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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太阳每天从望夫塔外的海面上升起,又从十八重溪水库后的山峦落下。县圃镇的人们在喧喧闹闹嘈嘈杂杂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翟家门前的小巷仍如往日一般冷清,行人稀少。翟家东邻的锦绣公园在不久前镇上的华侨出资对望夫塔、弥勒佛岩雕、崦嵫寺进行修葺时附带整修了一番,一溜赭黄色的粉墙把偌大一个园子圈了起来,朝东南的朱红色大门斜对巷子口外的河阳街,园子里绿草茵茵,曲径通幽。园中假山层层叠叠,山肚中七拐八弯的石洞是孩童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假山边是一泓池塘水,水源由蜂腰桥下一条暗渠引喇叭河水穿过河阳街街底引入,池塘水满时溢向下一段暗渠流向河阳街的下水道排向喇叭河。站在横跨池塘的小石桥上可以看见一群小鲤鱼自由自在游动着。池塘边上有座凉亭,亭里摆放着石桌石凳。园西边离墙不远长着几丛粗壮青绿的竹子,围墙开着个小门,隔着窄窄的过道跟翟家边门相对着。园东边墙附近是三棵挺拔的柏树,树干几乎直冲云霄。园东南大门内西侧那棵老榕树垂下的髯须虬枝似乎在告诉人们它阅尽了人世间的沧桑,那繁茂的树冠像把硕大无比的伞遮庇着大地。园里靠北墙是一排平房,粉墙红瓦,红柱低廊。这平房眼下闲置着,镇里打算日后办什么展览时再派上用场。往日里园子里一派荒芜,不时有野猫野兔出没,大门小门也是永远敞开着,鲜有人进来玩。如今园子修好了,阿哈嫌在镇政府集体宿舍跟环卫工人住一块不自在,找镇领导说了,想搬园子里住,镇领导想公园里住人也好,好歹有个人代为照看,就答应了。阿哈从镇政府大院的集体宿舍搬了出来,住进公园北头的平房里。阿哈睡得迟,每天晚上半夜前后他才关了公园大、小门,他起得又早,天一亮就开了门。他更多时候忘了关上公园的门,渐渐地他感觉关门这事儿是个累赘,一两下早上睡过了头迟起来,园子外要进来玩的人打门声唾骂声如讨债催命般响成一片,叫人难受,匆匆出去开了门还要遭受等急了的人们劈头盖脑的指责,吃力不讨好,反正园子里没啥好偷的,关不关都无所谓,干脆就不关了,只关上自己住的平房得了。当初园子荒芜时,是阿了夜间歇息的好去处,打从阿哈住进园子后,开初一段日子他天天要关园子门,发现阿了在凉亭里过夜,就驱赶他。园子毕竟比别处好,阿了像耗子躲猫似地避着阿哈,总是不愿意离开这儿,总是想方设法藏下来。有几次他在假山的肚洞里躲过了,天亮钻出来却被早就在园子里转的阿哈瞧见,一阵铺天盖地般的斥骂,他只当没听见,掩头遮面急急溜出了园子。天黑后阿了照样又溜了进来,阿哈半夜要关园子门前照样打着手电筒搜寻,连假山肚洞都照过了,翌日清晨阿了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打他的眼皮底下溜出园子去。到底这园子大,藏身容易搜寻难,他们两人就这么斗法似的混过了一天又一天。再后来,阿哈懒得关园子门,也就没那个劲头去驱赶阿了了,他躲不躲园子里过夜,只能由他去了。

除了阿了不时把公园当成栖身之地,成了这儿的常客外,平日里只是清晨和黄昏有人进来走走逛逛,大白天里鲜有人进来玩,小镇上的人们都在为钞票忙碌去了,这园子也就显得冷清了。

前一阵子上翟家吵吵嚷嚷的人们闹了几次后,渐渐没劲了,出国去的有人开始寄钱回家来,家人收到了钱,眉开眼笑,心情大不一样了。翟家渐渐恢复了平静,翟家人仍操持着买卖外币的老营生,小镇上出国人多,外币生意也日趋红火,但,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除了逢年过节、巡游、农历每月初一、十五镇上热热闹闹,鞭炮声不断外,平日里相对喧嚣的街市,这街后,这公园,这小巷,这翟家院子里却显得静多了。

