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起过一阵风声大雨点小的阵雨,在破晓之初唤醒了沉睡的白帝城,加以洗涤,这座盛世龙城的长石地面被洗去了尘埃,逐渐光滑通亮。老百姓们纷纷起早干活,乘着大好风光大好年华,大稻小麦多收半斤是半斤,看今年秋风的凉爽,估摸着能有个好收成。随着白帝城共计一百零八条大街小巷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居远巷这白帝城一隅之地,却是愈发显得清冷,原因无他,早晨的时候,居远巷深处逸散出去了一股子难闻刺鼻的血腥味,周边的许多老百姓都闻到了。
略微年轻的青壮百姓对此不过是一笑置之,他们习惯了一辈子窝在农田,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至于那套只有江湖里才有的恩怨情长,跟他们压根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哪里有这么多闲功夫凑热闹?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割半亩大稻哩!而那些早已放下手中锄头多年,一亩三分地尽数交给家中晚辈打理的老人们,则就相对清闲许多了,三五成群,结着伴对那处幽深的巷子指指点点,脸色尽是唏嘘感慨。
这年头的年轻人啊,还真是闹腾,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唉,这要哪天打到咱家田里去,坏了收成,可咋整啊!
慕长临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舒适的锦丝床榻上,身上的棉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床头还摆着一盆井水,只不过原本清澈的井水此刻却透着一股子暗红。
慕长临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身上大大小小十多处的伤口,都被缠上了白色绷带,只不过有几处伤口实在颇为严重,红色的血迹甚至将绷带局部染红,随着慕长临支撑着上身做起来,一股子撕裂般的疼痛从全身传递过来。
饶是刚刚经历过生死边缘的慕长临,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骂骂咧咧嘟哝道:“真他娘的疼……”
这时,房间的木门被“吱噶”推开,一个瘦弱的猥琐老头端着碗热汤面走进了屋子。
来人正是老贾。
老贾抬头见到慕长临已经醒了,起先是怔了怔,旋即惊喜叫道:“少爷,你醒啦!”
慕长临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老贾这张猥琐面孔,内心非但没有觉得失落,反倒有几分暖意,点了点头说道:“恩,算你没瞎。”
老贾大踏步来到床头,一眼便见到慕长临身上流血的伤口,立马将热汤面放在一旁,从床底下取出了一盒新的白绷带,自说自话便给慕长临换了起来。
慕长临见此顿时吓了一跳,心里琢摸着就凭这个除了要饭就只会偷鸡摸狗的老乞丐,还给别人换绷带?不把伤口扩大就不错了!慕长临狠狠地瞪了老乞丐一眼,无奈老乞丐两眼一翻白,假装自己看不见,手中的动作压根就没停下来。
碍于身上伤势严重,慕长临又刚刚苏醒,实在没力气去收拾这个老乞丐,索性便闭上眼睛,任由老贾去折腾。好在老贾的动作小心翼翼,从头到尾都没碰到伤口,唯一痛的那一下,还是慕长临自己扭了扭腰,不小心碰到了左侧肋骨下的那处狰狞伤口。
等到老贾将绷带全部换上新的,慕长临摸了摸下巴,笑着道:“看不出啊,原来老贾还有这手艺?”
老贾将染红的旧绷带丢入暗红色水盆里,挽起袖卷搓洗起来,低声说道:“少爷你已经昏迷一天半夜了,早晨的时候还突然发起了高烧,老贾实在没辙,才找到花掌柜的,好说歹说才将你换到这间天字上等房,一晚上换了七八次白布,烧是退了,可血还是止不住的流……更吓人的是,昨晚老贾找着你的时候,你正躺在那座传闻里的鬼宅门口,奶奶的……可把老贾吓得不轻,生怕少爷你……”
慕长临一瞪眼,沉声道:“生怕本公子怎么?”
老贾讪讪一笑,憨憨挠了挠脑袋,笑道:“没!哪能啊,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看就是剿匪去了,嘿嘿,虽然结果凄惨了些,可在老贾心目中,这份胆量,可是顶天儿了嘞!”
