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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江湖生涯

我的江湖生涯我就是那个江湖上人称“玉蛟龙”的剑客轩辕俊。他们叫我“玉蛟龙”,是因为我的衣带上系着一块玉佩,玉佩上面的图案是一条龙。早些年,在我刚刚18岁的时候,玉蛟龙轩辕俊这个名字就已经被人所知。江湖中人在形容我的剑法时,最常用的一句话是“秋风扫落叶”。我的剑法“瘦”而“奇”,出招不繁,却往往一剑封喉,所以也有人喜欢称我“瘦剑”。我18岁时还是本朝乾隆二十三年,我跟着师傅轩辕浩歌住在东蒙山南麓一座名为大佛头的小山上。那一年有一个人称“神刀八万”的人找我师傅比武。这样的事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至少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师傅从不与任何人过招。当时我和师傅住在一座名叫黄花寺的小庙里。传说中黄花寺是前朝一个瘸腿的和尚修建的,建成后不久便有一条巨蟒盘踞在里面,那个瘸腿的和尚也被巨蟒吃掉了。当然传说只是传说,不能轻易信以为真,我和师傅在黄花寺住了大约二十年,从未见到过传说中的那条巨蟒,哪怕在睡梦中也没有见到过。但是自从传说中瘸腿和尚被巨蟒吃掉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和尚住进来修行,所以黄花寺年久失修,已经非常破败。当然我师傅也从没有对黄花寺进行修缮,他只顾读一些乱七八糟的线装书,要么就是逼我习武,而不做任何佛事。和那时武林中的寂寞高手纷纷皈依佛门的风气相悖,深知江湖险恶的师傅并不赞成出家为僧,他似乎对随心所欲的乡野俗人生活更为向往。我师傅只是一个山野隐士,我们住在黄花寺里,用他的话说就是借佛祖一块宝地歇歇脚。师傅在黄花寺后面的山坡上辟出几小块像几领苇箔一样大小的荒地,种上高粱和土豆。有时候他也会挑着两篓山货,到二十里外一个叫九寨的镇子上去,换回一些我们用得着的东西。就这样我和师傅长时间里过着一种平淡清静的生活。师傅没有想到,他已经从江湖中脱身十余年,竟还会有人找上门来比武。我记得那个叫神刀八万的人穿一身镶边的青布短衣,长得一表人才,只是可能由于长途劳顿,他显得风尘仆仆,不过他有一条让人羡慕的大辫子,它像一条又粗又长的黑蛇一样盘在他的脖子里,这使他看上去仍然十分精神。神刀八万在黄花寺的山门外坐了三天三夜,每过一个时辰,他就在外面高喊着我师傅的名字,让师傅出去和他过招。“轩辕浩歌,你出来!”他这样喊道,“轩辕,你敢不敢出来?”我师傅坐在一张旧书桌上看前朝人编写的线装书,对待神刀八万的大叫声,他就像对待山风一样无动于衷。到了第三天的黄昏,师傅终于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把那个在山门外大叫的无礼之徒轰走。这样我从墙上取下师傅的家传宝物,就是那柄名叫“一支笔”的利剑,向山门外走去。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师傅以外的活人而不是假想中的人比武,对于是否能够取胜神刀八万,心里并没有底。但由于我当时年少,心气甚高,为了显示少年意气,在向山门外走去时,我并没有把“一支笔”握在手中,而是把它斜挂在麻织的宽腰带上,剑柄上的红缨子像一团火苗一样飘动,系在衣带上的玉佩敲打着剑鞘,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看见神刀八万劈开腿站在那里,两只小臂交叉着放在胸前,和我一样,他的神刀也斜挂在腰带上,眉目间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他的样子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可能身怀盖世武功,我的腿有点儿打战。后来交手的结果证明我的心怯完全是多余的,事实上师傅对于我的胜出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会让我走出山门的。我和神刀八万只打了三个来回,第一剑我虚晃一招,第二剑把他的神刀拦腰斩断了,第三剑,我手中的“一支笔”准确地刺向了他的咽喉,但在剑锋刺破他的皮肤的一刹那我停下来,我看到了师傅意味复杂的目光。神刀八万在我的剑下瑟瑟发抖,只要我的手腕略微转动一下,他就会成为江湖中又一个短命的挑衅者。这时我师傅已经坐在山门的门槛上,他一只手还拿着那本线装书,但那本书无力地垂在他的两腿之间。按照我当时的想法,本应该在神刀八万的脸上留下一个记号,可当我再次看到师傅的那种目光时,我改变了主意,把“一支笔”缓缓地收进剑鞘中。