又到了春末夏初,日子渐渐长起来了,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人们纷纷卸下了厚重的服装,换上了轻薄凉爽的裤衫。闷热潮湿的空气使镇上家家地板沁出了水珠儿,墙上冒出了“汗珠儿”,吃剩的饭菜特容易馊,放置墙边屋角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要长出灰白色的霉菌,在这又潮又热的南国梅雨季节里,连人似乎都要生锈发霉了。

临近中午,翟家院子大门口菜姑背倚门边坐着,瞧了眼摊在膝上的报纸的大字标题,不看了,往身旁一搁,顺手拖过凳子边的草织盆子,拿起织了一半的毛线衣,数了数针数儿,织了起来。织了会儿,她感到困乏,摘下老花眼镜往草织盆子一撂,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迷糊了一阵子,她睁开眼睛往院子里瞧去,越过天井的厅堂东侧那张八仙桌旁,友仁和刚才进来的“小香港”一地下钱庄老板鳄鱼头,还有蓝宰正埋头点数着钞票,天井东侧边廊的楼梯响起了采姑上楼的脚步声。菜姑又把目光转向通幽巷两头,看到的是阳光把巷子的一半照得明晃晃的,另一半则是长长的阴影。蓦地,她发现巷子口东头靠锦绣公园大门拐弯处出现了人影,一个,又一个……正朝巷子内走过来。她认真张望了下,那几个人穿的是白衬衫草绿色裤子,像当兵的。当兵的咋会成群结伙来这儿,不好,要出事了,她脑子一闪,把膝上的毛线衣往地下一推,双手靠嘴唇卷成喇叭筒状,扯开沙哑的嗓门,朝院子里直喊:“快!来抓了!抓你们来了!”这声音虽沉闷,却似一声炸雷,鳄鱼头立即停止了清点,把桌面上的一堆钞票往两边裤兜和薄外衣内袋一塞,迅速转身扫视了一下四周。友仁把手往天井环廊的东边门方向一指,鳄鱼头、蓝宰箭一般朝那边门窜去。

刚站在楼上东厢房门口的采姑听到了菜姑的喊声,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迅即返回房间拉开老式木制的大衣橱内的小抽屉,取出一个黑塑料袋裹着的包儿,抓在手中,冲出房间,穿过走廊,“咚咚咚”下楼去了。下了楼梯她径直往东边门奔去,跟站在东边门口的友仁交换了下眼色,顾不上说话,先探头朝门外弄道口南边巷子那头瞄了瞄,一个穿白衬衫草绿裤子的身影正一闪而过。她迅速跨出门去,穿过弄道,跃上公园边门。进了园子,把目光投向竹丛,果断地把手中的黑塑料袋包扔进竹丛草缝里。她终于舒了口气,这才定下神来朝园子四周扫了眼,大门口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样子像阿哈,他脸朝着大门外,应该不会看见吧。采姑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她转身出了边门,过弄道,从自家边门进去了。

采姑一脚跨进边门,大门口已经进来了五个穿草绿色裤子白衬衫的人,其中一位理平头的中年人带领当兵的穿过天井来到正愣在厅堂八仙桌前的友仁面前,采姑也走过来了。那人先掏出一本证件给友仁、采姑看了看,收了起来,又亮出一张盖了戳的纸张递给友仁,说道:“我们是县缉私队的,这是搜查证,你这儿搞非法外币买卖,现在要搜查,请你在这上头签个字。”又递给他一支自来水笔。

友仁脸阴沉沉的,很不情愿地接过笔把那纸张往面前的桌上一押,鬼画符般草草写上名字,把搜查证和笔往前一推,算是还给那中年人,辩解道:“我家不做这种生意了,没什么好查的。”

“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最近你这儿一直在做这种非法买卖,今天还有人上你这儿来,我们还是有必要搜查一下。”中年人声调不高,但语气强硬。他手一挥,队员们两人一组,一组上楼去了,一组在楼下,逐个房间搜过,床、橱、箱、柜仔细查翻看过,连墙壁都敲了敲,看是不是空心的,连院子东西两侧小门外的弄道及锦绣公园也看了,最后,他们搜了友仁的身子,又让采姑自个儿把衣裤兜子全翻出来,搜寻的东西摆在了楼下厅堂的八仙桌上,就那么点美元、日元、港币的小面额钞票和硬币,还有几百元人民币。

