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燃香，足足烧尽了万碑枯荣。
袅袅间，依稀可见百将万兵齐抽刀，出鞘声清脆悦耳；恍惚间，隐约可闻万骑翻身上马，轰声如雷滚滚而至；茫然间，宛若是归家。
是的，不言山是慕长临这辈子最讨厌的一个人的地头，正是慕九慕阎王。但不可否置，眼下这里也成了他十多年来，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初到白帝城的几天，能在街头巷尾听见赵秦本土百姓笑谈，说春秋七国，到底还是赵秦兵最生猛，其他六国？风过灰飞烟灭，齑粉扬尘尔。
此时此刻，慕长临沉默又释然，西蜀青壮，一骑可当万夫斩，万骑可开天下关。
不必在乎无关要紧之人的闲言碎语。
似海般深邃的不言山上，只有密密麻麻的墓碑，可却能给所有西蜀遗民一腔未凉热血。
慕阎王站在后头凝视慕长临，冷不丁漠声说道：“如果你当初到南煌王府的时候，稍微认个怂，对本王表表忠心，那个姓贾的也不至于死的这么凄惨。”
慕长临身躯微颤，冷声道：“是啊，能有南煌王的庇护，或许我还真能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只可惜，慕长临做不到。”
慕阎王并不介意，唏嘘道：“骨头硬是好事，我年轻那会，骨头比你还要硬，在朝堂上碰上有人若是提出什么对南煌军不利的折子，老子敢当着皇帝的面揍他，大不了挨上几十大板，爬起来还是条爷们。不过骨头硬归硬，到嘴边的好处还不吃？啧啧，我记得半个月前，有个年轻人就因为骨头硬不肯服软，被人剁掉了一条胳膊。”
慕长临转过身子，正对慕阎王，讥讽道：“那他是得罪了南煌王？喔，应该不是，若是得罪了南煌王，恐怕就不是断一条胳膊这么简单了。”
慕阎王撇了撇嘴，轻描淡写道：“他叫酒应英。”
慕长临眉头一挑，瞳孔微微颤了颤。
慕阎王瞥了眼匍匐在地不敢起身的神秘女子，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见神秘女子躬身告退。
老人摸了摸下巴，继续说道：“据说那小子还有几分意思，学的是晋溪棠那家伙的刀法，别说，还颇有几分神似。当时拒绝了兵部的邀请后，就连闭山多年的酆都，那群老不死的也都在打他的主意，只可惜小伙子骨子硬，不答应，估摸着这会要是不死，也还在逃呢。”
慕长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慕阎王。
片刻后，那名唤作星海的女子去而复返，身后还带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花甲老人，灰色长发凌乱披散在面前，看不清模样，但清晰可见的，是他左臂上空荡荡的衣袖，不过老人的左臂显然不是最近才被砍掉的，虽是断臂，却也动作灵活，明显已断多年。
“砰”的一声，断臂老人被神秘女子重重丢在了地上。
老人看出了慕长临眉宇间的厌恶，笑嘻嘻道：“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慕长临看着慕阎王沉默不语。
只见老人指了指地上的断臂老者，说道：“他叫姬天莱，霸楚人。二十年前剑道魁首，万人景仰，只可惜碰上了个用刀的老头，被剁了一只手。不过饶是如此，也有江湖中七品之上的三湖海境界，好像是天罡境。”
慕长临打断了慕阎王的话，沉声道：“南煌王带他过来，就是为了在草民面前炫耀一番南煌王府高手如云？那好，我被你吓到了。”
这一番话慕长临脱口而出，并不觉得什么，慕阎王也不介意，反倒是始终站在一旁静候的神秘女子，悄然捏了一把冷汗。
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位看似祥和的老人，他真正的脾气与血腥。
老人摇头一笑，笑道：“别说这种逞强话，一来你有这底气却没这资本。二来，本王相信，接下来，你会真的被吓一大跳。”
慕长临平静地看着慕阎王，等候下文。
老人捏住了一叶飘来的落叶，凝视笑道：“在此之前，本王想先给你讲个故事。对了，楚南昌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慕长临点了点头，“南昌枪神，自然听闻过大名。据说在隐居前还收了两个徒弟，一人秋杀，一人冬灵，咦，难不成南煌王是想告诉我，就连大名鼎鼎的南昌枪神，也被你扣押在了府上？”
老人无视了慕长临话语中的嘲讽，继续说道：“事实上，楚南昌在退隐之前，还真收过两个徒弟。其中冬灵学出世枪，一生逍遥，不入红尘，用人话来说，就是这家伙压根就是淡出世人视线的老神仙。至于那个秋杀，因杀气太重，所以就投入军中，沙场厮杀，呵呵，你不用猜测了，没错，秋杀当年进的，正是西蜀军营。”
“此人最开始时，只是西蜀边军的小卒子，那时候的世道还不比后来混乱，最多也就是上山剿剿匪，杀杀马贼。对了，那时候本王还没当上南煌铁骑的大将军，只是个杂牌校尉，有一次被调到边关，正好跟他一支队伍，这小子当年性情薄凉，不过老子就是个大老粗，管你马屁股是冷是热是香是臭，老子还就贴上来了！所以啊，这个练枪的小子，当年也就老子一个朋友兼上司，到后来北魏举兵入侵，本王被调回中央，这小子就又孤独一人了。那年头，仗越打越多，越打越惨，本王的官位也越来越高，与他的联系也就越来越少，当然，不是本王忘记了他，而是连年在外打仗，军中调遣得又太频繁，想找一个人说简单是简单，可说难，却又万分难。”