在江湖上神刀八万是如何了得的人物,打败了他,我的名气就此传了出去,但和神刀八万比武的直接结果是,更多的武林中人涌到了黄花寺的山门外。他们中有老有少,身上佩戴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兵器,这些人的出现让人觉得非常突兀,好像他们是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或者从地下钻出来的。他们坐在山门外通往山下的石阶上,有的人站在石阶旁的大石头上,还有的人像燕子一样登上松树的枝头。可是那些人的矛头并不指向师傅,他们在叫着我的名字。“轩辕俊,你出来!”就像不久前神刀八万大喊我师傅的名字一样,他们这样朝我叫喊,“轩辕俊,你敢不敢出来?”山门前的这种局面让我师傅很慌张,他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不自主地捻着自己的长胡子,一会儿隔着窗缝看看外面的人。和师傅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去主张。即便是这样,师傅也没有忘掉腾出手来轻轻按一按我的肩头,示意我万万不可鲁莽从事。那些人在山门外叫了一个时辰之后,我师傅终于从寺院里走出来,可是他并没有从墙上取下他的宝剑“一支笔”,在迈过山门的门槛时,他还被绊了一下,步态显得轻飘飘的。“各位大爷,”师傅给那些人打躬作揖,他强作笑脸对他们说,“小徒不才,小徒无礼,得罪各位大爷,还望各位原谅。”我看见师傅的头差不多点到了膝盖,他的两片屁股把补着大补丁的裤裆撑得很饱满。师傅这样做让我觉得窝囊。师傅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叱咤风云,他的“一支笔”削铁如泥,是那个时代最为激动人心的兵器之一。如今师傅沦落到一个破败小寺,却还要靠给人打躬作揖来维持清苦的隐居生活,怎不让人寒心呢。我把“一支笔”从墙上拿下来,一只手托着剑身,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可我只能站在山门的后面,隔着门缝看着师傅在每个人面前撅一下屁股。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够违背他的意志。但是我知道,当师傅一口一声喊那些人大爷的时候,他一定后悔了当初指使我和神刀八万比武,他会认为那是他的后半生犯下的最大错误。后来的一些年里,我渐渐悟出师傅这样做全是为了我,他想让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打打杀杀就此打住,让我过一种正常人都在享受着的生活。几年之后,当我和小倩一起住在羊山的时候,我曾仔细地想过诸如此类的问题。比如说师傅一直否认我是他的儿子,但我的生身父母又是谁呢?师傅从来不肯告诉我这一点,他声称我是他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枣树林里捡来的孩子。师傅的这种说法让人难以释怀,我觉得他好像有什么难言的隐衷,使他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我的师傅或者我的父母,从前一定经历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他们有意隐瞒某种事实真相,才使得我的身世成为一个谜语。但不管怎么说,师傅仍是一个武功高超的人,实际上当时在黄花寺的时候,师傅根本没把山门外那些叫嚷着要和我比武的人放在眼里,他知道他们的武功并不怎么样,都是民间说书人俗称的“半瓶子晃荡”的江湖混混,师傅害怕的是,那些人可能会把一个左眼角上留着“#”形疤痕的人引到黄花寺来。师傅为什么要害怕这样一个脸上刻着奇怪疤痕的人,对此我一无所知,就像对待我的身世一样,很多年里师傅拒绝谈论此人以及和此人有关的任何话题,直到师傅去世六年之后,也就是乾隆三十四年的秋天,我才终于见到了他。那个左眼角上刻着“#”形疤痕的人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武林高手,不过现在那个人和师傅的结局一样,已经到另外的世界去了,他的尸骨葬在山东羊山的山顶上。

所有到黄花寺找我比武的人都被我师傅好言相劝最终离开了那里,他们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都这么对我师傅说,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如果他们想试一试自己的功夫的话,最好的对手就是“玉蛟龙”轩辕俊。那些日子我师傅让我停下练功,他甚至把“一支笔”也藏到了后院的干草垛里,生怕别人看到它。师傅把他的一本纸页发黄的线装书摊开在我面前,那是前朝人冯梦龙编撰的一些传奇故事,可是师傅并不打算让我来阅读这本书,他只是让我面对一本摊开的书,一天到晚默记一句话:不与任何人比武,不和任何人过招。我师傅还把“谢绝比武”四个字刻在山门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用红颜料和桐油兑在一起,把那几个字刷成朱红色,然后自己蹲在一旁守候着,如果有武士模样的人来到近前,他就赶快站起身给人家作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黄花寺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师傅也允许我把“一支笔”从后院的干草垛里拿出来练功了。直到此时师傅才告诉我,那些前来比武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其实呢,每一个人心里都在惦记着“一支笔”。一直以来,武林中很多没有武道的人都想得到师傅的这把剑,或者至少能够亲眼看看它。传说中,“一支笔”很有些来头,它是前朝人吕本元花了三年时间铸成的。据说吕本元是前朝嘉靖年间江北一带小有名气的铸剑师,他的一生铸造过成千上万把铁器,真正用心血锻铸的宝剑只有两把,除了我师傅拥有的这一把以外,另一把早已被铸剑师本人折断了。师傅的祖先一个名叫轩辕劲松的人曾是铸剑师吕本元最好的朋友,他们的交往一直持续到嘉靖四十四年仲秋,要不是那一年的中秋节吕本元因与夫人不和而刎颈自杀,这对好朋友恐怕还要继续做下去。