友仁见此情形,脸色没那么阴了,眼睛也有神了,说:“我早就不做那种生意了。”

“队长,你看……”一位年轻的队员用探询的目光瞧着中年人。

“好吧,姓翟的,你要再干这种非法的买卖,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走!”中年人把手一挥,带领队员们往大门口外去了。

友仁、彩姑瞄了眼撂在八仙桌上的零散钞票,脸上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菜姑在搜查过程中始终坐在靠大门边的凳子上,但她也被缉私队员要求掏出身上口袋,那放毛线衣的草织盆子也被翻看过了。菜姑目送着缉私队员们的身影打锦绣公园大门外拐出消失在巷子口外,连忙朝里头给友仁、采姑打了个手势。采姑见状,这才惦记起那黑塑料包儿,火急火燎往边门冲去,又一脚打公园的边门跃进去,友仁紧随着跟了进去。

“藏哪?”友仁焦急地问。

“就这儿!”采姑指着竹丛的草缝。

他俩瞪眼瞧了半天,哪有黑塑料袋的影儿,顿时心凉了半截。采姑不死心,躬着身子钻进竹丛,在草缝间用手拨弄,哪有袋的影儿?

竹丛里没有,他俩又往凉亭、榕树、柏树、北墙房舍周围寻去,还把假山洞及周边的山石都寻过了,最后友仁回家提了根竹竿儿站在小石椅上往池塘里搅,搅得鲤鱼儿四处游窜。他俩精疲力竭,一无所获。友仁气得把竹竿往小石桥栏上一拗,“噼”一声断了,摔手往池塘边的草丛扔去。他俩悻悻地回家去。走出边门时,友仁回头瞧了眼园子里,正值中午,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鳄鱼头、蓝宰一前一后跨出了翟家边门,跳过弄道,鳄鱼头又一个箭步打公园边门冲了进去,蓝宰想叫住他已来不及了,自个儿车转身沿翟家跟公园围墙间一人宽的窄窄的弄道往北头狂奔。

鳄鱼头一头钻进公园,不见蓝宰跟进来,这公园他打头遭进来,生疏得很,他紧张地东张西望了下,大门口那边是断不能去的,只能往有房舍那头躲去。他绕过竹丛,沿池塘边走去,穿过凉亭,直奔那排房舍而去。房舍门都关着,背后是围墙。他来到围墙下,瞄了眼,有一人多高,有一处开着个窗洞,窗洞嵌着几根漆成绿色的水泥短柱。他来到窗洞下,抓住短柱,踩上窗洞沿,轻松地攀上墙头,往外头一瞧,蓝宰正在墙外不远处站着哩。鳄鱼头喜出望外,沿着窗洞轻松地跳了下去。蓝宰见他下来了,招了招手,顾不上说话,带领鳄鱼头撒腿就跑。公园后面不远是山坡,可以看见坡顶平台状地面上散布着几栋屋角尖尖的别墅和正在建设中的小区的几幢套房大楼。他俩沿着一条由两旁的旧民房夹着的石板巷道走了一段上坡路,上了平展的坡顶上别墅和楼房间的水泥道,又下坡上了水泥乡道,往弥勒佛岩雕前、崦嵫寺脚下直奔五里亭而去。

引娣回家来了,盼娣在桥北酒楼料理生意。引娣正要跨进院子大门,被还靠在大门边坐着的菜姑叫住:“引娣,刚才咱家出事儿了。”

“出啥子事儿?”引娣瞪大了眼睛。

“上头来人搜查了,这外国钱的买卖不让做了。”

“家里钱给搜走了吗?”

