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啦———我一回头,看到窗帘耷拉着,关良想要再次拉上窗帘。用力太猛,把窗帘上面的扣子扯掉了,一半窗帘如同受伤的鸟翅耷拉着。算是扯平了,谁也不能完全如愿了。如果再争下去,我想主动让步的肯定是我——我心里莫名地有点儿惴惴的,似乎怕他梦里喊过的那一声“杀”。此后,我们说话更少了。
一年多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单独坐在一块儿。我想他不会不记得那次不愉快吧,但他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我也只好装糊涂。
我说:“你真要徒步去拉萨?”
关良说:“是。”
关良的表情很郑重,很严肃。我有点儿难以描绘心里头翻涌的感觉。虽说,早就听鲁健他们说过,可听他自己说出来,感觉还是不一样,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条漫长的红线,红线上有许多我茫然无知的地名。
我旧话重提:“那游戏怎么办?”
关良说:“不玩了。”
我瞅着他,“你能憋得住?”
关良说:“一路上也没法玩啊。”
我说:“那倒是。”
我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
我说:“你要是真能去,把游戏给戒了,倒真不错。想不到,你还真朝圣去了。”
关良说:“嘿……”
菜陆续端上来。腾腾地冒着热气。关良招呼我,趁热吃吧,趁热吃!完全像个主人。我又有点儿不舒服,还有点儿尴尬。
我们默默地各自吃着东西。关良吃得很认真,守财奴数钱似的把一片片菜叶慢慢填进肚子里。我不时抬头看他,他留着一拃长的头发,从脑袋正中向两边披下,有着三流艺术家的气质。脸还是有些虚肥,有些苍白,因为很久没晒过太阳吧。我想象着,他若真徒步到了西藏,这张脸该变成什么样子。
后来,是关良主动问我,工作怎么样?我说很好,一切顺利。他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我稍稍吃惊地看着他。
我说:“你也可以啊,把游戏戒了就行。玩游戏也不能当饭吃,生活可不是游戏。我们都这么大了,怎么着,也得养活自己。你怎么忽然想到去西藏?”——我很快就要说出螺丝钉啊、栋梁啊、责任啊之类的词儿来了。关良适时地打断了我。
关良微微笑着,“你的工作有意思吗?”
我说:“当然有意思,不然,我干吗做这个?”
关良说:“忙吗?一个月……能有多少钱?”
我有点儿受刺激,说:“很闲啊,不用每天去上班,工资嘛……加上其他收入,还可以吧。平均下来,一个月六七千不成问题。”
我一个月不过三千多块钱,但我不能这么跟关良说。
关良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很满意地说:“不错不错。”
“你到了拉萨,把游戏戒了,再找份工作,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你想想,你爸妈,还有你妹妹……”
关良再次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过,关良没把“没意思”几个字挂在嘴边。谈话进行得异常顺利,我又把之前大家讲过无数次的道理给关良讲了又讲,还添油加醋地渲染了自己工作和前途。我甚至要了两瓶酒。酒足饭饱,喝得微醺的时候,我看到关良忽然掏出皮夹子。
关良举起一只手,摇晃着,“埋单!”
我按下他的手,“你干什么?我来!”
关良捏着皮夹子站起,“肯定是我来,我请的客。”
我说:“我找到工作了啊,你跟我争什么!”也站起,用整个身子拦住关良。
关良还要争,我赶紧跑到柜台,几乎是将钱硬塞给了服务员。
关良连连埋怨:“哎呀,你怎么这样?”
我慢慢喝了一口黄酒,“等你找到了工作再请我吧。”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关良悠悠地向我讲述怎样从上海到丽江,从丽江到拉萨。听得出,他做了很多准备,他说出的那么多地名,大多是我没听过的。
我说:“这么远的路,你还是得多准备一些东西吧?”
关良说:“其实,多带些钱就行了。”
我说:“你打算带多少呢?”
关良忽然盯住我,“我现在……身上只有两三千块钱。你能不能借我一点?”
我心头一紧,“要多少?”
关良说:“两千,有吗?”他直直地盯着我。
酒已经醒了一半。我近乎乞求地说:“一千,行吗?”实在不好意思,又补充说:“这一千块,借你五百,另外五百,算我支持你的。”
关良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现在带钱了吗?”
我说:“现在?”
