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成了终点,我又走回了原点。对方一定也很累,她总是安慰我,现出同情的模样。她不是我的爱人,她是上天派来给我上课的,这堂课令我刻骨铭心。我望着落在辽河上的雪,忽然想到了千山,想到了在雪花飞舞的山路上艰难行走的我,能走出大山真是幸运。
佛一定在暗示我,他要告诉我什么呢?
佛呀!三十年前无我,七十年后亦无我(斗胆按活一百年算)。我微如尘芥,人心的晦明变化我哪里看得懂!您就不同了,两千年前有您,千万年后亦有您。您法术无边,无所不能。请您明告诉我:为什么让我在山中迎风负雪走那么久?我是不是该早一点回头?
鱼入海了,
是我把它放回去的。
我不是有意要放走它,
因为我留不住。
理智告诉我,
爱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非常清楚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可贵,
可我束手无策,没有主张。
又怕做错了,更丢面子。
只好转过脸,舍弃了我的心爱。
唯一的好处是,
以后无论失去什么,我都不会萦怀。
一九八六年春天到了,听说欧水融结婚了,像施雨婷一样没有通知我,我没有去。结婚是人的终身大事,要通知所有的亲友到场助兴。我知道她们不是把我忘了,她们不会忘掉我,一如我不会忘记她们。她们结婚不告诉我,有她们的原因,什么原因,我说不清,也不想说。
我知道她们是好样的,娶了她们日子一定会过得很温暖。她们的美貌是实实在在摆在明处的,谁也不能无视。她们因为美貌显得过于自重,这自重又为她们增添了韵味。我不能比较她们两个人谁更美,也比不出来。我看到很多男同学喜欢她们,我也喜欢。每次同她们在一起,总有舒爽的感觉,就像坐在山间的小溪边,看清亮的泉水在山石间流过,听流水击打山石发出的声响,感到神清气爽。这感觉过于清凉,缺少暖意,我太熟悉她们了,她们没能拨动我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她们在我心中撩起的浪花延绵很久,留给我的是美妙的回忆与普通程度上的伤感。
廖云舒不是清泉,是崖上迎着太阳孑立着的小花,我想把她采回家。她在我心底掀起的波澜一下子就漫过了原本稳固的堤岸,向我心灵的最深处袭来,这波澜“遮天压地而来”,打得我晕头转向。我原以为久历江湖,屡经风霜,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面对风浪,自会泰然处之。真想不到,意志竟这般脆弱,情感几乎压倒了理性。
在那个雪花飞舞的隆冬以后,我决定不再去找廖云舒,只当她是浮云,已经被微风吹走了。尽管我们有过一段真情,可没有建立起信任关系,我甚至不敢相信那就是爱,只当做是一种浮躁的情绪,并为自己竟然沉湎于这种情绪中,没有潇洒出尘之态,深感不安与羞愧。
廖云舒也和我一样,有一次她问我:“我们这样能算是爱吗?”她说话的口气是设问,答案是“不是”。有两次我们分手的时候,她为我们的关系没有进展露出了失望的样子。
我非但没能体谅她,还怪她没有说服父母,冲破“封建家庭”的阻碍,总觉得她是在试探、摸底。她的表情、语句和行为总是很恰当,从没有芳心不能自持的真情流露,总是留有希望,又看不到希望,让我感到她不够真诚,真诚才是爱的基石。
我厌倦了,我相信上天一定会再向我恭推一个好姑娘,来这河边会我。
理智虽然这样告诫我,情感却不能自抑,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廖云舒,每想到她,都怅惘若失。爱,有时候是种伤害。尽管她从未拒绝我的邀请,还想着“明天见”,我还是真切地感到了这事成不了。
我的认知水平或是说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为爱感伤、心疼是不健康的、耻辱的,大丈夫当不为情感所动,理智说服了情感,我努力在廖云舒面前装作无所谓,装作不在乎。
我到了四十岁才知道,年轻人为爱低头、为爱感伤或是为爱流泪是一道美景,是人间真情的自然流露,是崇高的情感,痛苦和悲伤是爱的升华,高尚的人才会有凄凉惆怅的感触。
我当年竟懦弱地等着一个还不太熟悉的小姑娘开口,放不下人家,又放不下尊严,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一定在那个雪花飞舞的河岸,迎着西伯利亚刮来的痛痛快快的大风,喊出青春时期的最强音:“廖云舒,我爱你!”
