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十年前{素鹫·霜月城}
初冬的霜月城内外，已经是漫天飞雪。
无论是山丘还是平原，抑或是目之所及的高山，都在风雪之中成为了一片苍茫无际的庞大雪域，像是天堂般无瑕而又神圣。
城中的人，从这时，便已经逐渐减少出门的次数，在家里生起了火炉，在一片暖意之中开始过冬。看着窗棂上结起的冰花和玻璃上朦胧的雾，听着凛冽的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纵然只是将五指轻轻置于玻璃上，也能从微凉的触觉当中感受到外面的严寒。
两个少年正一齐走在城郊的森林里。其中稍矮的那个男孩，长了一头素白色的及肩头发，仿佛翡翠般深邃的瞳仁。毫无血色的白皙脸庞似在向人们说明着他的身份——素鹫族王室。尽管那张干净白皙的小脸上还写满了稚嫩，不过从他的神态和眉宇当中，已经散发着贵族的魅力。
然而，刚才所说的那些属于王室的特点，都在另一位似要年长几岁的少年身上得到了更为极致的体现。只不过，他的发色将他粉饰得更为高贵，如同一条条精致无比的琴弦，披散在他挺拔的后背上。从外观上看，即使他是两者中年长的那位，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但是，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质，却是其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成熟和稳重。
“莫里，对父王决定传位于我一事……你是否心有不甘呢？”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就像是沁心的清泉，有令人如沐春风的魔力。
莫里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如果是别人当我可能会不愿意，但要是穆索你的话，我肯定一百个心甘情愿！”
看着莫里真切而诚挚的眼神，穆索精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不起，莫里。家族中老老少少都知道，你是家族中潜力最大的孩子。若不是因为我是长子，继承皇位的一定是你。”
莫里稚嫩的小脸变得严肃起来，皱紧的眉头像是两把竖立的毛刷。“哥……你错了。父王之所以选你继承族长的王位，是因为你是穆索……不是因为你是兄弟中年长的那一个，也不是因为他喜欢你更多，而是因为你注定要成为素鹫族的领袖！”
穆索怔在了那里，一住不住地看着眼前无比认真的莫里。眼前这个被视为几十年一遇的奇才莫里，这个只有十二岁却能出口成章、议古论今的莫里，这个在才智方面远远胜于自己的胞弟莫里，居然对自己如此的信任。他把手轻轻地搭在莫里的肩膀上，“莫里，哥哥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们会联手让素鹫变得强盛，不，是让素鹫、赤莺、雪翼三族都变得强盛起来！”
莫里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高兴地点了点头。他很清楚地知道，穆索会兑现这些诺言。因为穆索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强大得多。与锋芒毕露的自己不同，穆索的不温不火，正是他沉稳的体现。而自己时而激进却又着实匪夷所思的想法，虽然时有奇效，却不能永远倚赖这些来治理一个民族，更何况长远以后所发展成的国家。而这些，他都明白。
“我们快回去吧，父王让采的药已经采齐了，如果让那个人喝下这几服药，也许就会康复了！”
“是啊……不知不觉，从我们当时在翡翼湖畔发现昏迷不醒的他，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莫里一边掰着指头清算着，一边轻快地点着头。
“嗯，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们还能去拜访一下舅舅，再过两天他可就要进行婚礼了。”
“对对对……帝焰的凯撒王据说也会来哦。真想看看那所谓大陆最强的西域血统的继承者是什么模样！”