关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难以抗拒地掏出钱包——他刚才一定看到钱包里的一叠红票子了——僵硬地数出十张,擎在手中,说:“戒了游戏。”
关良苍白的脸有了红润,似笑非笑,将挡在眼前的几缕长发轻轻向右一甩,双手接过钱,晃一晃,嘻嘻笑着,塞进自己的皮夹子。他站起来,给我的杯中倒满酒,把酒杯递到我手中,大声说:“兄弟,别的不说了,干一个!”
我大声附和道:“干一个!”
这一刻,我的血简直有点儿他妈的沸腾了。
回去路上,夜风一吹,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刚才怎么回事?我糊里糊涂地抢着付了账不说,又糊里糊涂地给了他一千块钱,还糊里糊涂地声明,其中的五百块是送他的。我这是干什么,我有病啊?!鲁健他们几个王八蛋,一定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但他们谁也没提醒我。可说到底,这怪不得别人,谁让自己虚荣心作祟?
真没意思!
四
牛丽华结婚的消息,如一枚重磅炸弹,炸得全班晕头转向。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结婚?再说,她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我们打内心里觉得,牛丽华就是红娘那样的丫头,总是陪着闺蜜恋爱、分手,帮着别人甜蜜,也帮着别人忧伤。可如今,大伙儿忙着写论文找正作,她要结婚了。结婚对象很快被女生们调查清楚,那人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父母都是市里的干部,他却不愿从政,而是自己开公司,牛丽华嫁给他后,不用出门工作,在家里爱干吗干吗……越调查,越气恼。凭什么啊?牛丽华既不聪明,也不漂亮。过了几天,才知道,两家是世交。大家叹一口气,只能怨自己生得不好。
如果不是关良宣称徒步去拉萨,牛丽华的婚姻绝对是毕业季的最大话题。
关良按到牛丽华电话时,我们刚好都在宿舍。
鲁健说:“没准儿,牛丽华要质问你,怎么抢了她的风头。”
关良鼻孔里哼了一声。
林一昂说:“牛丽华不还问过你有没有女朋友吗?”
鲁健说:“咦……我怎么忘了这事儿……不会……”
鲁健和林一昂做作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关良单穿一条三角内裤,如同一大块肥肉稳在电脑前,对旁边的说笑不闻不问。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关良接了,应付地说,出门了出门了。挂了电话,在我们的嬉笑和催促声中,关良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穿了裤子,穿了衣服,趿了人字拖,拎了装满几十个空方便面盒子的垃圾袋,趿拉趿拉地下楼去。我们立即拥到窗口边。不一时,关良出了宿舍楼,抬手遮挡了一下阳光。六月的阳光真够耀眼的。他慢慢地朝自行车棚边的柳树走去。牛丽华从树后闪出来。相距遥远,我们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四周很静,偶尔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在我们正要失去兴趣时,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
牛丽华两手一张,抱住关良。许久,就那么抱着。
鲁健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操!”
关良回来后,在我们的一再逼问下,他才说出缘由——
牛丽华见到关良后,两人一时无话。牛丽华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你真要去拉萨?”
关良说:“你真结婚了?”
牛丽华丰润的脸颊迅速地红了,她似乎误会了关良的意思,羞涩地低下了头,半晌,才说:“结婚还能有假?你……为什么要徒步去拉萨?不找工作吗?”
关良说:“你不也没找工作?”
牛丽华又低—了头,说:“那不一样,我的情况不一样……其实,我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多好……”
关良说:“那和我去拉萨?”
牛丽华肯定又误会了关良的意思,她把头低得更低了,声音低到了尘土里,像是埋在尘土里发不了芽的种子。
“我去不了,我只能在家里待着,哪儿也去不了。我……”她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关良说,“我能抱抱你吗?”
关良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好!”
“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我能理解。”关良和牛丽华抱在一起时反复说。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相信。”牛丽华和关良抱在一起时反复说。
两人沿着学校的樱花大道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后在牛丽华的坚持下,去了学校后门的必胜客。在必胜客里,牛丽华从小包里翻出一个蓝色碎花纸袋。
“这个你一定要收下,是我送你的。不一定用得到,但你一定要收下。你代我到西藏看看雪山,看看那么高那么蓝的天……”
关良接过纸袋,目光坚毅而温柔,“你放心,我会替你去西藏的。”
那一刻,牛丽华眼眶里闪着泪光,满脸通红,嗫嚅着:“对不起,我不能和你……”
牛丽华算是彻底误会关良的意思了!
