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灰色的天空，依稀有小雪飘落，沾在展逸飞的身上。寒风凛冽，吹得他身上的披风漫卷如旗，他独立在金明寨的城头上，俯视着那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每次下雪的时候，他都会无可抑制的想起那个白衣女子。五年来，他们相聚的时日并不多，他永远记得他们在大漠上的那一段日子，那三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他永远记得在雪夜的帐篷里醒来的那一刹那：天地希声，雪花纷飞，篝火映照着怀里女子沉睡的容颜，宁静而温暖——他想要的生活不过如此。
在那大雪纷飞的冬夜里，他猝及不防地得到了梦想的一切，却又很快的失去。只留下记忆中依稀的暖意，温暖着漫长而寂寞的余生。
身后，是雷胜的声音，“将军，有人求见。”
“谁？”
“他说他是将军您的故人。”
“带他上来。”
过了片刻，有人大步上来，叫道，“大哥！”
这一声大哥，叫得展逸飞一震，他霍然转身，不由得惊喜交集，来人俊眉朗目，一身灰色布衣，身形如松柏般英挺，赫然竟是卫少杰！
“少杰，我总算等到你了！”他的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大哥，我要和你谈谈。”卫少杰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好。这里风大，进屋去吧。”
大帐中，一坛花雕，几碟野味，两人相对而坐。
卫少杰端着杯子，道，“你还记得我喜欢花雕。”他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好多年没喝过这么好的花雕了。”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替卫少杰续上杯子里的酒，展逸飞低声问道，
卫少杰苦笑道，“当年陈家谷一战，我头上受了重伤，醒来之后，已经变成了辽人的战俘。”
展逸飞道，“难怪我们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找不到你的尸体，我们也想过你可能会被俘虏，但是大家都以为，你若是活着，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大宋，以你的身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卫少杰缓缓道，“我头上受了重伤，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之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南院大王耶律敌烈缺少一个驯鹰的奴才，因为我会驯鹰，被他看中，便做了他的鹰奴，兴平公主远嫁西夏的时候，就把我带了过来。”
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道尽了卫少杰数年的辛酸飘泊。
展逸飞看着他，沉声道，“少杰，这些年，苦了你了。”
卫少杰垂眸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淡然一笑，“比起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兄弟们，能够捡回这条命，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
展逸飞也是默然，良久方道，“你现在，有何打算？”
卫少杰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展逸飞目光灼灼的望着他，道，“难道你就不能回到大宋，继续为朝廷效力？”
卫少杰沉声道，“当年皇帝陛下已经诏示天下我已阵亡，我现在突然又冒出来，人家会怎么想？”
“我会去向朝廷解释，你是大宋的功臣！”展逸飞道，
卫少杰苦笑道，“可是也是一个已经殉国的功臣！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已经殉国，我就不该在被俘后还厚颜苟活于世，万一被人扣上一个辽国密探的帽子，说不定还会牵连了义父和你们！”
展逸飞面色一沉，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少杰失踪了整整五年，虽然他是因为失去了记忆，才不得不留在了辽国，但是说出去，谁会相信？谁又能相信？以大宋对武将的猜忌之心，他若公开了身份回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展逸飞不敢想象。
卫少杰叹了口气，继续道，“所以你还是叫我铁鹰吧，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卫少杰这个人了！”
展逸飞沉声道，“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始终是我的兄弟！”
卫少杰心头一热，沉声道，“谢谢你，大哥！”
他一举手中的杯子，和展逸飞的酒杯碰在一起。
火辣的酒浆流入喉中，两人重又陷入沉默。
“铁鹰，你跟她……是怎么相识的？”展逸飞终于艰难的问出了那句话。
铁鹰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低声道，“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在西夏的春猎大典之上……”
随着铁鹰的叙述，朝云在西夏的状况，一点点，清晰的呈现在展逸飞的面前。
展逸飞如同石像一样，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出声，虽然早就知道她的处境可能极为艰难，可是没想到，她在西夏竟会受了这么多的苦。
铁鹰看着展逸飞，沉声道，“大哥，你真狠心。”
展逸飞猛地抬头，注视着他，胸膛急剧的起伏着，却没有答话。
铁鹰继续道，“你知道公主在西夏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这一年以来，她的伤心难过我都看在眼里，你居然可以这么狠心，弃她于不顾！”
铁鹰的话毫不留情的重重撞击着展逸飞的胸口，展逸飞垂下双目，他低下头去，用手撑着额头，感觉手心冰冷额头却滚烫。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喃喃苦笑，“我有我的不得已，如果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选择放弃她！”
铁鹰缓缓道，“大哥，你有什么不得已？我很想知道。”