慕长临撇了撇嘴,不愿将那些事告诉老贾太多,只是开口纠正道:“老贾,匪徒都是在山里的,哪有城里闹匪的?”
老贾马屁被无情戳破,厚着脸皮当做没听到,将热汤面捧在手心递了过来,轻声道:“来,少爷,小心烫。”
慕长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热汤面,而是突然愣了愣,虽然一切事情都很正常,可不知为何,他却总觉得今天的老贾似乎有些不对劲。
精准一些来说,今天的老贾似乎……顺眼了许多?
是啊,平日里那个又缺心眼又蠢又憨又嘴贱的老乞丐突然变成了眼前这个贴心老仆,慕长临实在没法接受这天大的变化。
将热汤面递到慕长临手中,老贾褶皱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随即一声不吭,转身朝屋外走去。
慕长临轻声道:“上哪?”
老贾转过头嘿嘿一笑,“老贾散散心去。”
慕长临闻言登时一翻白眼,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这不是笑话么,天生缺心眼只爱胸脯大的老女人只爱烧鸡的老乞丐居然也有这闲情雅致了?
不过醒来之后的慕长临心情显然极好,打了个响指,说道:“准了!记得晚饭前回来,本公子问花袍儿要酒喝,有你一份!”
向来喜欢喝酒的老乞丐似乎有些六神无主,呆了片刻才笑着嚷道:“得嘞!”随即推开房门,离开客栈。
看着老贾岣嵝的背影离开,慕长临会心一笑,随即长长叹了口气。
他随手将热汤面摆在了床头,双手枕着后脑便靠在床头,不得不说,这次大难余生,令他心境发生了许多变化。
譬如,直到刚才接过老贾这碗热汤面,他才知道身边有人照顾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才知道身边的人必须要加倍珍惜,才知道能睡在一张大床上真他娘的舒服。
总而言之,活着真好。
慕长临忽然想起当初收下老贾之后,再到白帝城中间的这遥遥一路,趣味无穷。
……
……
“老贾,你吃啥呢,吃这么香?”
“嘿嘿,这可是顶天儿的好玩意!”
“诶哟,不准卖关子,给本公子瞧瞧……我滴娘,老贾你怎么连这东西都吃!啧啧,恶心死本公子了,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这种人!”
“少爷,要不来上一口?老贾的手艺可没二话,油炸出来的特别香脆!”
“滚滚,本公子便是饿死乡里,也不会碰你这玩意的!”
“唉,可惜了……咦,少爷,你怎么流哈喇子了?”
“你看错了。”
“不会啊,老贾别的不敢说,这双眼睛从来贼亮,别说是哈喇子,就……哎哟,少爷你打我做啥?”
“本公子说你看错了!”
“我!我看错了……”
……
……
“少爷,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跟半个月没吃饱饭似的,刷白刷白!”
“还真被你说对了,本公子真有半个多月没……恩?奶奶滴,好你个老贾,敢在本公子面前藏吃的?你吃的是啥,赶紧给本公子来一口,不,两口!”
“少爷,哝。”
“咦,还挺脆啊,滋味不错,就是苦了点,老贾,此等美食叫啥名字?”
“油点灯儿。”
“你……你刚才说什么?”
“油炸蜻蜓啊!恩,就是少爷你上次见着的那个,老贾记得你当时还不愿吃呢。诶哟!少爷,你又打我!”
“你敢给本公子吃这么恶心的东西?”
“哎哟,少爷,别打嘞!老贾把这一对儿也给你还不成嘛!”
“这还差不多……”
……
……
“哼,姓贾的,你果真又在吃这东西,他娘的,本公子终于算是看透你了,你原来是这种人!”
“呃,少爷您到底几个意思?”
“本公子看不起你。”
“哈?”
“哼,这玩意虽然恶心,但毕竟也是一条性命,你就这么吃了?呵呵,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老贾,今日本公子算是看的一清二楚了。”
“……”
“最可恨的是,你居然不带上本公子!可恶至极!”
……
……
“少爷,你瞧你瞧,刚才那个村口的俏寡妇还在偷望咱们哩!啧啧,她那胸脯真大,老贾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对了老贾,这些年可有过心仪的女子?”
