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宁
午睡醒来时,妈妈已经出门去海边了。“你不用陪我咯。”她出门前替我倒好了一杯水,旁边切开半只苹果,现在苹果暴露在空气里的部分已经发黄了。
早晨猛烈的头痛此刻蜷缩回某根神经后面,时差和忽冷忽热的天气在整个旅途中折磨着我。我打开浴室的莲蓬头,等待热水从嘎吱作响的管道里传过来。架子上酒店的毛巾和浴巾都整整齐齐地折叠在原处,干净而僵硬,而她随身带着的一块旧毛巾则蔫乎乎地耷拉在杠子上。这块毛巾已经毛了边,带着格格不入的突兀感,竟然叫人始终无法移开目光。还不止于此,如果把毛巾掀开,便会看到她细致地在杆子上裹了层保鲜膜,像是要重演生化危机,防止任何触碰带来的皮肤溃烂。我知道她带了防蚊药水、酒精棉花,却不知道她还塞了卷保鲜膜。
“你不用那么忧心忡忡的。”头一天晚上我从浴室出来以后对她说。
“这事儿你可说不准。”她非常固执,“你不知道那些连锁酒店的服务员用毛巾擦马桶吗?”
“你太相信报纸了。这儿可不是那些便宜的连锁酒店,看看外面,窗户外面就能看到海。”我说着用床边的遥控开关打开窗帘。她有些犹豫地站到窗边,可其实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有回住在招待所里穿了一次别人的拖鞋,之后得了脚癣。”她啧啧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二十年前?”
“我刚结婚那会儿,二十年,不对,三十年前。那又如何?”
“世界在变!”
“不会变得更干净。”
“你把世界想得太糟,到处都是危险。”
“可不是嘛?要不然你为什么会遇见这么糟心的事,我看你是伤透了心。”
“你又在胡说什么?你不应该看那么多电视剧。”
“我跟你不一样,我这把年纪了,只想乐呵着消磨时间。你还能要求我改变什么?”
“没人想要改变你。”我说着,都有些气恼起来。
这会儿她不在房间里,我才觉得松了口气。用酒店的洗发水洗过的头发纠成一团,不断往下淌水。我打开一扇窗户,远处就是沙滩,只看得到人,狗,海鸟却悄无声息。我没有穿衣服,觉得正好。我以为会有风,其实没有,可是冲浪的人不断拿着冲浪板奔进大海,迎着浪突然站起来,又转瞬消失在白色的泡沫里。
我带着一本书来到酒店咖啡馆。书原本是想要在飞机上看的,结果后排座位坐着两个开杂货店的温州女人,自始至终都在谈论唐人街上各家各户的生意,细碎而高低不定的音调牵扯着我的神经。倒是妈妈在我身边始终睡着,她紧紧绑着安全带,眉头紧锁,发出短促而不均匀的呼吸声。我半途迷糊着睡过去一会儿,又被干燥和机舱隆隆的噪音折磨。所幸我已经习惯失眠所带来的脆弱情绪,无非就是这样一动不动,骨头,神经,皮肤,毛发都有如风化的瓷器。
一旁的餐厅里,两个敦实的围着围兜的女服务生叉腰倚靠着厨房的防火门,冷冷地瞥过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有其他客人,于是我挪到露台上,对着海滩,还能抽上根烟。这里接近热带,早晚温差却很大。太阳把一切都照成白晃晃的幻觉,而一旦被乌云遮蔽,海风就吹得人头痛。海滩边有人穿着毛衣散步,也有人穿着比基尼,浑身泥泞地打沙滩排球。
有个推着手推车的流浪汉隔着露台的围栏,在我旁边驻足停下,指指我的烟盒,示意我能不能给他根烟。我犹豫片刻,抽了一根递给他。他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烟,风很大,打火机啪嗒啪嗒响了好久。然后他靠着栏杆,满足地吸了一口。他戴着顶缀满亮片的紫色小帽,面色苍白,从嘴角处咧开一道长长的疤。
“你从哪儿来?”
“中国。”我说。
“哦,哦。北京?”
