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国疆也暗暗吃了一惊，但他不动声色，对邵兴邦说：“这个是分区机关的赤字吧，有没有部队和基层连队的？”
邵兴邦气呼呼地说：“有啊，我已经收集过了，14个边防连队亏空净450万元，4个营部、2个团部、8个武装部合计亏空500万元。总共赤字1950万元。”
“乖乖隆的咚，这么多啊！”
“天呐！简直不可思议！”
“太多了，咋弄成这么个大窟窿的呢？”
“这么大的窟窿，啥时候能填平啊？”
“这几年分区党委理财都干什么吃了？责任在哪儿呢？”
“要追究责任啦！简直是喝兵血嘛！”
与会者因为惊讶，纷纷议论。陈大双一气之下质问道：“莫司令！你的一支笔咋耍的吗？耍出了这么个大窟窿，想把分区三千多号人都埋了怎么的？”
魏德文满面怒色，责问道：“莫得远同志，这些年都是你一支笔批钱，都批到哪儿去啦？你给大家说说！”
“这个……这个嘛……”莫得远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脸红脖子粗，深深得埋下了头。…
莫得远真的说不清楚。这么大一个单位，这么大一笔亏空，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那寒流寒气，也决非他莫得远一人之所能。他在心里老想着，五年前，他到烽塔机场迎接大疆军区司令员梁辉煌的那一幕场景……
那天一大早，莫得远带着他的老猎豹，急如星火地跑到烽塔机场，通过安检后，直奔到飞机跟前。刚下飞机的梁辉煌司令员，没等他开口说报告，也没等他敬礼，兜头就问：“大管理搞得怎么样了？”
“报告司令，还算可以。”
“连队宾馆化了吗？”
“还没有？”
“为何没有？”
“边关生产经营难搞，赚不到钱？”
“不会借鸡下蛋吗？”
“借不到鸡？”
“那就借蛋下鸡嘛！”
“没有鸡下蛋，哪能借到蛋呀？除非杀鸡取卵。”
“你杀了没有哇？”
“没有！”
“为什么？”
“鸡太少太瘦，没有卵可取。”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要你这个司令干毬吃的？”梁司令大发雷霆，一把拽下他胳肢窝里夹的鳄鱼皮手机包，猛一下扔得老远，骂道：“穷光蛋！穷讲究！穷骚情！滚！别跟着我，丢人现眼。”
想到这里，莫得远忽然来了灵感，“哼哼”冷笑两声，振振有词地说：“分区亏空这么大，我该负主要责任。但是，也属有情可原。大家想一想。在生产经营自我发展还有大管理的背景下，谁能逆水行舟？胳膊拧不过大腿嘛。”
这么一说，大家都不爱听了，七嘴八舌地反问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推卸责任也不是这么个推法嘛！”
“大背景都一样啊，那么多兄弟部队怎么没有戴上破草帽，没有陷进大窟窿？”
“你敢说问心无愧吗？敢说把心摆在天平上了吗？”
“你不要躲躲闪闪，几千多双眼睛盯着呢，你逃不过的！”
莫得远的躁脾气又上来了，大叫道：“什么逃不过？我根本就没想逃！破草帽也好，大窟窿也罢。我莫得远全都背着踩着，我向党中央、中央军委、两级军区党委、分区党委，向全体官兵负荆请罪，低头认罪。但是，认罪之后，我要大声疾呼：这罪那罪，决非莫得远一个人的罪。王仁厚也有罪，同我差不多的大罪。邵兴邦、陈大双、魏德文、张秋生、哈瓦买提、黄亚东、任长城，都罪不可赦。在座的，啊！谁都别想溜，因为都有罪。我本想说，只有钟国疆没有罪。细细一想，也不是那么回事。钟国疆原为保卫部副部长，来分区检查过，指导过，没起作用，也脱不了干系。今天这个会开不成了，大家都有罪，都去投案自首吧。”
这番话，强词夺理，明显是赌气泄火，目的在于推卸责任，拉着大家当垫圈。谁能服气？所有人都怒发冲冠，再次争先恐后地指责起来。
“这是啥态度？当年你批钱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牵着大家？”
“想拉垫被，没门！”
“屎拉到裤裆里头，还想往别人身上甩？”
“霸道惯了，又来耍无赖，真不知羞耻！”
“钟政委，再不能由他横行霸道了，我们受够了。”
众怒难犯。莫得远有些害怕了，朝钟国疆投过求助的目光，作出一副非常委屈的样子。