“倒是没给搜走,只是……”

引娣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天井边环廊,来到厅堂八仙桌前,友仁耷拉着脑袋,采姑愁眉苦脸,围着桌子默默坐着。

“爸,妈,饭呢,我想回家来吃,都几点了,你们都还没吃吧。”引娣问道。

友仁抬起头向她瞥了眼,说:“还有心思吃饭?差点我跟你妈都要坐牢房去了。”

“他们要没查到啥,不就没事了吧。”引娣疑惑地问。

“查是没查到啥子儿,但我把钱藏在隔壁公园竹丛里,却不见了。”采姑脸上布满愁云。

“没了多少?”引娣又问。

“我记得那里头包着美元五千元,日元五十万元,港币三万六千元,合咱人民币十万多元,这不,就这么没了。”采姑心疼地算着。

“公园里有人吗?”引娣又问。

“公园里没人,但我看见大门口站着个人,样子像阿哈,他脸朝外头,难道他……”采姑一副怀疑的神色。

“妈,待会咱过去再细细找去。”引娣建议。

“刚才我和你爸只差把地给翻了,真真找不着了。”采姑摊了摊手,显出无奈的样子。

“妈,只要人没给抓走就好,钱嘛,心疼是心疼,但破财消灾嘛。”引娣安慰道。

“还好鳄鱼头跑得快,把人民币八万块和几叠美元、港币给带走了,他有蓝宰跟着,应该不会出事的,要不然,那损失才大哩。那人民币本来是他向咱买外币要付给咱的,但情况紧急,咱只能让他把人民币给带走,要让缉私队给搜去,那还不全没了。”友仁感叹道。

“爸,鳄鱼头带走的钱会还咱吗?”引娣到底不放心。

“这,你尽管放心,走江湖闯黑道的人是讲义气讲信用的,鳄鱼头这人我了解,过几天他就会把那钱送还来,一分都不会少。只是藏公园里的那笔钱只能是没了……”

引娣见友仁、采姑一时无心思吃饭,仍闷坐着,不再问了,她回头张望了下仍倚靠大门边坐着的菜姑,懒得过去问她吃了没有,自个儿走进厅堂东侧厨房张罗饭去了。

翟家破了财,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水往肚里咽,外头不敢有半点声张。

霍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几年前当标会会头那阵子,霍家店堂人进人出,何等热闹。每逢初一、十五标会的日子,店堂里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急着要用钱的人,那些巴望能中标的人,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盯着大圆桌面上大宝投下的骰子,当他人一个又一个得到的点数仅有十几二十点时,有人心中暗暗窃喜:“别让他中!别让他中!”轮到他自个儿的名号时,盼望着能得到最高点。无奈,幸运之神并不降临,这人的点数还是不高,这人的希望又成了泡影。到底,有人被投得了高点数,他欢呼,他跳跃,但他并不急着用钱,他想卖掉。这组标会每人每月交二百元,两年半三十个月六千元。“卖啥价?”“四百块!”他迫不及待地应道。“太贵了,不买。”环视四周,没第二个人竞争。“二百块?”“三百块!”僵持不下。“二百五!”大宝一锤定音。“好吧,二百五就二百五,只是这数字难听。”“二百五算便宜你了,咱要的是钱,管它好听难听的。”是啊,今日要再冒出两个、三个竞买,那非得要卖个四百五、五百五不可!你瞧,标会就是这么热闹。那没标到的怀里揣了二百块钱来交,那早先标到过的在二百块钱上加了利息来交。利息的钱由会头留着,当会头的担着责任,风险大,且辛苦又辛苦。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大伙儿都这么自觉地来交钱,这标会犹如一部机器顺顺当当地运转着。有的人家还投进两三场标会,初一那场来了,十五那场又来了,约定的日子拿到了钱,人人皆大欢喜。霍家当会头声名远播,四乡八村的人来了,又一组标会建起来了,初五、初十也成了标会的日子,门庭若市,煞是热闹。有一天,这台机器忽然卡住了,转不动了。有一户人家在约定的日子竟然没有出现,而那一笔钱早几个月就被他标走了。小镇上多年流传下来的规矩是“死人不死会”,如今这人还活着,这会怎能死呢?情急之下,大宝把自个儿的钱先给垫上了。翌日,大宝寻上那户人家住处,房门紧闭,打探邻里,说是往外地做生意去了。大宝暗自跺脚,标上的那笔钱定是被他带走做生意去了,这人真不讲信用,每月标会该交的钱也不给留下来,交代个人帮着缴。下个月,又到了约定的日子,又有一户早先标走会款的人家没露面,一打听,这家人做生意亏了,欠了一屁股债,躲往外地去了。大宝咬咬牙,帮这户及上个月那户人家垫上了钱,打发了这个月的会款,谁让你当会头哩。接下来的日子,就像倒了多米诺骨牌,这会终于挺不住,瘫倒了。没标到钱的人岂肯干休,愤怒了,天天有人上霍家吵吵闹闹,大宝、麻姐招架不住了,只得求阿亨。阿亨找了镇领导,书记、镇长把参加标会的人请到了镇政府,让大伙儿坐下来谈,并让大家打听那溜会的人的去向,想办法把那人给找回来,又做了一番工作,总算一时平息了众人的怒气。大宝由此深有感悟,这标会会头当不得,当不得。当不得还要当,大宝手上的标会就有好几组,纵然倒了一两组,还有两三组就如还没损坏的机器仍在运转着,混日子嘛,就这么一天天混过去了。

