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第拾叁节
何马之笺——深藏之事
我叫何马，至今虚度了十五个春。至于我的身份，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是翼城人，由于沾了父亲的光，才有幸于父亲所辖的宫门卫府当上了一名府卫。卫府隶属官家，与负责城内治安的巡城府的职责相对应，它担负起保护整座城市位于城墙之外领土的安宁。
这是一份异常艰难的工作，能将它完美解决之人，都是人中豪杰，父亲便是其一，而我不管过了多久，也无法触及这般高度。若非父亲的缘故，我想……我也许很难坚持下去。
牢骚了这么多，也该回头说说现在的事了。
如今的我，并不在安宁的城市间，而是位于一座为当地人称为“八百寨”的地方，这儿说是一处村寨，不如说这里就是一大伙山贼的老巢。依据常理而论，作为官家子弟的我，是绝不会出现于这荒郊野岭的匪家的，事实上，我来到这儿并非偶然，也不是什么机缘巧，更非如我杜撰的悲惨身世般。只是因为，我是被委以重任，带着崇高目的，只身潜入这儿的。
八百寨藏于城南三百多里开外的某座深山，距离城市非常的近，可以说，他们就是活动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于附近几条官道上肆意劫掠村寨、打劫过路商队，弄得过往行人风声鹤唳，到了现在，这条官道鲜有车辆经过，行商们宁可干脆绕上千里的路，避开这群山匪带来的祸事。此般对于翼城的打击极大，特别是商行的发展，官家虽然动员过好些次大型的清剿动作，但每次无一例外地都是空手而归。这座八百寨在三四十年前的名号便已经响彻整座城市，可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官家依旧探不出这座匪寨的真正位置，唯一能够确定的，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方位罢了。空有一堆精兵强将，却拿这些恶人们无可奈何。
甚至，在民众之中散开了许多谣言，最有说服力的，便是这个寨子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但父亲告诉我，这断了无数人魂魄的梦魇，它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这个计划便应运而生了。
起初，父亲他们抽调了好几名卫府精英之中的精英前去执行任务——乔装摸入八百寨，伺机发回有效情报。但无一例外地，大家都失败了，不是有去无回，就是无功而返。这个计划的失败，似一记重锤砸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难道，我们真就拿这群山匪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正当计划将要搁置的时候，有一位位高权重的老先生提出另外的思路，遣去年轻的、身上没有太多质气的人前去执行，或许成功率会大大提升。
老先生刚说完，所有人的目光便聚焦到我的父亲的脸上，我却知道，大家真正看着的其实是我。的确，我自小习武，但跟随父亲在卫府做事的时间尚不到半年，在整个卫府之中，也属我的年龄最小。若真如老先生所说，我的确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只是父亲担心，从未做过什么大事情的我，是否能担负起这千斤的重任，还有……这个事情九死一生，父亲…他不舍得，这是临行之前，他亲口告诉我的。我想为父亲分忧解难，除去他的心头大患，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极不理智的声音不停从中鼓励着我——证明自己，将我的实力证明给父亲看！我想成为他口中时常提起的骄傲的儿子，而不是一个惜命如金的胆小鬼！即使，即使…我死了。这瞬间，我将自己的性命交予命运，让它，替我做出抉择。
我跟父亲说，让我去吧，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了，我准备好了，我很有把握，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父亲许了。
…………
…………
正式执行任务的那天，经一位擅长易容的老兵的帮助，我打扮成了一个衣衫褴褛、面相凶陋的少年混混，配着一把缺口大刀，我便开始在这片地域的游弋。十多天之后，我遇见了一伙人，看见他们饿狼般的眼神，还有裤腿间绑着的隐隐然的刀光，我便知道他们绝非善类。我拔出了我的破刀迎了上去，装作不明白他们底细的模样对着他们发起挑衅。刀剑相向之后，我卖了好几个破绽，故作寡不敌众，代价是受了些皮肉小伤。架是打完了，未曾想此番取得的进展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也不知是不是起了惺惺相惜的心里，他们几个“胜利者”开始打听起我的事情来，自然地，我是不会实话实说，而是将提前准备好的这则悲惨身世告诉了他们。故事结果，是我因为官家迫害，年纪轻轻便沦为了见人就抢的流寇。他们相信了。同时，他们也表明了身份，正如我猜测的那样，他们正是八百寨的成员，他们年纪不比我大多少，今日正是下山劫掠几辆马车练练手，只不过恰好碰见了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听完我的悲惨故事，也见识到了我的武艺以后，他们向我抛出了这条橄榄枝——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营寨。我以为，我也很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境。