“不是。”我并没有在一种对话的情绪里。
“我曾经有个北京的女朋友。”他说着竟然唱起来,“我爱过一个女孩,她来自北京,她来自北京。”
“唔。”
“你来这儿做什么?旅行吗?”他继续问。
“没错。”
“你的朋友呢?”
“我跟妈妈一起来的,她在海边。太阳太晒了。”
“跟妈妈一起出来旅行,那可真够受的。哟嗬。”他吹了声口哨,“你多大,二十?”
“唉?”我忍不住想笑。“你说话太动听了。”
“可不是吗?”他得意地笑笑,“你是那种郁郁寡欢的女孩吗?”
“我可不是。”
“我的琴坏了,不然我现在唱首歌给你听,我只会唱猫王。我是个老派人。”
“以后吧。”
“我得走了,今天是特别倒霉的一天。”他指指身后的推车,“看到没,塑料兜坏了。前面餐馆的保罗给我留了个新的,我这就去拿。”他说着把烟头掐灭,推着推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说,“还是给你提个醒,别去吃保罗店里的炸鱼和薯条,他用的鱼根本不新鲜!”
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两位服务员开始重新铺桌布,为晚餐摆放餐具。我看着她戴着一顶橘红色的帽子沿着海滩由远及近,那是她为了旅行特意买的。帽子皱巴巴的,让她的年纪看起来陡长了几岁。她还买了只同样色系的包,带子是帆布的而不是皮的,之后她一直抱怨个不停。她现在踩着沙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从鼻子到脸颊都被晒得通红,气喘吁吁的,却仿佛有着乐不可支的满足感。
“你上哪儿去了?”我问她。
“在海滩边走走。”
“整个下午?”
“是啊。我走过了两个海湾,一直走到那块礁石后面。”她奋力地指给我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没有看到。“你该出去走走,别总是想着他。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散散心,忘记糟心事吗?”
“我根本没有想着他,但现在好了,现在我还真的想起来了!”
“你头还疼吗?真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没有看到那片海湾。”
“还是去吃饭吧。我又饿了,你呢?”
我们披着傍晚温柔的太阳沿着沙滩走,天没有暗,自然还没到晚餐时间,周围的小餐厅望进去都是黑洞洞的,只有些白人零散地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喝啤酒。我瞥见一家招牌上挂着“保罗”字样的餐馆,不知怎么地就加快了步伐,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门口的招贴画上印着金灿灿的炸鱼和冒着气泡的可口可乐,有个梳着莫西干头的男人靠在旁边打电话。
最后我们找了间日本餐馆坐下,她在头一天就已经吃腻了这儿粗陋的食物,过度油炸的本地食物,或者是放太多香料的东南亚餐馆。我们像所有的游客一样,坐在被树叶遮蔽的露天座位里,无所事事地望着沙滩上的人。这会儿趴着晒太阳的人都陆续起身,懒洋洋地挪动着步子。
“我们应该谈谈。”她说。菜久久不上来,她终于无法忍受漫长的沉默。
“我们每天都在谈。”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真话。”她说,“你早该告诉我。”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过,我已经全盘接受了。”
“你就这样接受了?”她怀疑地看着我。
“这没什么,他爱上别人。谁都会爱上别人。”
“你这算什么话。你又爱上过谁。”她几乎要把脸都凑过来,“我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她说得很大声,可是声音颤抖着,收尾的时候变得扁扁的。我想她快要哭出来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表现得那么难过。于是我们都只好扭过头去,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等菜端上来,我不再声响,闷头吃起来。她则一副为难的神色,吃了两口,就把碗往前一推。我没有抬头看她,一只苍蝇在我们之间盘旋。
“他打过你吗?”她突然说。
“你在说什么?”
“他打过你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把碗往前面一推,双手发抖地从钱包里摸出些零钱来一股脑儿地放在桌上。她跟在我身后走出餐馆。我们一前一后艰难地在沙滩上走。沿途返回酒店的时候,再次经过保罗餐馆,这会儿霓虹灯都亮起来了,从里面传来一股油炸的诱人气味。我还没有来得及躲开,就看到那顶缀着紫色亮片的小帽儿从里面钻出来。他推着手推车,热情地几乎跌撞着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