灰色正装手拎蓝格大衣;黑短裤白罗马靴;红耳罩银丝围巾;蓝衬衫黑毛背心。”
“Day 10,”孙皓忽然停下笔,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她。她今天穿得仍然是那件蓝格子大衣,下身是牛仔靴裤和雪地靴,手里拿着一款和他类似的、极有板砖气质的手机,通勤包里斜插着一份刚刚买到的都市晚报。无法瞧见正面,但是她的侧面已经足以证明一切,自信的微笑,有点儿塌但是很小巧的鼻子,皮肤不够白,可是很细腻。她低头看着手机,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细细的唇彩涂了两下,本来薄薄的唇因为珠光色而变得丰润,她似乎是满意了,舌尖还轻微一触那层油亮,继续关注手机。
孙皓深呼吸:忍住,坚决不能上前去破坏美好的相识!地铁来的瞬间,她一改刚才沉静的形象,没有用任何蛮力,礼貌地让了一位阿姨之后,像个影子一般闪进车厢,孙皓跟进去的时候已经快要关门,两个胖胖的中学生和比他们还胖的书包把孙皓夹得不能动弹,他只能打开蓝牙,“我想找个男朋友”真的在,孙皓发个便笺:“Bingo!”对方回答:“真的吗?强烈怀疑。”孙皓艰难转身,终于扶到了一只已经被人攥热了的把手:“真的,我看着你上车的。”对方沉默了两站地才回答:“好吧,下车前表示一下,也许我能看到你。”孙皓伸长脖子寻找蓝格子大衣,终于发现她靠在车厢尽头的角落,一个人独享了很奢侈的空间,正低头在手机屏幕上写着什么。孙皓很想拨开人群冲过去说我请晚饭,但是快到站的事实让他只能放弃这个冲动的决定。下车前,他高高举起右手,把体积硕大的3G手机挥舞了两下。尽管只是几秒钟,他仍然因为堵住了乘客的路成为众矢之的,胖胖的中学生嘟囔:“手机大就了不起啊?脑残。”孙皓呼吸着地铁里不算新鲜的空气,浑身舒畅。那些教育90后的激昂的想法早就烟消云散,现在他的眼前只有蓝格子大衣姑娘钩起的嘴角,擦多了的唇彩像一滴鲜榨的草莓汁般汪在那里,小小一点,但他难以忘怀。
晚上,孙皓辗转反侧。蓝格子大衣的她出现得还是太突然,也许她不是个好人,或者是个行为艺术家。再或者,被胖中学生说中,自己真的是个脑残,被某电视台的恶搞节目狠狠调戏了好几周。可是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和蓝格子大衣的姑娘一起分享晚报头条的场景,不知道她是什么观点,看着飙升的房价,她是耸肩笑笑说“肯定要跌啦”还是撇嘴不屑“我有刚需,再涨也买”?突然间,孙皓有种负罪感,觉得自己很猥琐,至少躺在这里幻想和一个陌生的姑娘共度余生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她极大的不尊重。没办法,今天他没有打开电脑再联系其他虚拟世界里的朋友的念头,只是在沙发上每十秒换一个姿势,每换一个姿势就转一个念头。
究其根本,他也不想落下一个“虚拟拈花贼”的骂名,只是被太过现实的现实逼急了。经历了数次相亲、现实或虚拟的恋爱失败,夹在催婚和别人都婚了的大环境下,孙皓现在对任何姑娘都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谁都合适,谁都不合适,能不能结婚成了断定一个姑娘好不好的关键标准。但能结婚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是之前拟定的五条必具三条或三条以上,还是传说中的真心相爱?貌似后一种情况比3G技术能改变他的生活还不靠谱。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的孙皓现在对爱情的态度非常明朗,需要的时候有她陪,能陪就行,谁陪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在爸妈要求和不晚于同龄人的时间里,赶紧找人陪。
接下来好多天,孙皓总是连跑带颠地跟在外国老板后面开会,3G手机派上了大用场,女老板经常直接拨一个视频电话过来:“Sun!Where are you and my files芽”蹲在厕所里拉肚子的孙皓手忙脚乱,不能不接,又找不到那段代替真人出现的蜡笔小新视频的快捷键,只好尽可能把摄像头放低,让一张大脸充溢屏幕:“I'm on my way!”可惜话音没落就听见隔壁有人冲水,女老板悚然连连说“No”,先一步结束了视频。一场亚洲区董事会开得手忙脚乱,孙皓整整一个多礼拜完全没办法按时按点在那节车厢里默默看着蓝格子大衣的她低头玩手机。一种堪称思念的情绪悄然而上,孙皓在某日午餐会间隙站在高高的楼顶万分悲愤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会议结束的时候她还在等他,他就约她见面!