轩辕劲松16岁时就负有诗剑盛名,与当时的少年才俊李开先、王慎中、唐顺之并称为“嘉靖八才子”,但他仕途不顺,中年之后辞去官职隐居在山西中条山,在那里读书、习剑、写作,著有杂剧《游园惊梦》和传奇《宝剑记》等书。大约是在嘉靖三十二年,轩辕劲松得到了他的好友吕本元花费三年心血锻铸的宝剑,他为这把心爱之物取名叫“一支笔”。此后“一支笔”成为轩辕家族的传家宝,直到它最终落在我师傅的手上。我师傅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把“一支笔”从墙上取下来放入我的怀中,他说话时的表情告诉了我,他对那个名叫轩辕劲松的人的崇拜之情和拥有这把剑的自豪感。师傅还用言语告诉我,不久的将来,也就是在他死后,“一支笔”就会属于我,但他不愿意我因为拥有这把剑而到处惹是生非,事实上“一支笔”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就从没有杀过任何人,即便是它跟在师傅身边的40年江湖生涯里也是如此。而且,为了保护这把剑的清白和不至于旁落他人,我师傅轩辕浩歌以及他的祖先轩辕劲松的其他众多子孙,都曾为此付出过一生的心血。

乾隆二十八年春天的一个正午,师傅轩辕浩歌如厕时一头栽进茅坑里,我发现他时他的裤子还没有提上,两块黑紫的屁股撅在茅坑外面,头上脸上身上沾满脏物。我用一块破旧的床单布裹住师傅的腰身,把他抱到院子里,放到一张草席上,那时他嘴里嘟嘟囔囔还在说着什么,但他究竟说了什么我根本没有听清。我挑了六担溪水才把师傅的身子清洗干净,他的裸身暴露在太阳底下,看上去又老又丑,可能某些脏物还留在气管中,师傅呼吸困难,不停地抽搐,到后来他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黑紫色。我师傅勉强又活了两个时辰,如果他这个样子还叫活着的话,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把他背到屋里,这样他在自己睡了几十年的小床上闭了眼睛。临死之前,师傅出现了回光返照,在那个短暂时刻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说话时眉毛不停地扬起来,尽管嘴里呼出的气息有一股让人无法容忍的恶臭味,但他的话却很清晰。师傅留下三条遗嘱:第一条,师傅死后,他让我把他葬在大佛头山上,黄花寺的一旁,他愿意长久地住在这里。第二条,师傅让我永远记住一句话,就是“不与任何人比武”,尤其是那个左眼角上刻着“#”形疤痕的人,如果有一天碰到这个人,不论是在何时何地,我都要躲开他。第三条,师傅让我离开黄花寺往北边去,去寻找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小倩,她的衣带上也系着一块玉佩,玉佩的形状和我身上的这块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上面刻的图案,我这块刻的是一条龙,她那块则刻着一只凤,有一天我找到这个名叫小倩的姑娘的话,这个姑娘就将成为我的妻子。我师傅说完这些话,喉咙里涌上来一口痰,他似乎要把这口痰吐出来,又似乎并不打算那么做,最后他把这口痰含在嗓子眼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当时我的问题多得很,比如说,师傅一直提到的那个左眼角上刻着“#”形疤痕的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不能和他比武?这个神秘的人为什么让师傅如此惧怕?那两块一龙一凤的玉佩又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原因使我和那个名叫小倩的姑娘早已订下终身?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她?当然还有我的身世,这个名字叫轩辕浩歌的人,不知道我究竟是他的徒弟还是他的儿子?如果我是他的徒弟,为什么我也姓轩辕?如果我是他的儿子,那么为什么他又一定要和我师徒相称呢?挺在我面前的这个身体一定经历过很多,但他除了把家传的宝剑“一支笔”留下来给我,其他所有的事情都让他带走了。多年以后,也就是乾隆三十六年的深秋的某一天,当我和轩辕树德一起走了18天山路,从山东西南部的羊山重新回到黄花寺的时候,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再也不愿意去想它了。那个时候,黄花寺已经破败得无法居住,我的胡子也留起来。

师傅轩辕浩歌尸骨未寒,我就打点行李下山了。和山上比起来,山下要热闹得多,麦子快要成熟了,麦田里的香气漫溢得到处都能闻到,两只布谷鸟在远处一板一眼不停地鸣叫,路上有很多行人,田里还有人大声唱着山歌。和师傅一起在黄花寺住了二十年,除了到附近的几个山头上采一些山果什么的之外,我很少离开过那座名叫大佛头的小山。靠大佛头最近的镇子九寨我也只去过三五次,每一次都和师傅一起。这次一个人出来,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再不会有师傅陪伴,而且不知道今后的生活将是个什么样子,心里不免有些荒凉。不过离开黄花寺是乾隆二十八年初夏,那一年我已经23岁,即便是师傅活着的话,我也到了应该出去闯荡闯荡的年龄了。我还是先去了九寨,在那里,我用两张山兔皮换回四双布鞋、一把水葫芦和两捆小米面煎饼,这些都是路上用得着的东西,尤其是那四双布鞋,不知道它们要陪我走多少路呢。