后来周自横对我说:“你给廖云舒她爸写信说您要是知道了我们后来发生的事,一定会同意的。她爸爸问廖云舒,你们后来怎么了?廖云舒不能说清楚后来的事,只能含糊地说没什么事。她爸爸臭骂了她一顿,告诉她以后不许再理那小子。”
我本想帮帮廖云舒,让她尽快同父母说清楚,想不到又给她找了麻烦。
她还是个姑娘,怎么好意思同父母讲五月河边那段浪漫的****故事呢!
我真傻呀!难怪她爸爸看不上我。
好啦,还是回到八六年春天吧。一天上午,我在办公室实在烦闷,就信步走到五里外的书店去,买了本《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想从古人的智慧中寻求解决困惑的方法。
我发现这三十六计有些重复,比如:“声东击西”、“指桑骂槐”,“暗度陈仓”、“围魏救赵”其实都是一回事,还有“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意思也差不多。合上书,闭上眼睛一想,这三十六计其实只有一计加一措施。
这三十六计中的前三十五计,其实都是第一计“瞒天过海”。采取的是瞒骗之术。《孙子兵法》只用了两句话就概括了这三十五计——“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这三十五招瞒骗之术被对手识破后,形势就危险了,只能采取最后的措施,第三十六计走为上了。这“走为上”谈不上是计策,就是个应急措施。读书时,教古代汉语的老师说:“古代没有‘跑’这个字,古代的‘走’就是‘跑’。走为上就是跑为上。”
我对廖云舒已经使用过前三十五计了,因为使用拙劣,被人家一一识破,再去纠缠,已经没有新意了,只能采取第三十六计“跑”了。
一日又逛书店,见架上有几本厚厚的《曾国藩家书》。学历史时听过这人的名字,是搞洋务的,还镇压过太平天国运动,史书上说不是好人。以为他的家书不会好,就没在意。在书店里转了两圈,没发现感兴趣的新书,抓过一本《曾国藩家书》,随手打开。万没想到打开了一个世界,这些文字把我带到了从未有过的至高境界。我豁然懂得了美德的真正意思。
”吾兄弟既誓拼命报国,无论如何劳苦,如何有功,约定终始不提一字,不夸一句。”
”吾家现虽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风味,子弟力戒傲惰……吾则不忘蒋市街卖菜篮情景……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之不再尝之。“
”家中妇女渐多,外则讲究种蔬,内则讲究晒小菜,腌菜之类,乃是兴家气象,请弟倡之。“
啊,大清国竟有这样的大臣!如果一年前,我读到这些文字,哪里会少年轻狂!我的爱人怎么会弃我而去!
我也该写点家书,传给后人,这是”不巧之盛事”.
因为工作很清闲,几乎无事可做,就拿起笔,把这几年的情感波折写了下来,重点是欧水融、施雨婷、廖云舒,写了好几万字。我发现写这些东西心很累,好像又重走了那一程路。我把这经历与感受如实写了下来,不为给别人看,也不想给谁看。《西厢记》有云:“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向谁说?”
接下来又有很多次相亲,算一算有七十多次了。有时候我曾想,今晚上无论见到谁,我都闭着眼睛说:“行。”不就是找个伴吗?干吗这么复杂!真的相亲时,我又睁开了眼睛。我想找个美一点的,弱一点的,温和一点的,能滋润心灵的人。
一天中午,陈科长喊我到他家喝酒。我坐在他家的小炕上,一边喝酒,一边轻声讲诉这一年来的****故事。
当我讲到五月的一天,我和一个姑娘自发地走到河边相会的场景时,老陈惊异得睁大了眼睛。他想到了自己,说年轻时看好了邻家姑娘,大胆地到邻家向姑娘的爸爸提亲。那爸爸当时就拒绝了,说出口的理由是陈家的地主出身,女儿嫁过去要跟着受苦。很多年以后,老陈当科长那年春节(地主及子孙已经不受打压了),提着两瓶白酒到邻居家看望那父亲。“我就想上她家坐一会。”说完这句话老陈仰脖干了一大碗啤酒。他的纠结更甚于我。
我忽然觉得人这一生有个难忘的意中人是个福运,如果我读书的时候,就有了恋人,且一帆风顺,我的青春将会多么苍白呀!这样想来失恋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