搞标会毕竟只占去大宝生活中的一丁点时间,他征得阿亨的同意,以社区居委会名义在自家店堂开了家储金会,开初由麻姐当出纳,他当会计,后来他感到太多事情缠身,当桥北酒楼歌厅生意冷落时,大宝找到丽形问到她曾在老家财会短期培训班学习过,提议她白天到他储金会记账,晚上想上歌厅唱歌可以继续唱歌。丽形答应做一段时间看看。大宝由此脱了身,除了到桥南酒楼、养鳗场走走,更有时间搓他心爱的麻将,偶尔还可以到十八重溪水库丽影那儿走走。

大宝自小儿书读得不怎么样,搓麻将却在镇上小有名气,他不仅搓麻将,还喜欢打扑克牌,打四色牌,总之,凡是可以赌钱的玩意儿他都要露上一两手。那时节人们穷,手上没个钱,赌钱输赢也就那么几分几角顶多几块钱。“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书没得念了,整个社会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没人管了,到处乱哄哄的,大宝一头扎进了麻将堆里,搓得昏头昏脑,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不觉间,大宝小时候的伙伴大都谈上了对象,他忽然意识到该找老婆了。有人给介绍了柳绿村的麻姐。能从乡下嫁到镇街上来,麻姐满心欢喜。见过几次面,麻姐听人说大宝嗜赌,提出分手,大宝一下子懵了,口口声声表示要戒赌,倒也真的有一段时间不上牌桌了。别瞧麻姐脸上有雀斑点儿,她个子不高不矮,身段子匀称苗条,皮肤白皙,只要她肯点头,不怕找不到俊小伙子。麻姐到底嫁过来了,大宝却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又从这户人家牌桌玩到那户人家牌桌,玩兴一起竟通宵达旦。麻姐是个新嫁娘,却没享受到几天鸳鸯帐下的欢愉。又是一个彻夜不归,当大宝天大亮后归来昏昏睡去时,麻姐怒火中烧,夫妻俩先拌嘴再摔碗碟再到撕打。大宝心想,这样发展下去怎么个过日子,赌博有输有赢,输了自然擤鼻孔,不敢吭声。有一天,大宝赢了几十块钱,回家吃饭时瞧着麻姐心情正好,把钱掏了出来,放在麻姐碗边,说:“今儿赢的。”麻姐并不理他,许久嘣出了一句:“你呀!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大宝见她脸色没往日那么难看,忽然说:“这赌博有输也有赢,我也不是那么差劲的人,你瞧我赢的多还是输的多?我也不至于把咱这店屋都输掉,把你这个老婆都输给别人。”“你净瞎说!”麻姐脸色绯红,“扑哧”一笑。“今晩儿我带你去看看,咱不上桌,就看看热闹,怎么样?”大宝趁机问道。“我才不去哩!你也不准去!”麻姐一副不屑的样子。“就看看,就一次,又不上桌,怎么样?”大宝仍不死心。麻姐暗自思忖,与其天天说他骂他,倒不如到现场瞧他一次,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以后也好说他去。“好吧,就一次!”大宝见麻姐的心理防线终于被他攻破了,答应了,心里好不高兴。