不不,不是约,而是直接走过去说:“我也想找个女朋友。”
四天后,董事会连带会后的招待活动正式结束,孙皓的拉肚子却因为不规律的三餐和几乎全生食的西餐而差点儿转成肠炎,蹲在卫生间的时候错过了回收统一配发的3G手机的时间。小头目发短信说,明天早晨一定要交回来啊。孙皓回复:没工夫占公司便宜,放心吧。再一次按时按点踏上回去的地铁,他买了一份晚报,自然而然地排在一位中年妇女后面。她会不会还在?会不会已经找到了其他开着蓝牙的小伙子?会不会……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猛回头看,蓝格子大衣的姑娘就在他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大衣扣子全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兔毛打底衫,她拿着黑色的荔枝皮钱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硬币递给卖报的阿姨。
孙皓提着一口气把头扭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蓝牙。
意外地,“我想找个男朋友”不在。可能是她还没工夫拿出手机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女孩总是谨慎怕丢东西的。孙皓释然,一直等到上车才再次刷新蓝牙列表,“我想找个男朋友”赫然在列,而蓝格子大衣的女孩子依旧站在车厢尽头的角落里,她脱掉了大衣挽在手上,若有所思。
“Hi,好久不见。”孙皓主动通过蓝牙问好。
“工作忙?”
“被老板虐到死。我有个想法,你别慌。”
“你怎么知道我会慌?”
“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深入了解一下对方?”
“哈哈。”
“我不是色狼……我是认真的,我们认识多久了?”
“万一不合适呢,以后我连这个车厢都不敢坐了。”
“结了婚都能离,咱们不成就散呗,没事。”
“结婚?嗯?结婚?”对方瞬间变得很敏感,很焦躁。
“婚姻法规定能离,别的不一定算数,这个我信。”孙皓逗她。
很久,真的是漫长到不可思议的时间,孙皓不敢长时间盯着蓝格子大衣的姑娘,可手机偏偏不震动、不出声。她在犹豫吗?孙皓轻轻一瞥,她看着窗外,撇了撇嘴,垂下眼睛。
就在孙皓马上要下车前,今天的最后一张便笺传了过来,上面只有一个手机号码。孙皓夺门而出,立刻冲到夕阳西下的街心公园去,先发条短信问她:“方便吗?”没点确定就赫然看见了自己明天就要交公的3G手机摄像头,于是他加了一句:“我能视频电话,你呢?”短信送出,孙皓坐在长椅上像真的约会那样苦苦等待,脑中设定了N种沟通方式,一个个推倒重来。而她似乎完全不着急,一直拖了十九分钟才发来短信:“我也可以。地铁信号不好,等我出站。”
孙皓站起来,就像她正朝自己走来一样。他把她的号码设定为“地铁里的蓝格子大衣”,而当铃声真的响起来的时候,孙皓浑身都麻了一下,长长呼出一口气,摁下了接听按键,经历了漫长的连接等待后说:“你好。”那边却只有风景,静谧的小路,行道树脱光了叶子,枝丫寂寞指天。孙皓疑惑地重复:“你好?”
摄像头延迟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
孙皓的大脑反应跟着延迟了,有至少二十秒的时间看着他。他堪称白净,一副黑色胶质边框的眼镜,嘴唇很薄,胡须很稀,眼神很镇定,表情很大方。最关键的是,他没有蓝色格子的大衣,脖子里是一条紫白细纹的围巾。“Hi,地铁朋友。”他说,“我知道你失望了,我也失望。早知道你是找小姑娘,我第一天就该回复你‘色狼’。”
“难道你不是找小伙子吗?”孙皓显然已经不能正常思考。对方确确实实是要找男朋友而且从没说自己是个女人——等孙皓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对方已经自嘲地笑了:“对啊,我是你们说的‘同志’。”
就这样,孙皓觉得忽然间夕阳陨落、地球自转失速。在虚拟世界里跑了这么久,他见过假装富商之女的、见过三十九岁还说自己刚大一的、见过不良职业者,还见过只想找人埋单的姑娘,但现在,他跌入了虚拟世界交友的最低谷。聊得很投机的蓝牙朋友居然连性别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甚至他们连普通朋友都没法做——不能和男“同志”太亲密,毕竟,自己是喜欢姑娘的。他始终没走出迷蒙的状态,只能悻悻说:“不好意思,搞错了。我早该问清楚。”
“你长得蛮帅的,工作又不错。”对方笑。
“按照你们的标准吗?”