我们抢过关良的纸袋,撕开封口的透明胶带,里面还有一个小纸袋,打开来,是簇新的百元纸币,厚厚一大沓,应该有近万吧。
鲁健夸张地嚷道:“你小子发了!”
关良只朝钱瞥了一眼,就把它们塞进抽屉,随手团了纸袋,扔进垃圾袋。
蒋伊倩给关良钱,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在那之前半个月,我问起蒋伊倩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说,要出国学语言学。你学的是汉语语言学,干吗出国啊?你不懂!蒋伊倩瞪我一眼,又说,国内学术环境这么差,能做出什么?那一刻,我对蒋伊倩的崇敬之情不得不油然而生,然而,仅仅半个月后,蒋伊倩告诉我,她要到上海海关上班了。
“你不是要出国吗?”
蒋伊倩瞪我一眼,“你不懂!”
我真的不懂。
“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不能每个人都像关良那样,想打游戏就打游戏想去西藏就去西藏……如果每个人都那样任性,这世界早完蛋了。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想的,反正女生得现实点儿。”
蒋伊倩说完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女生不是都觉得关良徒步去西藏非常牛逼吗?”
“是牛逼,但我干不了那样的事儿,所以我才特别佩服他,所以,”蒋伊情停顿了一下,“我才资助了他两千块钱。”她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也给他钱了?!”我怀疑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蒋伊倩的脑袋出了毛病。
“你要能徒步去西藏,我也会资助你!”
蒋伊倩的脑袋肯定出了毛病。
真正为了学术出国的,反倒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于欣。
小个子于欣是班级里学术小团体的重要成员,我也曾是这团体的一员。当她打电话给我,我想她一定是要告诉我,她即将远赴美国耶鲁大学攻读博士了,不料,她却动情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知道关良为什么要去拉萨吗?”
“不就是不想工作吗?当然,我们都猜想他是要以此戒掉游戏。”
“关良告诉我,他考上大学后,家里请了很多人吃饭。很不巧,那天他爸重感冒,跟那些人喝了没几杯就醉了。但不喝酒又不行,那些人都是要给他家钱的,没有他们的资助,他根本上不了大学。从来没喝过酒的他,跟每个人都喝了。他带着一种复仇的心态的,最后把好几个人喝趴下了。他说,那天看到他爸蹲在后院呕吐,他一下子觉得读书是那么低贱的事儿,考上名牌大学又怎样呢?现在他不想再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工作了又怎样?他就要活得自在,活得像个人……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虽然我还要继续读书,但我能理解他,我想你也能理解……”
我打断于欣的絮叨:“你给了他多少钱?”
于欣一愣,“我手头也没多少钱,还要出国读书,就给了他一千。”
我耐着性子,直接问:“你和他吃饭,谁埋的单?”
于欣说:“我啊,怎么?”
我说:“嘿嘿……一个男人连埋单都不肯,你还相信他?”
于欣说:“是我抢着埋单的,他说他埋的。那怎么行呢?”
我说:“总之,是你埋的单,不是他。”
我语气坚定,脑海里同时浮现出我和关良在饭店埋单时出现过的一幕。
于欣说:“可是,谁埋单跟去拉萨……有什么关系?”
我说:“当然有关系……”
于欣说:“你是说,关良不会去拉萨?”
我说:“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总之……虽然……”
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应付过去的。这些女人都怎么了?!肯定都疯了!
所幸,很快就毕业了。
关良不知所踪了,但我肯定他没去拉萨。
那彻头彻尾就是个骗局。鲁健和林一昂也有同样的想法。都在问:你给了关良多少钱?我惊讶地发现,单从我们仨身上,关良就轻而易举地卷走了五千块。我损失了一千,林一昂和鲁健都损失了两千。鲁健咂着嘴:“这小子,这小子!毕业了还搞这么一出!我们怎么就相信了呢?”对这件事,鲁健抱有非常大的热情,据他多方打探,关良在别的男生那儿卷走了大概四五千块,从女生那儿卷走的更多,加起来,得有几万!鲁健又愤恨地说:“那些女生给他骗了,还把他当成英雄,以为他真要徒步去拉萨朝圣,真是可笑啊!”鲁健甚至提议,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告他欺诈!
我努力让自己把关良忘掉,像忘掉一条翻过船的臭水沟。
将近一个月后,鲁健打电话过来,关良才重新从遗忘的底片上显影。这次鲁健完全换了一副口气:“诶,你知道吗?关良走了!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