白衣的老者缓缓走到玉砌的浴桶前，将手中的几管药剂轻轻点进浴桶的水里。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眼角皱起岁月造就的粗犷纹路，细细地分辨着沉睡于水桶中的人的变化。一声轻叹，他摇了摇头，慢慢转过身来，像是在用失望的神态叙说着答案。
素鹫王倒也没有过多受到失望的感染，舒张的眉宇间依旧是贵族特有的淡然，他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了，乌格。”他的声音温和而又有力，亲切却又不失威严。这样的人，能够有穆索那般天之骄子，也真是不必奇怪了。
“陛下不必客气，救人是臣的分内事……今天虽然还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就最近一段时间所表现出的情况来看，距离他苏醒的那天，恐怕已经不远了。”
乌格老迈的脸庞上的表情格外认真。很显然，他不想素鹫王把他的话都当成单纯的安慰。
“没事，乌格也不必心急，顺其自然就好。”
“臣有一事不明……”乌格的脸上显出犹豫的神态，似有什么话在嘴里打转。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如此关心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被看穿了心思的乌格只好点了点头，一边暗自在心底称赞起素鹫王敏锐的洞察力。素鹫王走到浴桶前，像是欣赏一件精致的工艺品，注视着眼前沉睡在浴桶中的年轻男子。他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面，似乎每一寸的脂肪和肌肉都散布得恰到好处。白色的头发、斜飞入鬓的白眉，尽管在某些特征上与素鹫族人相似，却似乎要比平民们显得高贵得多。甚至，可以称得上完全超越素鹫皇族的完美气质。热水所散发的水蒸气弥漫在他的四周，将他粉饰地如同在世的天神。
“我明白你的疑虑。虽然他的外观跟素鹫人几近无异，但你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并不是素鹫人。”素鹫王确认了乌格赞成的眼神后，继续说，“换而言之，现有记载的族群当中，并没有他的所属。”
“陛下是说……他不属于这片大陆？”乌格的眉头紧锁。
“也许是，也许不是。而我之所以如此关注他的生死……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或许能解开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
“陛下指的是？”
“我曾见过一位与他极为相似的人。并不是外观上的那种相似，而是……感觉。”
“陛下的意思是……这片大陆上还秘密生存着一类族人？”
素鹫王摇了摇头，“不，我也不清楚……”
门在这时响了，清脆的敲门声，节奏和音量都刚刚好。乌格的目光马上落到了素鹫王的脸上，等待他的指示。素鹫王倒也没多思索，轻轻点头，叫他去开门。待门敞开，穆索和莫里一前一后从门外走了进来。
“父王。”两声悦耳的呼唤声，与之相伴的是两人恰到好处的鞠躬。
素鹫王一边笑着，一边从穆索手中接过两个用尼龙绳捆绑的纸包。“辛苦你们了。”素鹫王蹲下身去，慈爱地摸了摸二人的头发。
正在这时，浴桶中发出了轻微的咳喘声。素鹫王、乌格、穆索和莫里不约而同地把头转了过去，然而除了弥漫的蒸汽在空气中涌动外，其余的一切依旧是静止状。
“不对，刚才绝不是幻觉。”素鹫王快步走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与刚才丝毫无异的画面——无论是他那沉睡的姿态还是动作，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是……空欢喜吗？”跟上来的乌格一字一顿地说。
“不尽然。”
{赤莺·翡翼城}
翡翼城作为赤莺族的都城来说，确实相当适合。位于群山环抱之间的地势让整座城池成为一道天然的隘口，易守难攻、牢不可破，外加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由此造就了整个大陆北部最为坚固的城池。