“嘿嘿,别的不敢说,这还是有的。”
“哈哈哈,了不得啊!呃……不准再提你们梅花村村口卖豆腐那个老女人。”
“唔,其实除了孙泼妇,老贾还真有一个,那家伙,轰轰烈烈的,都称得上是真情火炼了,唉……只可惜太短了点。”
“哟,还真情呢?看不出来老贾还有这么酸的时候,来来,说出来给本公子乐乐!”
“就是刚才那个俏寡妇啊!那胸脯,啧啧,简直顶天儿了!刚才路过村子的时候,老贾跟那俏寡妇对视了一眼,嘿嘿,就那一眼,老贾都觉着过了大半辈子了,值!唉,可惜真的太短了些。”
“诶,老贾,今个太阳真好,暖洋洋的。”
“少爷,你咋不乐嘞?”
“今个本公子心情好,别逼我打人。”
“嘿嘿,少爷你别说,今个太阳真的好,暖洋洋的,舒服!”
……
……
慕长临收回思绪的时候,又是一日黄昏,夕阳西下,晚霞余晖透着窗沿照射进来,格外好看。
由于慕长临眼下居住的是客栈的天字号上等房,而客栈掌柜的花袍儿又是崇尚江湖的粗人,所以每到这个时辰,都会有稚童送来一份江湖上的最新消息,全部被写在一张巴掌大的宣纸上。
闲来无事,慕长临伸手将宣纸捏在手中,悠然扫了一眼。
正是这一眼,慕长临的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白纸黑字。
寥寥几事。
事一,昨夜有人称亲眼见黑夜落断刀,疑是曾经某位刀道宗师出关,只可惜并未露面,江湖人士众说纷纭,猜测不断,其真实身份尚不明确。
事二,今日丑时三刻,有人在城中居远巷发现十一具横死尸首,根据考察得知,这十一人分别为,二十年前楼兰七子剑第二剑许曰龙、第四剑屈问江、第五剑龙虎、第六剑龙豹、第七剑镇山岳。二十年前蛮王十三道刀蛮衡金炼、枪蛮墨季容、钩蛮岳连城、环蛮姬花后、镖蛮唐子诸。更有二十年前大宗师白日鬼。
事三,一个时辰前,有黑牙老人拖枪登城墙,驻枪而立,望北。疑是内伤爆发,接连喷吐二十七口鲜血,驻枪而死,死而不倒。后医师言,老人身上经脉尽碎,穴位皆有位移之象,能支撑这么久不死,可称为世间奇迹。因此人疑似第一次在江湖露面,无人知晓其真实身份,尚不明确。
时间一息息流逝,厢房中愈发死寂。
突然,慕长临疯了般将宣纸攥在手心,将事三反复看了八十多遍,猛地静下来,将宣纸揉成一团,顺着夕阳余晖丢出了窗外。
他原本情绪纠缠的脑子里莫名的一片空白,只出现了几个画面。
第一个,是当年老乞丐追着喊着要慕长临捎上他的时候,曾说过一句——敢为公子死。
第二个,是老贾昨日跑出客栈大门的时候喊了一句,要慕长临等他的黄酒。
第三个,则是老乞丐老贾刚才递给了他清汤热面的情景。
结果黄酒未能等到,汤面也终究是凉了。
事三里的这个人,应该不是老贾吧!
应该。
慕长临突然转头,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碗被他搁置一旁,早已凉了的面条。
一整天的时间,早已让这碗不加佐料,本就无味的面条泡烂,味道光看便知道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慕长临伸出手,轻颤着,将冰凉的瓷碗捧在手心,就连筷子都忘了拿,直接伸手抓起便往嘴里塞,一口一大口,没有间断。
滴答声响起,慕长临的动作极其粗鲁,面汤一滴滴落在床上。
滴答声清脆,有温度的晶莹液体无声落入面碗中。
慕长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可他的行为已然将他内心的想法表达了出来——
等我吃了这碗面,老贾就该回来喝黄酒了。
你可不知道,花袍儿珍藏的那几坛子黄酒,都是极品,老贾你肯定会喜欢!
我绝对不问你刚才去哪了。
我知道,你只是散散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