“有一次，本王被当做炮灰，带着一支残兵败将去挡李温良的兵马，说是说只让我拖缓敌方进程，为后方大军争取更多的行军时间，可事实上，只要不是瞎了眼的，都能看清楚，老子那时候就是被当做炮灰上去送死的，李温良是谁？堂堂南唐第一大将军，手底下的步兵就连后来的南煌铁骑都要多掂量掂量，老子拿什么去挡？一路上，就连那些残兵败将都还跑了不少，可把老子给气的，可谁让我当年只是个小校尉呢？这种官阶的将士，死了就死了，没人会心疼。后来仗是打了，输也输了，只不过就在老子眼看就要被人砍死的关头，那个舞枪的家伙奇迹般出现了，啧啧，果真是天无亡人之路，当年我和那家伙骑一匹马，足足跑了百里地，最后躲进一条臭水渠，这才躲过了李温良的追杀。”
“为了躲避那次追杀，慕九身上足足多了三十几道刀疤，不过那个家伙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让我好奇了好久，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没事，相反，他为了救我，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用江湖上的话来说，就是此生不可入天罡。”
“后来本王当上赵秦最大藩王，他始终跟随左右。祥符二年，本王出山海关收拾那些亡国遗民，在此期间，其实并不像外界流传的那样顺顺利利，当中一共经历了二十一次刺杀，其中有二十次，都是这家伙给本王挡下来的，最后一次，虽然也能算是挡了下来，可打到一半，他当年的隐疾却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复发了，我想他当时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会拉着那个勾人族长老跳下玉龙渊。”
“十几年来，本王一直找不到他，就当他已经死了，每逢清明都会给他敬一壶酒，这小子生前最爱喝黄酒。一直到三个月前，我才知道，原来这家伙还活着。”
“通过碟子整理的信息，昨日晌午，本王才彻底知道这些年，他究竟在哪，在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始终只道是听戏的慕长临，突然身躯剧烈一震，脑海之中前因雷接上后果电，宛若一道霹雳，令他脑子一片空白。
老人看见了慕长临的表情变化，笑了笑继续道：“原来他当年坠崖不死，却伤到了脑子，一直待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整日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又缺心眼。”
不知何时，慕长临的双眼流下泪水，咬牙道：“别说了！”
老人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喔，忘了告诉你。其实当年自打他跟了本王，本王就觉着秋杀这个名字不好听，于是便换了一个，名云海，姓贾。”
“那时候你还小，不过你应该记得，你小时候贾云海还抱过你，啧啧，从来不对任何人露笑脸，就连本王也是如此的贾云海，居然每次抱你的时候，会真心笑出来。”
慕长临突然仰起头，眉头紧皱，任由眼泪流淌，却硬是忍住不哭出声来。
原来……是这样。
老人的声音继续传来。
“根据碟子来报，后来贾云海在那个小村子里认了个过路的少爷，跟着来了白帝城，连半年都没过去，就真的死了。”
“咦，好像你慕长临，就是贾云海的少爷？”
“你先前是不是想问，那个叫做老贾的黑牙老仆，是不是本王的人？本王现在告诉你，不是。他是你身边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自愿跟着你的。”
慕长临怔怔失神，脑子里全是那个喜欢抽土烟，没心没肺又没心眼的老头子。
更加令他记忆深刻的，是当年老乞丐曾讲过一句——敢为公子死。
最为令他遗憾的，是至今没能喝到老贾的黄酒。
那个黑牙的老乞丐，他是谁？
他是当年叱咤沙场，南煌铁骑的副统领，贾云海。
可是自打慕长临三个月前来到白帝城起，似乎就有另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左右。
这位看似富家翁，却权倾朝野的老人，他又是谁？
或者说，慕长临是谁？
便在这时，老人悠悠讲了一句话。
“第二件事，本王当真半点也听不惯你一口一个南煌王，叫爹。”
没错，堂堂南煌王，当今中原最大异姓藩王，中原十大宁贼之手的慕阎王，正是慕长临的父亲。
而慕长临，则是整个天下最具地位的那个世子殿下。
正因为如此，温东流这种人才会不惜重出江湖也要来杀他。
正因为如此，温东流在杀他的时候，才会叫他一声世子殿下。
正因为如此，慕长临才会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敢漠视甚至当面仇视慕九的人。
正因为如此，神秘女子先前才会因受慕长临一礼，而心惊胆战，匍匐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