穆索和莫里走在赤莺族领地的街道上，像是两个天外来客，接受着道路两侧所有人投来的警觉目光。
“明明赤莺族现在跟我们也算是联谊关系……走在路上却还要被人当成囚犯一样对待。”尽管莫里想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视而不见，却依旧有种防不胜防的挫败感。
“毕竟赤莺一族和雪翼、素鹫不同，族民除了早期原始部落遗留外都是由外来人组成，所以当地人在外观上并无太多特征。而这移民制度更是已经持续了几世纪。看到我们这种纯素鹫血统的人，当然会有少见多怪的感觉了。”
穆索话音刚落，一个长相粗犷的大汉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彪悍的目光像是尖锥一样，还是不由得偷偷打了个寒噤。毕竟在素鹫境内，是看不到这种粗犷型的人的。“舅舅能够管辖这样一个地方也实属不易……”他感慨道。
“是啊。而且，好歹舅舅也是个纯素鹫血统的人，本以为他会和赤莺人相爱，没想到最后居然要娶帝焰国的人，最令人吃惊的，那还是凯撒王的妹妹……”
“自古相传，西域之血的继承人可以拥有神力，帝焰王凯撒一家又是唯一继承西域血统的家族。也就是说，未来的赤莺族里也会有西域血统……”
“那可真算得上是赤莺族的福音了。”
没等这对兄弟把话题继续，两只不知所属、粗壮而又健美的胳膊就像是两条巨蛇的躯干，从两人身后将他们一齐举了起来，继而将他们轻轻放到了肩膀两侧。穆索和莫里先是为之一愣，可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已经意识到危险的解除。
“你们两个小家伙跑这儿来也不说一声哦？害得我还要出来找你们！”
将他们举到双肩上的人声音俏皮地说道。
“舅舅的恶作剧水准还真是节节攀升啊。”穆索一边感慨着，一边用袖袍拭去额头的汗水，另一头的莫里也是连连点头。
“嘿嘿！走吧，咱先回家！”被他们称为舅舅的人，露出大男孩一般爽朗的笑容，在他那纯素鹫血统的、无血色的白皙面孔上显得既妖冶，又可爱。
他并没有像大多数素鹫人那样蓄起长发，而是留着一头银白的短发，刺猬般根根竖立的头发令他看起来格外有活力。外加上他矫健而高大的身躯，性感而对女性充满诱惑的肌肉群，很难说不会有女人喜欢或者迷上他这样的外表。尽管缺乏那种先天的贵族气场，但如今身为赤莺族长，平易近人却依旧深深为人信服，倒也真的是少有的成就了。
尽管身为赤莺族长，舅舅卡洛的住处却与寻常百姓无异。一方面源于赤莺是移民来的族群，没有所谓的原始族群，也就没有了贵族和平民之分；另一方面，卡洛之所以年纪轻轻就离开素鹫开始漂泊四海，正是因为厌倦了贵族的生活，来到赤莺定居更是被其良好民风吸引，所以即使赤莺也有所谓的豪宅，却也让卡洛无甚兴趣。
卡洛将两杯热茶亲自端到了穆索和莫里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痛痛快快地侧倒在沙发上。“怎么？你们这俩小家伙是要在我婚礼前，给我开个单身派对吗？”
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的穆索和莫里一齐摇了摇头，两人的脸上隐隐约约浮起了一条条黑线……引得卡洛一阵坏笑。
“你们的父王身体可好？最近又为什么事忧心呢？”卡洛关切地问。
“一切都还好……应该也没什么事可以忧心。”穆索简单地回答着。其实在他的眼中，素鹫一族在三族中最为强盛，发展也最为迅速，确实无须担心。
但若要未雨绸缪、深谋远虑的话，恐怕每个励精图治的素鹫族长都会“忧族忧民”。
卡洛“啧啧”了两声，“我可不这么觉得哟。拥有素鹫贵族血统的人，通通都自我要求太高。更何况我所认识的素鹫王，也就是你们的父亲，又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政治家。反正我是受不了那个氛围，不过我看你俩可大有成为第二、第三个你们父亲的趋势。”
卡洛舅舅说得没错，从穆索和莫里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父亲——素鹫王就成为了他们俩共同的标杆，所有人生中铺设的轨道都在将他们引往素鹫的王座。与偏安一隅的卡洛不同，身为素鹫王，就要充满抱负，实现抱负。