按照师傅轩辕浩歌的提示,离开九寨以后,我就一直朝北边走。我在心里假想了一个路途尽头的目的地,那个目的地就是曹州府的梁山。自从四百年前一个叫施耐庵的书生写了晁盖和宋江的故事之后,那个叫梁山的地方越来越出名了。据师傅轩辕浩歌讲,就在我们住在黄花寺的时候,一个名叫“瞎眼龙珠”的剑侠还住在梁山上,此人练就了一套盖世神功“紫霞剑”,传说他在御敌时根本不用动手,仅凭意念就可以拔出剑来,刺中十步以内的侵犯者。不过师傅在谈到“瞎眼龙珠”的时候,脸上完全是一副不屑的神情,他这样的神情往往给人一种误解,似乎“瞎眼龙珠”的功夫还敌不过那个左眼角上刻着“#”形疤痕的人,这真是让人不好理解。不管怎么说,这次出门如果找不到小倩的话,我就去投奔梁山,拜到“瞎眼龙珠”的门下继续修炼剑法。那时梁山在我的西北方向,我打算先往正北,到了济南府以后再折而向西,这样我就会一路经过兖州府的铁山,济南府的泰山、灵岩寺、千佛山,西去之后还会路过金山、银山和东平湖,传说中水浒侠客们的后代还都生活在东平湖的芦苇荡里。离开九寨大约二十天的样子,那两捆小米面煎饼和随身携带的一点山货已经被我吃用一空,当时正赶上麦收时节,我身上有的是力气,就帮着富裕人家收割麦子。尽管因为从未干过农活而显得手生,但一天下来,我还是能够帮他们放倒一亩多麦秆。临走时他们会送给我一口袋干粮,或者是其他吃用的东西,甚至是几串铜钱。有一天,在泗水县境内,我帮一个寡妇大嫂收割麦子,她家有一块几亩大的镰刀形状的麦田,我们两个在田里干活,她的大约只有两岁的孩子在地头玩耍。因为寡妇大嫂比我手快,她总是从我旁边超过去,然后坐在地头上等着我,顺便给她的孩子喂喂奶。再一次当我割到那块地拐弯的地方时,收拾另一垄麦子的寡妇大嫂渐渐从后面赶上来。这之后,她却时不时地在我这垄麦棵里刷刷飞上几镰刀,这样在提高我割麦速度的同时降慢了她自己的速度,我们就可以一直肩并肩地干活了。寡妇大嫂其实年岁和我差不多,长得也很清秀,那时她的浅蓝色棉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额前和耳畔的头发也被汗水贴在脸上。寡妇大嫂问我,是不是从东蒙山上下来的麦客。我告诉她我不是麦客,我只是路过泗水县,混几天吃用。寡妇大嫂说她家里想雇一个长工,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恐怕不能留下来,我对她说,我要去找我的妻子小倩。你的妻子为什么要离开你?寡妇大嫂很惊讶。小倩并没有离开我,实际上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她,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是我的妻子了。停了停寡妇大嫂又说,那个叫小倩的姑娘一定长得很好看。我不知道她长得好看不好看,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向寡妇大嫂解释自己的事情。

乾隆二十八年深秋,就是在我遇见寡妇大嫂大约半年之后,小倩女扮男装,离开了章丘县龙山镇的一个铁匠铺。那时她的干爹老铁匠也已经去世了,老铁匠让她出来找我。小倩的衣带上系着那块属于她的玉佩,包袱里打进了一些碎银子和几样金银首饰,比起我来,她上路的盘缠要富裕得多。她的干表哥赵明贵陪着她走了一百多里路,一直到济南府西边的长清县才和她分手。当然那个时候我们相互都不知道对方的行踪,我们见面之前的事都是后来才清楚的。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乾隆二十九年的春天,我们在泰山南面的大汶口一家叫“悦来”的客栈里遇到一起。我记得我是在某个黄昏来到悦来客栈的,当时,穿了一身青布短衣、看起来是商人打扮的小倩站在悦来客栈的门外,侧身对着我,正和一个卖粽子的老太太讨价还价,她头顶的上方就是说来客栈的金字招牌,招牌上那几个字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暗淡。我经过她们身边时,小倩突然停下和老太太说话,转过头仔细地望了我一眼,不过她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怅然和怠慢。几年之后的某个日子里,我坐在羊山山顶一棵野枣树底下,再次记起在悦来客栈第一次看到小倩时她的那种怅然和怠慢的眼神,记忆中小倩的眼神像麦芒一样刺了我一下。而那时在悦来客栈的门外,在我看来,穿青布短衣、戴一顶毡帽的小倩只是一个无事可干的身材矮小的男人,她的样子有些古怪,不容易让人接近,甚至当天夜里,我还差一点用“一支笔”刺破她的喉咙。我记得那一天我就住在小倩的隔壁,深夜,大约子时刚过,房顶上响起了脚步声,那个声音很轻,但很急促,像一只大猫在瓦楞上行走。我用了以前师傅教我的轻功,打开窗户纵身一跃上了房顶。那人站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和我对峙了一阵,当时月色朦胧,我看不清那人的脸,远处的房子都藏在灰暗的夜色中,站在房顶上很快就感觉到了夜风中的一股凉意。那个半夜在房顶上跑动的人竟是小倩。后来的一些年中,小倩经常回忆起我们两个站在深夜的房顶上的情景,她说她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在一家客栈的屋顶上。小倩一直声称,那天夜里她本来是去抓一个小偷,小偷没有抓到,自己却被别人抓在手里。但当时我并不知道站在房顶的那人是小倩,我以为她就是一个小偷。