八百寨的头领叫做虎爷，加入这个寨子之前，我被领到他那儿过了过眼，那是一个可怕之极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大愿意同他有太多接触。初来咋到地，没有被信任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在刚到的前几个月被不少怀疑目光洗礼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用了半年时间，同寨子里的同龄人们混熟了，不时地，他们下山劫掠的时候也会捎带上我。也许是我表现得不错，我得到了信任，再也没有人像我投来质疑了。
渐渐地，两年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快忘记了时间。这两年，我没有见过父亲、朋友、一起习武长大的青梅竹马，没有见过他们一面，不知你们是否安好？但我觉得，我已然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几年间，我把自己放开了，同他们一起喝酒，一块吃肉，一起将那些跪在地上尿着裤子瑟瑟发抖着的商贾劫了个干净。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还肩负着一个神圣的使命，那便是寻到机会，迎来制裁他们的那一日。但，每每夜晚我都在害怕着，如果时间再这样继续下去，我是否，会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呢？
以至于，我的心中隐隐藏着另外一种说法。
我一直以为，这些山匪们都是罪该万死的恶棍，直到接触他们许久，我才发现一个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这儿没有什么水深火热，甚至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和谐。比起父亲以往剿灭的大大小小、累累罪行的匪寨，这里简直称得上是“天堂”。相较于那些欺男霸女的土匪窝，这里施行的居然是一夫一妻的传统，就连哪个男子纳了什么妾，我都从未听说过。他们圈养五畜、放牧、饲鱼、种植果树，除了有着下山劫掠的卑鄙行径，他们的生活与平平常常的小村子毫无二致，俨然是一个和和气气的村庄。
他们究竟是谁？该怎么看待他们呢？这些，我都想不清楚，但我相信，换成任何一个人，他都无法理解我眼中出现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我不会因为这些就中断我的任务，我要将它一直继续下去。
我发誓。
只要我还能保持理智的话。
…………
…………
自上月一场滂沱大雨以来，很久都没有再见过甘露，与往日无异，今天是个好天气，对于冬日来说。积雪融了很多，大地变得厚重，虽然还有一半时间，或许今年春天会早些到来吧！
早晨，有人传话给我，大当家的，也就是那位可怕的虎爷吩咐我过去。一开始我觉得非常奇怪，这么久了，我也是尽量地避开他，除了刚刚加入营寨的那阵子打过交到，连我同他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暴露了。可是细想下来，我都在这儿两年了，既然能被发现，那他们早些时候都干什么去了？所以，我还是安全的。首领的传话我不可能无视，只能照着吩咐赶了过去，有什么事情，到了那里自然就理清了。我是这么想的，但有些时候，意外就是意外，它总会出乎我的意料。
从虎爷口中，我得到了一个名字——风伏。虎爷正是让我去教导他武艺，或许虎爷想到让我这么做的理由，我是知道的。
这个名字……
我听说过很多很多次，大多，是从父亲那儿知道的。风家，是翼城曾经显赫一时的名门望族，与其他三家并称四大家族，只可惜这辉煌是百年之前的余晖，如今这所谓四大家中已有三家家道中落了，变成空有名号的躯壳。其中，以风家最不幸，不仅辉煌不复，生活了百年的祖宅也为官家肆意寻了个借口收了回去。
这件事情在整座城市里人尽皆知，在父亲严肃地告知我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件事同我毫无干系，但是我错了。风家对我们何家有着大恩，那是一个无以回报的恩情。即使用尽这辈子的性命、下辈子的性命，也要还报这份恩情，这便是父亲的原话。
在风家被官家逐出翼城的时候，父亲官微人轻，没有替风家说话的机会，只能在临近的一个镇子替他们寻了一个安身之所。可他繁忙的公务令他的记忆渐渐忘却了被他安置的这一家人，当他回过神来的霎那，他知道了一件令他怒不可遏的事——官家的迫害并未就此停止，它们再一次夺走了一家老小的居所。同时，他也绝望地发现，他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这一家人。
现在，他们之中的一个便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上天给予我的恩赐，向恩人报恩，向父亲证明我自己的机会吗？又或者，这是一次试探，在这个我随时都可能暴露，然后丢掉性命的地方。
风伏…
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