展逸飞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当初我……以为她死在了黑水城，迫于无奈娶了卓玛，成亲的第二天，我才知道她没有死，我也曾想过，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我只要她，我只要她回到我身边来，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怀了李昊天的孩子，如果我强行将她带走，李昊天又怎能善罢甘休？到时候也许会挑起一场两国之间的纷争，会害死很多无辜的百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们就算能双宿双栖，又怎能安心？何况我已经答应照顾卓玛一生，亲口说出去的话，又怎能反悔？所以，我想了很久，只有牺牲这段感情，只有放弃她！”
铁鹰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公主的那个孩子，也许是你的呢？”
展逸飞的脸色转瞬苍白到可怕，他直直的看着铁鹰，眼睛里的神色却亮得如同妖鬼：“你、你……”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也许是你的！”
展逸飞只觉得全身冰冷，他喃喃道，“我不敢想，我怎么敢这么想，李昊天对她那么好，我怎么敢想，那个孩子……”
铁鹰低声道，“李昊天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好，那是因为，他最初的目的，是想请公主来医治老王爷李德明的心疾。”
顿了顿，他一字字地道，“大哥，公主的孩子不是李昊天的，她的孩子是你的！”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展逸飞浑身一震，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铁鹰看着他，道，“侍奉公主的宫女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让李昊天碰过她，她的孩子，是你的！”
展逸飞脑子里嗡嗡直响，原来，那个孩子，竟是自己的……
他蓦然回想起朝云生下孩子的当天，抱着孩子对他说的那句话，“大哥，你好狠心！”
掠过耳际的风，仿佛呜咽哭泣……
五年光阴弹指而过，而今回首，一切恍如昨日，初见她时的情景。
他们曾经约好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不曾失约，但他却弃约了。
对她来说，剩余的日子再没有了他，只能夜夜思君不见君，空自泪流到天明。
曾经，他以为放她高飞，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他才知道，这一生，失去了彼此，他们都是生不如死！
云儿、云儿，我不是怯懦逃避，我只是无可奈何！
我不惧生死，不求富贵，只愿三生石上，情缘再续！
所以，原谅我的无心吧！我怎么会这么糊涂，我怎么会以为，那个孩子是李昊天的？
恍惚间，面前浮现她如芝兰玉树般美丽的容颜，一袭白衣，飘然若仙。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然后，拿起杯子，仰头便一饮而尽。
铁鹰怔怔地看着他一连喝了三杯，看着酒从他的脖子上流入衣领。他喝得太急，呛住了喉咙，撑着桌子拼命咳嗽，到最后，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中，双肩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铁鹰定定看着他，忽然有一股热流冲上了心头。他劈手拿起酒壶注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扬起头道，“来！”
铁鹰在大笑中喝下酒去，醇厚的烈酒在他的咽喉里燃起了一路的火，似要烧穿他的心肺。
于是，就这样静默对饮着，你一杯，我一杯，没有言语，没有计较，甚至没有交换过一个眼神。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默然地将那一坛花雕，一分一分的饮尽。
一坛酒喝完，铁鹰一手按在他的肩上，低声道，“其实我今日来，是受她所托！”
展逸飞霍然抬头，双目通红的看着他。
铁鹰道，“上次公主去延州救你的夫人的时候，刚好老王爷的心疾发作，老王爷没有等到公主回来就病逝了，李昊天为了这件事迁怒于她，将她软禁在王宫中……”
展逸飞面色雪白，喃喃道，“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铁鹰低声道，“她叫我告诉你，要小心李昊天，他最近可能要攻打延州！如果他要攻打延州，金明寨将会是首当其冲！”
展逸飞深吸了一口气，双拳紧握，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铁鹰缓缓摇头，“你了解她，她不愿意因为自己拖累任何人，她不会对你提任何要求，也不愿意你为了她，做任何牺牲！”
展逸飞双拳紧握，面色如霜，一字一字地道，“我不能再让她在西夏受苦，我要让她回到我身边来！”
从前他以为牺牲可以成全幸福，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牺牲并没有让人得到幸福，反而让所有人都沉入到痛苦的深渊。因为真正相爱着的两个人，哪怕是不得已分开了，他们也不会停止对彼此的爱！
听了他的话，铁鹰目光中透出欣慰之色，他站起身，“大哥，今日言尽于此，我要走了。”
展逸飞望着他，“你要去哪里？”
铁鹰低声道，“她现在的日子极为艰难，我不放心，我要回到西夏去，我要在暗中守护着她，一直等到你去接她的那一天！”
展逸飞道，“铁鹰，一切就拜托你了！你告诉她，让她等着我，等着我去接她！”
铁鹰点点头，“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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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楼的话：
今天展逸飞终于说出了当初自己放弃朝云时的真实想法，我想看到这里大家不应该再去痛骂他了吧？如果他自私一点，就不会让自己受这么多的折磨了，其实他心中的苦痛一点都不比朝云所受的少。
写到这里，小说《乱世离歌》已经进入到完结倒计时了，一路走来千辛万苦，但是总算把这部小说完成了，中间写到展逸飞和卓玛成亲那段我一口气收了十几个臭鸡蛋，骂得差点把这本书给太监了，但是还好坚持了下来，让大家看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感谢大家能够忍受这么悲凉的小说，这几天我会写几个番外出来，大家最希望看到什么样的番外，可以留言告诉我，如果有感想，也可以给我留个长评什么的，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长评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