接下来我把“一支笔”从剑鞘里拔出来,开始追击小倩,小倩就在房顶上奔逃。悦来客栈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四面的房屋都是相连的,这样我和小倩就在房顶上转起圈子来。那与其说是一场追赶或者打斗,还不如说是一场游戏,我的双脚在房顶上不停地倒换,夜晚的凉风刷着耳朵和头发,我感觉到自己就像在飞。小倩的轻功并不在我之下,她在只有半尺宽的屋脊上跑动时身姿轻捷,有时她会一下子跳出去七八尺远,重新落到屋脊上时几乎听不到声音。我们在屋脊上跑了十几个圈子,还是小倩首先放弃了这个游戏,她突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我走过去,就像过去对“神刀八万”所做过的那样,我手中的“一支笔”准确地刺向了小倩的咽喉,但在剑锋触到她皮肤的一刹那我又停下来。小倩惊恐地望着我的脸,在我的剑下瑟瑟发抖。到这里,这个游戏就算是结束了。我就是这样找到了我的妻子小倩。一个时辰之后,当我们把各自身上的玉佩拿出来放在一起时,我们两人都被眼前那一对如此完美的东西惊呆了。

让人庆幸的是,小倩长得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说很有几分姿色。我还记得在悦来客栈的那个晚上,在我的客房的灯光下,我用“一支笔”挑下了小倩的毡帽,她乌黑的头发像墨汁一样从头顶上流下来。小倩低下头,那一瞬间她的羞怯模样让我终生难以忘怀。那时我离开东蒙山的黄花寺出来寻找小倩已经长达十一个月,师傅轩辕浩歌的尸体恐怕也早已腐烂了,这十一个月里我的脚上打过很多泡,而且穿烂了从九寨集用山兔皮换回来的四双布鞋。看着小倩如花似玉的样子,我竟然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水。第二天,我和小倩离开悦来客栈,走上了没有目的地的路途。小倩仍然是女扮男装,她跟在我的身后,显得又瘦又小。我们沿着一条已被废弃的断断续续的官道,从大汶口出发朝着西南方向走。我们要去西南边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没有地方可去。小倩的干爹死后,章丘县龙山镇的那个铁匠铺已经被她的干表哥赵明贵卖掉,赵明贵只分给小倩一点碎银子和几样金银首饰,剩下的钱财都让他一个人独吞了。我也不想带着小倩去东蒙山黄花寺,那个地方只是一座破庙,毕竟不是我的家。我和小倩走在泰山西南面的一块平原上,那时候麦子将要成熟,废官道两旁的麦田被风一吹,就像几块巨大的黄绿色毯子一样波动,布谷鸟又出现了,它们总是在远处叫个不停。有一天下午我们走累了,附近没有村庄,我们就在一块油菜地里歇息。太阳还有很高,没有风,菜田里异常寂寥。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欢,很多蜜蜂在那些小花上飞飞停停。小倩再次向我提到她的身世。小倩把头上的那顶毡帽脱下拿在手上,她的乌黑的头发又像墨汁一样流下来。和我一样,小倩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的干爹、那个老铁匠告诉她说,她只是他从很远的地方捡回来的一个孩子,就连他也没有见过她的生身父母。按照老铁匠的说法,他捡到小倩的时候,小倩只有两岁,而那个时候自己已经60岁了。二十年里老铁匠和小倩相依为命,待小倩渐渐长大成人,老铁匠已经老得连最小的锤子都举不起。老铁匠死后留给小倩的东西,除了小倩包袱里的那些碎银子和几样金银首饰以外,剩下的就是她身上的轻功了。那个下午我和小倩都觉得很孤单,我们不知道到哪里去,不知道怎样维持生计,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可能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心境,后来当我在油菜地里慢慢扯去小倩身上的衣裳时,小倩挣扎了几下就顺从了我。做完以后小倩哭了,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边默默地掉眼泪一边不停地拢着耳畔的头发。这之后的很多天里小倩都很少和我说话,走路的时候她跟在我身后,始终离开我一丈远,夜晚歇在客栈里,我们两人也都是和衣而睡,谁也不去打搅谁。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金乡县境内的羊山,疲劳和对无穷无尽的路途的厌倦使我们再也不愿意走下去了。我们在羊山的半山坡上用石头和松树搭起一间房子,垒出一张床和一个锅台,有了这三样东西就有了一个家。按照小倩的意思,我们选择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我们的石头房子里拜了天地,然后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住在一起。