“别这么生分,所谓我们,和你们都一样,只是我喜欢和男人在一起。你还不错啊,会有好姑娘跟你的。”
“谢谢。”孙皓很想挂机。
“祝你幸福。”对方补了一句,“我们不再联系,好吗?”
孙皓颓丧地说:“谢谢,没问题。”
3G个屁!他气得浑身哆嗦,大步流星地向自家小区走去,3G出来一个男的,这也太他妈不靠谱了!孙皓听见数码大卖场门口有导购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3G改变生活!”真改变了……孙皓觉得胸闷气短,再相信什么蓝牙地铁找女朋友的话……他咬咬牙,发了个狠毒的誓。
老子打一辈子光棍!
当天晚上,孙皓给身边七个最要好的哥们儿打电话,一行人冲去夜店给他散郁气。鉴于第二天要上班,孙皓在吧台只要了啤酒,一杯一杯,后来觉得不过瘾,就一瓶一瓶喝。其中一个哥们儿被灌得去了三趟厕所,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挽着一个高个子白皮肤的金发美女。有人捅孙皓:“想要奇花异草,放眼全球开找啊!”美女妖娆一笑:“Hi!”孙皓上下打量她,真够漂亮,前凸后翘,嘴上的唇彩饱满欲滴。“What's up?Unhappy Day?”美女递过一杯可乐问。孙皓眼前赫然出现他的外国女老板,听见居高临下的表达方式:“Do not mess me up!”他知道自己已经醉了,因为美女的脸上开始出现老板脸上才有的皱纹,两人的声音和动作逐渐趋同。孙皓跌跌撞撞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哥们儿:“送我回家。进口的不要,ABC都不行,我要中国姑娘,原装国货!”之后的事情完全不记得,幸好孙皓有把房门钥匙定点儿放在裤子右边口袋里的习惯,估计是哥们儿打开门,把他丢在沙发上,但是他怎么爬到阳台的就难说了。孙皓一面庆幸自己没一个冲动跳下去,一面站在路口拦出租:真快迟到了。
路过地铁站,孙皓忽然想起她来。
蓝格子大衣的她,今天穿了什么?买报纸吗?擦唇彩吗?她是不是还站在那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手机?她才是他的地铁姑娘,甚至,她可能也在他的蓝牙列表里,没有这么出众的名字罢了。
孙皓一阵头疼。虚拟和现实的巨大反差让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昨晚的哥们儿发来短信:“昨儿你连纸巾都拿过来吃,我们几个给你拍下来了,交点儿封口费吧,不然我发给你老板。”孙皓麻利地回了一句:“滚!别再跟我提‘视频’俩字!”说着,他果真卸下自己的SIM卡重新装回踏踏实实勤奋工作的旧手机里,第一时间把贴着拉面标志的3G手机送还公司。出门的瞬间,孙皓觉得如释重负,老板再也不会在自己还没来得及提裤子的时候过来要资料了,他也再不会从美好的期望魔镜里看见最搞笑的反面现实,很好,孙皓重回办公桌旁:也许是时候静下心来,认真考虑一下婚姻大事。奔三不是闹着玩的,他该有一个能陪伴自己左右的姑娘了。一个好姑娘,中国姑娘;不用像3号女朋友一样铁腕,他是男人,他愿意为她扛过所有艰难困苦;也没必要如6号般温柔似水,当他犯迷糊的时候,她可以一耳光把他抽清醒;更不需要超过4号的聪明才智,只要她懂得爱他,会炒一个他喜欢吃的菜,或者奢侈一点儿,两个、三个,这就没问题,办法总比困难多,生活里剩下需要智斗的部分,他们,将始终是两人并肩作战。
孙皓趁午休给妈妈打电话:“别告诉姥姥啊,我跟你说,你问问华阿姨,她那儿最近还认识什么特好的女孩子吗?”不是屈服,孙皓心想,这不代表相亲靠谱,只是自己阶段性失利,未来的老婆必须从海选那关起就是他亲自挑选的。只是总有那么一丝丝怅然,孙皓偷偷打开QQ,头像三三两两闪动,有个在模型俱乐部认识了很久的女孩说:“孙皓,周末有个世界名狗展,你想不想去看啊?带一个你的朋友吧,我带我闺蜜。”孙皓回复:“不去了,谢谢,周末相亲。”
他看着眼前这个忙忙碌碌的小世界,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