钟国疆对莫强词夺理、触怒大家的言行也很反感，但他从大局考虑，还是决意为莫圆场，话锋一转，说：“大窟窿和破草帽既成事实，谁也不能否认，谁也不想再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原因太复杂，我们没工夫去牵扯许多。大家就说怎么办吧。”魏德文和陈大双仍然愤愤不平，坚持说谁捅出来的大漏子，就该由谁来补。吃不了的兜着走，理所应当。
邵兴邦也坚决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啦。我们都被整趴下了，说不出话来啦，还是请莫得远同志，哦，莫副书记，烽塔地委的莫常委一人说了算吧。”
大家又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意思差不多，谁造的孽，就由谁来担当。
莫得远理屈词穷，再次求助钟国疆，扭过头来，轻声说：“钟政委，你是书记，请你定夺吧。”
钟国疆不再客气，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地说：“我同意大家意见，取消以往一切不合理开支，严格按规章制度办事，党委理财，‘一支笔’审批。各个山头的小金库、账外账统统归于分区党委的‘一支笔’之下。这一支笔谁来执掌啊？大家说！”
“钟政委！”大家异口同声。
钟国疆“哈哈”一笑，再用力地摇摇头，说：“叫我来掌，没有用心思考啊。经验教训包括分区的教训，反复证明，主官执掌一支笔，就等于权钱结合，把监督什么的抛到一边去了，怎么能管的好啊？大家说是不是啊？”
没有应声，每个人都在思考，一时难以回答。
他接着说：“从我个人讲，不懂财务，在家从不管钱，天天忙的不亦乐乎，哪里还有精力去理财？勉为其难，必然乱来。所以，我请求大家再选一个更为合适的人来。好不好？”
会场落人沉静。须臾，陈大双叫道：“那就选邵兴邦同志，他精通管理。”
邵兴邦急忙大叫：“嗳呀，别选我，我也是外行。不成，不成啦！”
“怎么不成？就你合适了。”魏德文说。
“我也觉得很合适。”哈瓦买提表了态。
可是，莫得远提出由哈瓦买提副司令来当“一支笔”。哈满脸不高兴地说：“莫司令，你胡说啥嘛？我的汉语不行，又没学过会计，算术嘛，成绩总是不及格。部队管理是一点点经验都没有！你别拿我开心了。”
莫得远又说：“你不肯抓一支笔，那就由陈大双同志来抓也好嘛。纪委书记，管啥大家都放心。”
陈大双也不客气地枪他一句：“得远同志，你乱点鸳鸯谱嘛。还是你来当好了。”黄亚东不甘落后，放胆来说：“兴邦同志当过司务长，我看行。还有一个过硬的理由。他是浙江人，特会管家。大家都知道，咱们分区常委，就他的家务理财最先进。政委，众口难调，还是你定砣子吧。”
“我意见，少数服从多数嘛。”钟国疆当机立断，“兴邦同志不必再推辞。‘一支笔’不好当啊，要多付一倍精力哟。还有一个问题请大家共商。今后的‘一支笔’该怎么当才妥当？打开窗子说亮话，对‘一支笔’必须有制约。”
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五千块以下由邵副司令一支笔，五千块以上邵批报司令、政委审批，一到三万报经党委办公会审批；三万元以上，由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
钟国疆说：“这是指标上的大原则，还得有素质上的制约。今后，从我和莫司令做起，基层有了问题主动管，不发火训斥，也不能基层有了收获就一哄而上，沽名钓誉，揩油沾光，吃拿卡要。要勒紧裤带过日子，粗茶淡饭就行了，决不能亏空连队。大家都要为边防部队当‘和尚’，多化缘。这一点也要成为各个部门领导乃至全体机关干部再加各个武装部，各个战斗团、营领导当前和今后一个相当长时期的指导思想和自觉行动。我想就此机会立下一个新规矩，以后谁为边防连队化缘化得多，就给谁奖。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热烈鼓掌。莫得远便宣布散会。