经过一年多的奔波,终于在羊山安定下来,在我的感觉中,我和小倩重新开始了在东蒙山黄花寺的时候我和师傅轩辕浩歌所过的那种生活。那时我才发现,除了击剑以外,其实当年师傅还教会了我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我像师傅曾经做过的那样,在石头房子的周围开垦出几小块苇箔一般大小的荒地,在那上面种上高粱、包米、土豆以及蔬菜。平时小倩收拾那几块荒地,给蔬菜浇一些溪水,我则到山沟里或者山崖上采集山货。离羊山大约二十里的地方也有一个镇子,名叫东集,镇子的样子和东蒙山的九寨沟差不多,只有一条街,街两旁是几家小铺。我经常背着一口袋山货到东集去,换回粮食、油盐和日用杂物。我和小倩的日子过得俭朴、清静、踏实,这就是我师傅当年的生活理想,如果师傅九泉有知,我想他应该对我过的日子满意了。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练习击剑,自从师傅死后,我一直都没有再找到练功的理由,师傅留下的“一支笔”挂在石头房子的山墙上,可我从来没有动过它。大约又过了一年,小倩带出来的那些碎银子和金银首饰早已被我们吃用一空,仅靠那几小块苇箔一般大小的荒地和不值钱的山货无法维持生计,我不得不开始打猎,但打猎时用不着“一支笔”,而是用漫山遍野随手可得的碎石头。这一招也是师傅轩辕浩歌教会我的。当年在东蒙山的时候,师傅用一根细绳子把一个拳头大小的沙袋吊在树枝上,然后用石子去击中它。随着命中率的不断提高,师傅的沙袋越来越小,他离开沙袋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最后那个沙袋变得像核桃一样大小时,师傅仍然能够百发百中。师傅就这样练出了百步穿杨的本事。我曾亲眼看到师傅用一粒蚕豆大小的石子击中一只飞跑的山兔,那只山兔翻了几个跟斗,停在一蓬蒿草里不动了,我们拾到山兔,发现那粒石子射进了它的脑袋里。但是当年在东蒙山,师傅并不把他的这手绝技用于打猎,像射中飞跑的山兔这样的事很是少见,那只是师傅偶尔开开心罢了。师傅还认为他的投掷功夫只是雕虫小技,在人面前难以启齿,尤其害怕被江湖上的人知道,否则他会受到耻笑。师傅一直不愿意用石头打猎,大概就是怕人耻笑的心思在作怪。我和小倩来到羊山的第二年秋天,也就是我开始打猎四五个月之后,我的投掷功夫见长,已经能够像师傅那样用石子击中飞跑的山兔了。在这之前我所谓的打猎,只是到山洞里掏一些鸟蛋,或者趁着刮风下雨捡两只被雨水淋病的山雀。记得我第一次提着一只雌山兔回家,把那个货真价实的猎物举到小倩面前的时候,小倩欢喜得跳起来。那些日子里我早出晚归,在山上不停地跑,到处寻找山禽小兽,没有猎物的话,我就瞄准树上的山果或者树叶子,每天投出去成千上万粒大小不一的石头。我觉得这要比练习击剑有意思也有用得多。后来的几年中,我出去打猎几乎每天都能有所斩获,当然我的猎物主要还是那些灰毛山兔,山兔肉成为我们的重要食物,它们的毛皮还能够拿到东集去换回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和小倩来到羊山的第三年,就是乾隆三十二年的初夏,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孩子,我给那个孩子取名叫轩辕树德。

从乾隆二十九年我和小倩来到羊山,到乾隆三十六年我离开那里重回东蒙山黄花寺,我和小倩在一起生活了七年的时间。在这七年当中,除了轩辕树德出生时我到山下的东集请了一个接生婆之外,还有两个人去山上拜访过我们。第一个去拜访我们的人是小倩的干表哥赵明贵。那大约是乾隆三十一年的中秋时节,赵明贵雇了一个挑夫,挑到山上来一些丝绸、珍珠首饰、几件瓷器还有两袋新鲜的大米,这些东西都是他刚刚从南方带回来的。原来那年赵明贵和小倩在长清分手以后,他搭了一条沿着大运河南下的商船,去南方做生意,很快就赚回不少银子。这两年里,他已经在大运河上往返四五趟了,因为一直没有打听到小倩的下落,更不知道小倩已经找到我并和我住在一起,所以他也一直没有安定下来的打算。直到这一年的春天,赵明贵暂时结束了他在大运河上的漂泊,开始到处寻找小倩的踪迹,当他走到梁山的时候,在梁山山顶一间草房子里遇到了一个名叫“瞎眼龙珠”的老人,这个老人为他掐算出来,他要找的人住在羊山。果然,“瞎眼龙珠”万事皆通,赵明贵最终还是在羊山上找到了小倩。这次赵明贵到羊山来,一方面是带来了很多小倩喜欢的礼物,另一方面是亮出了请小倩原谅他的态度,小倩也便对他当初独吞家产的事只字不提。那时赵明贵穿了一身青灰色印暗花的缎子长衫,头发显然是用蓖麻油梳过,看起来乌黑油亮,辫子也编得很仔细。赵明贵坐在屋外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长长的黄铜烟嘴,慢慢地抽着烟,还像一个阔少那样跷起二郎腿。小倩坐在赵明贵近前,面前放着一些包米,她打算把包米的包皮扒下来,然后挂到高处去晾晒。赵明贵不停地讲着他在南方的经历和见闻,说话时习惯一上一下地翻着眼皮,还带着从南方学回来的五花八门的手势,逗得小倩咯咯直笑。赵明贵翻着眼皮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对人使白眼。我以为赵明贵一定是发了大财,要不然他不会这么高兴,可是小倩并不这样认为,她说赵明贵其实并没有赚到银子,他是一个喜欢吹嘘自己的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罢了,倒是他在南方的那些经历,着实能让人笑煞。赵明贵在的那些日子我仍去山上用石头射击山兔,这倒并不是我愿意对他不礼貌,而是他对打猎毫无兴趣,他不喜欢跟着我到山上去,而宁愿和小倩待在一起。每天黄昏的时候我回到家里,都看见赵明贵坐在屋门前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长长的黄铜烟嘴,跷着二郎腿在那里抽烟。赵明贵看见我回来,老远就叫我的名字,他说:“轩辕,这山上清静是清静,就是太没有意思,明天我打算回去了。”他这样说了好多次,可是他“明天”并没有离开羊山,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他又坐到那块大石头上抽烟去了。