下班前,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冲过去打卡,却恍然记起“我想找个男朋友”再也不会在同一车厢打开蓝牙。于是孙皓放慢脚步,在便利店里买了点儿吃的,跟随人流挤入地铁。老习惯,买一份晚报,食用油涨价了,啧啧,叫人怎么活,翻开二版,汽油也涨价,看来机器人都不好活呢。地铁按时到站,孙皓毫无目的地挤呀挤呀,终于找到了一块相对宽敞的地方,刚站定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她看了他一眼。
尽管没有穿那件蓝格子大衣,他仍然认识她。今天她很美丽,有种杂志模特的感觉,黑灰色的长款针织衫,里面是亮银的打底衫。她第一次穿了那么短的裙子,露出不算很直但是足够长的腿,高跟鞋上有亮晶晶的水钻。她垂下眼睛,站在另外一边,拿出手机,用他熟悉的姿势盯着屏幕,时不时用指甲盖翻页,大约是读小说。半分钟以后,孙皓才明白,他占了她的地盘,于是他赶紧挪开两步,她敏锐察觉了,报以一个淡到几乎可以无视的微笑,甚至,孙皓觉得那个微笑是他想象出来的。她站回原地,用原来的姿势。
孙皓却再也回不到几周前的自己。
就这样继续上班打卡下班打卡吧,孙皓认真工作,笑脸应对他的女老板,周末的时候花一天哥们儿在一起,剩下半天相亲半天休息。姥姥说:“你呀,刚才的姑娘多好,你不该那么跟人家说话。”孙皓叹气:“您不是听不见吗?”这句姥姥可真的没听见,小步小步挪开了。哥们儿说:“别因为一个人就消沉了啊!要么你跟那男的说,你碰见好男人、他碰见好女人以后,你们换。”孙皓打心底咒他哥们儿再出馊主意就跟他一样打光棍去,却又明白自己不能这么放弃了。现在是找女朋友,当这个浪漫的词放大到一辈子的时候就变成了爱情,其神圣,不是可以敷衍的。
可是他上哪儿再去找呢?有时候,孙皓特没出息地开始怀念3号的铁腕、6号的温柔和4号的聪明才智。
冬天第一场大雪来得意外,孙皓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换了羽绒服,口袋里数来数去只有四个一毛钱,卖报的阿姨面无表情:“晚报,五毛。”孙皓赔笑脸:“阿姨,我天天买你的晚报,明天再给你一毛行吗?”阿姨持续面无表情:“晚报,五毛。”
“借你一毛。”她把六毛钱放在阿姨手里,“我也要晚报。”
刚好和孙皓的四毛,凑了一对晚报。她在蓝格子大衣外面加了条毛披肩,仍然冷得哆嗦,嘴唇上有细细的干皮翻起来。孙皓赶紧说:“谢谢谢谢,关键的一毛钱。”
她扬起眉毛:“谢谢?你该道歉才对吧。”有点儿凶,却是笑着的。
孙皓一怔。他并不认识她,如果那些天的误会不算的话,怎么就得罪了她呢?车来了,她也不管,还是身子一扭就挤上去,直扑专属于她的小角落,孙皓紧跟,也扑过去,站在她旁边。
“有多少次你都偷偷瞄我的手机?跟在我后面写写画画,排在我前面买报还要回头看。”她说话语速很快,像拨拉着结账的小算盘,“要不是你还算规矩,我早就报警了。”
“别别!我是好人,真的。”孙皓递上名片,“请多多关照。”
她打开包找自己名片:“日本人?”
“原装中国小伙子,如假包换。”孙皓接到一张淡紫色的名片,上面一枝烫印的银牡丹,她叫程文婕,是传媒公司的财务。
“你坐几站?”她问。
“四站,你呢?”
“到终点。挺远的。”她浅浅地打了个哈欠,“你真的不是坏人吧。”
孙皓摸出手机:“真不是,我看你是有原因的。”
她不屑地看着他的手:“干吗?准备好留我家里电话了?”孙皓意外吃瘪,不知所措,觉得很不好意思,唐突了人家,却又狠不下心来说不是。她就这么玩味地看着他,他尴尬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打开刚买了还没工夫看的晚报。
“行吧,”她爽朗地笑了,“留个电话其实也无所谓,是吧?”
孙皓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美好。她的笑不是符号和动画,触手可及。
她趁他不好意思的时候重新补了唇彩,似乎是故意涂多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草莓般幸福的果红色,汪在嘴角,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