这种事情在平民看来是枯燥的，尽管他们身着锦绣华丽的服装，腰间环绕着精致玲珑的玉石，居住着磅礴华丽的霜月要塞，过着深居浅出的富贵生活……在大多数人眼里也比不过碌碌一生。
莫里摇了摇头。“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倒也不会有那么多理想、抱负。就像是玩纸牌游戏，无论牌的好坏，都会想要尽力打得精彩。虽然身为王室成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算是好牌。既然认为它是好牌，我就想把它给打好。相反地，那些拿到自认为烂牌的人，也会去想办法打好，胜利的渠道又不光是一条。因为追求与目标的不同，才会有道路的不同，反正我是蛮喜欢自己现在走的这条，即使失败在喜欢的道路上我也愿意，总比走上讨厌的路，成为自己讨厌的人要好。”莫里抿了抿嘴，眨了眨眼，“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
“不不不不不，素鹫二皇子真是名不虚传啊！”卡洛由衷地赞叹，穆索也连连点头。
“呃……对了！来了这么长时间，舅舅还没讲讲新娘的事！”莫里转移话题的功力也看似不浅。
“你说莉莉啊……她啊……没啥好说的也。漂亮、俏皮、伶俐……野蛮？
嗯，偶尔有一点。”卡洛脸上露出大男孩的青涩，不过这种表情倒与他年轻俊朗的外表格外相称。“对了，偷偷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啊，快要做爸爸了！”
“啊——”莫里和穆索一齐张大了嘴巴，一时间惊讶到无言。
“怎么样？你们以后就有表弟了，哦，不，也有可能是表妹！”卡洛的笑容洋溢着巨大的幸福感。
余惊未平的莫里和穆索慢慢合拢嘴巴，相视、点头，异口同声地问：“取好名字了吗？”
“嗯嗯。”卡洛得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岚；如果是女孩，就叫她笛妃好了。”
“岚……笛妃……”
2{夜羽国·南部}
巍峨的城墙上已经架起了无数云梯，冲锋的士兵就像是一颗颗红色的彗星一样沿着云梯飞速前进，直到被从上方投掷的巨石或者冰箭所击中才被迫罢休。天空中已经聚集了大片乌黑的雨云，像是展翅的巨鹏般，遮天蔽日。这是夜羽国士兵最为擅长的大范围攻击法术之一，只等雨云蓄毕，电闪雷鸣、风驰电掣的一刻来摧垮帝焰的攻势。天地逐渐变得阴暗，甚至昏黑，冲杀的嘶吼声在阴霾中听起来更为压抑。厚重的云层一点点压低，遮天蔽日。
“就是现在！”雷洛腾身一跃，跳到了云梯之上，旋即向城墙上奔驰而去。
他灵活地避闪着如雨点般密集的冰箭，犹如穿梭在无人之境上一般自如。巨大的滚石隆隆而来，却被他霸道地抡圆了手臂利用惯性掷了回去。临到城墙的一刻，所有城墙上的守城卫兵都以围攻的形式冲了上来。他不疾不徐地落在了敌人的中心，屈膝着地，蓄势待发的样子。
守城的将领站在围成圆圈的将士之间，愣是无言。如果丢了此城，便是最近半个月内夜羽连续丢掉的第八座城池了。除去行军赶路、集体休息的时间，帝焰军平均只消一天便能夺下一座城池。只差一座翡翼城，帝焰军便可进军霜月，夜羽国也就会随之覆灭。
士兵一个接一个地从队伍中涌出，像是扑火的飞蛾一样冲向雷洛。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惨叫，所有冲过去的士兵都被击倒在地。解决掉最后一个冲上来的士兵后，雷洛大功告成般舒了口气。他转过身来，面对守城的将军，对方几乎以绝望的姿态伫立在那里，任由宰割。“请将军下令让法师停止施术，放我军通行此地。以免强行攻城，滥伤无辜。”
守城将军紧握长剑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与其没有悬念地殊死一搏，真不如干脆缴械投降。可是如果连这倒数第二道防线都拱手相让，军心难以维持平衡，万一因此兵败如山倒，继而国破家亡，这种责任可又担当不起。他的额头渗出大粒大粒的汗珠，在瑟瑟的冷风下透出足以麻痹神经的凉意。他眼角的余光中，是一片沉默的寂静景象——鳞次栉比的楼房，空无一人的街道，被细雪覆盖的植被……他根本无法忍心去想，这幅画面被战火侵蚀过后的样子。
“对不住了，夜羽王……”他低头喃喃着，像是在做着忏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