实际上那几天我没有打到任何猎物,每当猎物出现,我手里的石头投出去的一刹那,总是想到赵明贵和小倩当年在长清县分手的情景,那时山兔什么的小东西就从我的眼前溜之大吉了。赵明贵和小倩站在长清县某个地方的一棵大树底下,小倩对赵明贵说她要去找一个名叫轩辕俊的人,然后就嫁给他。赵明贵皱了皱鼻子,转过身离开了那棵大树,他的长辫子在身后左右摆动,辫梢不断地扫着腿弯。走出去很远之后,赵明贵又站下来,对小倩说:“你不见得能找到那个人,也许他早就死掉了。”那时小倩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世事如烟,如今小倩再次看到这个当年独吞家产的赵明贵,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长清县某棵大树底下的情景,还有自己复杂难言的眼泪。

赵明贵在羊山和我们住了半个月,这之后他又回到大运河上。我和小倩重新开始了以往过惯的生活。两年之后,即乾隆三十四年的深秋,第二个来羊山拜访我们的人坐在了赵明贵曾经坐过的那块大石头上,那时轩辕树德已经一岁多了。那天临近黄昏时,山上刮着阴冷的秋风,很多乔木叶子从头顶上纷纷飘落下来,在一簇一团的灌木丛根部和低洼的树坑里打着旋儿。一些山雀和乌鸦无声地划过黄昏前明亮的天空,飞向它们的栖息地。我从山上打猎回来,老远就看到坐在大石头上的那个人的侧影,我以为是赵明贵又回来了,其实不是,那个人不抽烟,对着我的这个侧面腰里斜挂着一把大刀。等我们两人慢慢靠近时,那个人站了起来,他劈开两腿立定,两只小臂交叉着放在胸前,那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神刀八万”。这时我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他大约50岁上下,身体挺拔,面容清癯,左眼角上刻着“#”形疤痕。我知道他是谁了。这些年来,不管走到哪里,我心里清楚还有一个事情没有了结,那就是这个刀疤脸总有一天会找到我。如果他一直在寻找我的话,不管我在哪里,他都会找到的。我们两人站在那里对视了一阵,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感到心在渐渐下沉。“孽种,”我听见刀疤脸声音低沉地说,“把你的‘一支笔’拿出来吧。”我回答他说:“我不和任何人比武。”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慢慢地往屋里走,我看见小倩抱着轩辕树德站在门里边的暗影里,小倩那种疑惑和怅然的目光正在望着我。刀疤脸并没有伤害他们,这和我的猜想是一样的。我走到门口,一只脚抬起来将要迈过门槛时,再次听到刀疤脸叫我“孽种”,“把你的‘一支笔’拿出来!”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我的样子一定很不雅观,因为我的一只脚已经踩在门里,另一只脚却还在门槛外边,我就这样站在那里犹疑好一阵子。然后我小声对自己说:“也罢,也罢。”这样说着我走到山墙那儿,把“一支笔”摘下来。

可是当我一只手托着剑鞘,另一只手紧握剑柄回到刀疤脸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后悔了。如果我坚信师傅轩辕浩歌当年说过的话没有错,自始至终都不到山墙上取下“一支笔”,后面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但是那时“一支笔”已经托在我的手上,事情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我觉得那天的事情让我弄糟了。师傅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让“一支笔”抽离剑鞘。实际上那天直到刀疤脸断气以后,我才把“一支笔”从剑鞘里拔出来,做这个动作我费了很大力气,因为那把剑已经锈在剑鞘里面。我记得“一支笔”离开剑鞘以后,像沙子一样的铁锈纷纷落到地上,剑身已经变成褐红颜色,同时散发出很浓重的铁锈气味。我把剑鞘口朝下在一块石头上磕了两下,石头上出现了两小堆褐红色的铁锈屑。刀疤脸死在一处悬崖的下面。那天为了不让小倩和轩辕树德看到难以意料的场面,我和刀疤脸离开石头房子,来到山顶一块平台上。刀疤脸首先出的招,出招前他说了一句话:“孽种,你是替轩辕浩歌受过。”他的大刀向我劈来。可是我并没有接招,我的两手放在腰间,护着“一支笔”,躲闪刀疤脸的刀锋,我的轻功和这些年打猎的经验使我的身体异常灵敏。每次躲过刀疤脸一招,跳闪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我就利用这个间歇问他:“是什么让你和轩辕浩歌如此互不相容?钱财?还是女人?”刀疤脸说:“你不用问,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你只等着吃我一刀。”他的大刀在我身边呼呼生风。后来我开始逃跑,刀疤脸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们从山顶平台跑到山沟里,又从山沟里跑到一个七八丈高的悬崖顶上。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在悬崖顶上刀疤脸准备使用毒招,我不知道他这一招怎样能够致人死地,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放出了凶光。