晚饭后,大宝带上麻姐来到河阳街甪家楼上。虾米还没嫁过来,楼下也没开店,阿亨、阿哈兄弟都单身,阿亨偶尔上居委会帮忙做点差事,大多时间兄弟俩都招人来打麻将混日子。大宝、麻姐上了楼,一瞧,客厅有点挤地摆着三张方桌,两桌坐满着人已开场在玩了,还有一桌坐着阿亨、阿哈和友仁。他们一见大宝、麻姐上楼来,忙打招呼,示意大宝到桌前空位坐下。大宝回头瞧瞧麻姐,又瞧瞧他仨,一脸尴尬。“三缺一!大宝,你来,还是麻姐来,都行!”阿亨提议。“我才不玩哩!大宝,你要玩就玩吧。”麻姐明白,这儿毕竟不是在自己家里,要装出副宽容大度的模样,她瞥了眼阿亨,应道。大宝如同得到了圣旨,赶紧往桌前坐下。麻姐搬了张凳子就在大宝身边靠后点坐了下来。大宝感觉真好,开场就和了,不久又自摸,后来还抢了金。打了好一阵子,大宝尿急,起身往楼下卫生间去,让麻姐顶替。麻姐看了会儿,学会了点,就挪移到大宝的位子上坐下了。大宝上楼来,见麻姐打得高兴,就坐在她身后指指点点,让她打下去。麻姐打得挺顺手,和了几次。散场时,夫妻俩赢了一百多块钱,欢天喜地地回家去。往后的日子,麻姐又跟大宝去了几趟阿亨家,有时她独个儿去。再后来,麻姐让大宝在自家摆了几张麻将桌,吸引了一批人来玩,霍家从此热闹起来了。

大宝心里明白,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是靠赌博发大财的,纵使你一时赢了大钱,这钱就跟含嘴里的软糖似的,没几下子又要化得无影无踪;又有哪个赌徒能厮守住万贯家财,到头来还不……真正能够在社会上安身立命,说话响当当的当数企业家,把企业办起来了,办成功了,财大了,气也粗了,人家自然对你刮目相看,对你毕恭毕敬。搓麻将赌钱只能是消磨时间,排遣烦闷,它并不创造一分钱的财富,就算你赢了,也只是把别人的钱占为己有。办储金会吸纳社会上的闲散资金,人家的钱收进来了,到时候你却得付给人家利息,这利息比银行要高得多。利息的钱哪来呢?只能贷给那些办企业或做生意急需资金的人,他们用更高的利息向你借,而他们只能靠生产产品,再把这些产品卖出去赚了钱或把这一地的产品运往那一地销售赚取差价来偿还向你借的母钱和利息。大宝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家办养鳗场,储金会的钱贷出去还是要贷出去的,但毕竟顾虑重重,担惊受怕,投入自家养鳗场就放心多了。十八重溪水库脚下的养鳗场办起来了,雇了几个外来的打工仔,小宝住场里管理,恰逢鳗鱼畅销,鳗价上涨,顺顺当当地赚上了它一笔,大宝为自己的正确选择暗自高兴。赚钱了,瞧翟家建起了桥北酒楼,咱霍家岂能落后,就是要跟翟家平分秋色,在蜂腰桥南也一样建起了酒楼。时下人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平日里下馆子的人多了,逢婚丧喜庆在酒楼里摆上十儿八桌的多了,生意火起来了,只有这个时候,大宝才感觉到,活过了大半辈子,财神爷总算看上你了。

大宝明白,世上还没见过哪个人嫌自己赚的钱够了,不想再赚了。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他的家还算不上开赌馆,但每天一两桌的来客还是不断的,他不想像苍梧书院那儿摆开麻将桌向每个人头收取一块钱的上桌费,还得倒贴茶水。大宝发现,有的人一时输光了身上的钱,想翻本,一旦回家去,来日也许就没那个劲了,那当儿最最需要的就是钱。大宝深知这些人的家底,瞧他有能力偿还,立马把钱借给他,写下借据,一元钱月息五分甚至七八分钱。赌友也算守信用,赢了钱立马还钱,就算没能赢回来,过些时日一旦踏进霍家店门也会把母钱带利息如数奉还。大宝又多了一条进财的路子。