回到办公室，钟国疆越想越觉得很后怕，会议开了，决定做了，大家也表了态。但是，能否立竿见影，取得显效，他的心中真像是赶鸭子上架——没有底啊。参加常委会的同志们最低的是少校科长，最高的也不过是几个大校军官，两个正师职干部，到底有多大能耐，到底能化得多少缘，天大的窟窿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补齐啊。女娲能补天，可她是神仙，共产党人从来不信神不信鬼，国际歌唱得好啊，从来都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他的心里一动：对了，无论效果如何，自己拯救自己，这是一条必须遵循的规律，也是一条必经之路。他拿起电话，叫魏德文马上到他办公室来。
魏德文来了，以为有什么急事。钟国疆也不叫他坐下，说：“老魏啊，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啊，为了配合当前的形势我们要学女娲补天、精卫填海，把部队的随机教育改一改，要官兵都唱三支歌：一支军歌、一支個歌1再一支就是個际歌，”
魏德文当即表示可以，说分区部队确实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必须丢掉一切幻想，拿起武器自己解救自己。他建议加上一支歌一《小白杨》，这是体现烽塔分区官兵战斗精神的边防军歌曲，好久没唱了，应当捡起来唱响唱开，唱自己的歌更能使官兵们振奋精神。具体办法，司、政、后、装抽人，联合组成三个小型宣讲队，结合蹲点，分南山、北山和城区三个片，深人一线连队教唱四支歌，壮军威，鼓士气，振精神。钟国疆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总体部署就绪，钟国疆开始兑现自己的诺言。无论如何，他要带头端起“金钵”，先化来斋饭。向谁化呢？他靠在床头，凝神望着窗外的夜空，陷人搜肠刮肚之中。
钱大位，少年壮志，到大西北当兵，与他一起生活战斗了十几年，官至连长，脱掉军装，沉人商海，到晋西北三线煤矿挖煤，与矿主结为兄弟，得到矿主扶持，自营一家小煤矿，发了财，不满足，又到上海发展，成为前大房地产公司总经理，现在腰缠万贯，据他自己说，已有几十亿资产。
周龙昌，西朔军区政治部二级部领导，为人诚实豪爽，乐于助人，酷爱文学，无意官场，坚持业余创作，出了好几本书，有一笔丰厚的稿费。
向秋丰，西朔军区政治部主任，他曾许诺要帮烽塔分区解决经费问题。
董银辉，西朔军区政治委员，党委书记，也曾说过对边防军施行倾斜政策的讲话。
林祥江，大疆军区政治委员，党委书记，他亲口对钟国疆许诺过，边防军都是亲兄弟，边关的苦难就是机关的困难，大政委和小政委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有什么苦难随时可以找他。
还有修仕国、刘海文、苏高远、游德彪、周龙兴……他们都是两级军区的大官，都有大权在手，也都当面锣对面鼓地表过态，全力支持边防部队建设。
可是，他们已赐予锦囊妙计，不可能再送财神。外援嘛，不能没有，但期望值别太高。怎么向他们求援呢？钟国疆一时拿不定主意。
周龙昌，那些稿费简直是血汗钱，况且他要供孩子出国深造，要伺奉老母，支持兄弟姐妹，谈不上富裕，虽为挚友，也难以启齿。
钱大位好像有点门。他一贯财大气粗，早就说过，钟国疆啊，你要是到哪里当大官，要用钱的话，尽管找我，多少都没问题。他的话中话是，如果跑官、要官、买官，他就会慷慨解囊，道理很简单嘛，感情投资，实际上是权利投资，说穿了也是用个人的钱买公家的权嘛。事成之后，回报率肯定要几何级数上升。现在要找他，性质不同了，根本上不属于权钱交易，他还能说话算数吗？就认为算数，恐怕也不是无息贷款了。当然，如今是全球经济一体化，贷款付利息也是合情合理啊，只要不是高利贷，何尝不可？借鸡下蛋嘛。社会上叫做好日子先过上，跟红色资本家打交道，可是不敢掉以轻心啊！他们的账算得比鬼都精。
还有谁呢？还有谁？霍地，他脑子一转，父母亲和妻子女儿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一个个显现。他兀自笑了，自语道：钟国疆啊，你真没出息啊。啊？舍下父老家小，跑到边关不算，还忍心打他们的主意？不错！父母亲都是老革命，辛辛苦苦工作，勤勤俭俭生活，五十年了，攒了一些钱。妻子也是工程师，也当着部门的领导，收人不菲，一贯勤俭持家，也有些积累。可是孩子要上高中大学还要拿学士硕士学位啊，要买房子啊，要养家糊口啊，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不，不，不！他频频摇头，把这个刚刚萌芽的念头果断掐掉了。