刀疤脸右手握刀,左手护着右臂,猫下腰来,两只脚平行移动,沿逆时针方向围着我转圈子,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简直像是在飞。我的眼睛盯住刀疤脸,身体像一个锥子一样原地打转,很快我觉得那个猫着腰飞奔的刀疤脸太像一只大山兔了,于是我捡了一粒石子,朝他投过去,“噗”的一声,我感到石子射进了他的脑袋里。刀疤脸无声无息地从悬崖上栽下去。天黑以后,我把刀疤脸的尸首背进一个小山洞,在他上面压了一些树枝和石头,算是把他掩埋了。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乾隆三十六年深秋季节,小倩离开了我和轩辕树德,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下落。我没有再次寻找小倩,既然她离开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结果,我背着轩辕树德,重新回到了东蒙山黄花寺。小倩出走的前两天,赵明贵第二次来到羊山,两天后他们便一起失踪。我记得赵明贵仍然穿着那一身青灰色印暗花的缎子长衫,但是辫子却没有上次梳得仔细,他也没有雇挑夫,没有给小倩带来那些珍珠首饰、丝绸以及瓷器等等的礼物。赵明贵这次是空手来到羊山的,他还仍然喜欢坐在房子前面的大石头上抽烟,话语中间夹杂着南方人零乱的手势。那天我带着轩辕树德去屋后刨土豆,轩辕树德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肚子上护着一个红缎子布缝制的兜兜,他一直不停地追杀一只受伤的蜥蜴。半下午我们回来时,没有看见赵明贵在那块大石头上抽烟,屋里屋外也没有小倩的影子。我和轩辕树德坐在石头房子的门槛上等,等到天黑尽了还没见他们两个回来,我才知道出了大事。我告诉轩辕树德说,他的母亲和干舅大概是让饿狼叼走了。我对轩辕树德说话时,这个孽种居然学着他干舅赵明贵的神态,一上一下地翻着眼皮,当时他刚刚三岁半,当然什么事情都不懂得。轩辕树德翻眼皮的样子让我头皮发麻,我忍不住朝他亮亮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以后的很多年里,只要轩辕树德像他的干舅赵明贵那样翻眼皮,我就会掴他耳光,直到他长大成人,彻底改掉这个毛病为止。小倩失踪的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觉,我感到自己的一生正在开始走下坡路,我似乎已经不再年轻了。回忆不断地缠绕着我,它们就像山风一样一阵一阵地刮过来。我想到了十八岁那一年和“神刀八万”比武的情景,还有我师傅轩辕浩歌的死,我在山东南部、中部和西南部的大片地区寻找小倩,我和小倩在悦来客栈的屋脊上飞,小倩在大汶口南面的一块油菜地里哭泣的样子,我失手杀掉一个左眼角上刻着“#”形疤痕的人,等等。我甚至想到了有一天我坐在羊山山顶一棵野枣树下面,盘算着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去投奔梁山的“瞎眼龙珠”,想到了泗水县境内一块麦田里的年轻寡妇,那个寡妇像是重现在我的梦境里。几天之后,我背着轩辕树德离开了羊山,沿着微山湖的北岸和东岸往东蒙山的方向走。离开羊山之前,我找到了掩埋刀疤脸的那个小山洞,他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掉的人,而且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我在山洞前磕了一个头,烧了一把纸钱,还找来三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垒在洞口,算是给这个人留下一个记号。然后我们就下山了。除了轩辕树德、“一支笔”和一口袋干粮之外,石头房子里的其他东西全被我扔在羊山上,其中还包括当年曾经属于我和小倩的那两块一龙一凤的玉佩。自从乾隆二十九年我和小倩拜过天地之后,那两块玉佩就被小倩放到一起,它们被包在一块蓝棉布里,放在枕头下面,后来包着两块玉佩的蓝棉布换成了一块红缎子布,但我们一直还是枕着它们睡觉的。如今,我和小倩都已经离开羊山,可是谁也没有再去动它。我背着轩辕树德,走过微山湖东部地区的大块平原,进入蒙山山脉,路上一共用了18天,当我们来到东蒙山大佛头脚下的时候,山上山下一些乔木正在飘落叶子,进山的石级上黄叶子盖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又软又滑。老远地我们就看见黄花寺静静地卧在那里,原来庙宇周围的树木又长大了一圈,它们光秃秃的树枝正在扫着房子上面的蓝瓦。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看起来那几间房子更加破败了。山门前的那块大石头上,我师傅轩辕浩歌刻上去的“谢绝比武”四个大字非常醒目。我记得当年轩辕浩歌把那四个字刻好以后,还用红颜料和桐油兑在一起,把它们刷成了朱红色,现在那几个字一点也没有褪色。我用手指戳了戳黄花寺,对轩辕树德说:“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家,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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