镇上渐渐有人出国去了,大宝发现出国去的人多起来了,不管是办了正规手续出去的还是没有任何手续偷渡出境的,都要花费一笔钱。想出国去的大多数人家缺的就是钱,这钱上哪弄呢?向私人就算亲戚朋友借要担当人情,且要东挪西凑好几家才能凑够数。向公家银行借呢,你有东西抵押吗,你有啥正当理由吗?没门。人们自然想到了储金会,利息嘛,不熟识的一元钱要按二分六厘、二分八厘算,朋友熟人二分二厘、二分四厘就给了。倘要借上大笔款的,你得把房契拿来给押上。借钱的人多了,存钱的人也多了,你的储金会就像一部加了润滑剂的机器,有力地运转起来。

这天,霍家店门刚打开,熊可就跨进了店堂,满脸堆笑对大宝说:“大宝叔,有件事想求你帮个忙。”“啥事儿?”大宝知道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正要做一笔生意,缺点本钱,借五千块。”大宝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嘀咕,这钱借给他还不等于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忙说:“这阵子我手头正紧着,没钱!”“没钱?你开钱店咋会没钱?要真个没钱,你这店还不早关门了?往日里我又不是没向你借过钱,你说我哪回赖着你?”大宝知道往日他上这儿搓麻将输过几次,按赌博利息每次借过千儿八百块,没多少天就还了。这次借还是不借呢?“大宝叔,相信我,一定还你。除了那几次来你这儿玩麻将借过,我还向你借过钱吗?”熊可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宝忽然眼珠一转,想起一件事来,说道:“要借可以,但往日你兄弟俩在桥南酒楼赊欠的钱要扣还。”大宝心里明白,这钱今日要不扣还,就如桥北酒楼被他俩赊欠等着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好吧,还就还吧。”大宝听他这么一应,连忙走近靠墙的写字桌前拿起电话机,拨通了桥南酒楼,跟细宝对了账本,又拉开桌子抽屉找出纸笔记下:“赊四次,共一千一百一十二块五角钱。今还清,你那头把赊账划掉。”熊可站在一旁听着,待他放下电话筒,忙说:“这样,我可要借六千块啰。”“好吧,六千块就六千块,但要扣除一千一百块,那零头十几块钱就算了,月利息本来二分八厘钱,看在邻里乡亲的份上,就两分六厘算了。”大宝又拉开桌子抽屉找出张白纸,让熊可写借条,熊可在纸上写了六千的小写数字,说是大写数字写不来,大宝扫过桌面上刚才那张记账纸又接过熊可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陆仟”两字,然后把笔递还给熊可,让他依样画葫芦写上,签上了名,又蘸了桌面上的印泥按了手印。丽形还没到来,大宝到里间厨房叫了正在洗涤的麻姐出来,麻姐打量了眼熊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走到写字桌旁靠墙边的保险柜前,打开来取出一叠百元钞票递给大宝。大宝接过来数了四十九张钞票,递给熊可:“四千九百块钱,点一下?”“你数过的,能错?”熊可刚刚目不转睛盯着他数过,一把接过钞票,数也不数,往裤兜里一塞,欢天喜地地走了。

过了些时日,熊可上霍家还了六千块钱和利息。后来熊可又上霍家借了几次钱,每次只借几千块,先后都还清。

这天,熊可上门来要借两万五千块钱,大宝感到数目大点,有点犹豫,想让他回家把房契拿来押上,又想,他家是旧房子,地点又不怎么样,有谁要?再说上几次他借钱次次守信用,就算他不想还,那时再要他的房子也不迟。想到这儿,大宝到底抵不住有望到手的利息的诱惑,下了决心,让他写了借据,按了手印,给了他两万五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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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郁达夫散文集(套装共四册)

    郁达夫散文集(套装共四册)

    郁达夫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文学巨匠,我国现代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他的散文无一例外是“自我的表现”,而且是“自叙传”式的自我表现。他在散文中不加掩饰地表露他的身世、思想、感情、癖好,将自己的信仰、习惯、性格大白于天下,以一己的身世、感受,集中表现了在旧社会的压迫、窒息下青年一代的精神苦闷,从而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散文特色。本书收录了郁达夫最精彩的散文,向读者传达了郁达夫的散文中洋溢着的回肠荡气的诗的情调。本书毫无遮掩地表现了一个富有才情的知识分子在动乱社会里的苦闷心情,展现出一幅幅感伤、忧郁而又秀丽、隽永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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