还有呢？他的脑筋疲惫不堪，头痛起来，想不下去了。
心智而行迟，为人处事之大忌。说干就干，说打就打，练练手中枪吧！他果断地抓起电话，拨通了钱大位，盛情邀请他到烽塔地区来观光旅游。钱大位财大气粗，说话很刻薄，以边关太艰苦、无处可旅游为借口，谢绝了他的邀请。
他又连骗带哄地说，烽塔地区的南山素有黄金之山的称谓，自古淘金者源源不断。宏图口岸风景独特，不仅可以观览伟大中华民族的边境风貌，还能耳闻目睹相邻的V国的民情风俗，感受中华民族的富强和伟大。
他还没有说完，钱大位就耐不住了，冷酷地说：“钟国疆，别再耍嘴皮子，卖关子，绕弯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想让我掏腰包啊。最近你可能事务太多，记忆力下降，忘记了前几天你刚给过我电话。边关有14难嘛，苦伤了心嘛。别说我寡情薄意，实话对你说，我有几十个亿。但对你的边关一点不感兴趣。别说你是边防军政委，正师级，大校，就是你们的军政委，少将；军区政委，中将；大军区政委，上将；甚至是你们的军委首长，要我伸出援助之手，都是闷罐子火车——连窗子都没有。对不起，我还有个鸡尾酒会，没工夫跟你聊了。拜拜！”
钟国疆重重地扣下电话，兀自发狠道：“钱大位，我就不信你是一头野牛，扳不正你的角，摁不下你的头。走着瞧，我非叫你给我掏腰包，掏上一大笔。”
他又给艾力伟打电话，请求地方财政给予支持。艾力伟语气冷淡，措辞微妙：
“让我好好想想。”
艾力伟是分区党委第一书记，钟国疆却是第二书记，不能像对待钱大位那样，而要以服从为前提，慢慢去争取。他自语道：艾书记，我就把你当一只灵猴，你不上树，我就多敲几遍锣。我们本来就是一座山上的猴子嘛。
一连两次失利，钟国疆的倔脾气犯了。借口到总医院看病，跑到天仙市，闯进了林祥江的家，向他求援。
林祥江看着他一副忧心忡忡而又急不可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用沉静的语气说：“小钟啊，你为边关当‘和尚’，心意蛮好，可你这化缘也太急了点，跑到我家里来，以为我是开银行的呀。”
“首长，你是中将大政委啊。我实在走投无路啦。”钟国疆哭丧着脸，“落实不了锦囊妙计，小钟没脸见首长啊。我牢牢记着首长们的锦囊妙计，非常害怕老牛拉破车，慢腾腾的，越拉越沉重。那可不得了啦。烽塔军分区官兵再也背不起破草帽啦！”
林政委倍受感动，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地说：“小钟，难得你这样恳切陈词。别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疆军区经费也吃紧。我答应你，尽快给你们倾斜一点。再给你出个主意，你去看看政治部周龙兴主任，请他从物质上帮帮忙。我抽空给他打个电话。你先回去吧。”
钟国疆当过多年警卫处长，善于领会首长意图，知道林政委的话中含义，出了他的宿舍就跑进了周龙兴主任的家。
叙过礼，饮了茶，不用他再恳求，周主任拍拍他肩膀，风趣地说：“林政委刚打过电话，好人让他先做啦。政治部会尽快拨给烽塔分区一批精神产品。微不足道啊！政治部不管钱不管物，起个带头作用，希望能抛砖引玉。你还没休假吧，索性回西朔军区看望看望你父母亲和老婆孩子。”
钟国疆灵机一动，赶忙说谢谢首长关怀，你批假我就回，保证三两天就回来。”可是，走出门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曾向首长们和分区常委表过态，打不出翻身仗，他就不休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哦，于是他连夜驱车赶回了烽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