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碧色，无边的青碧色。
蓝衣的少年奔跑在前方，爽朗的笑声越过高高的宫墙。
薇儿，来。
不要，前面很暗，很危险，快回来……
来啊，薇儿，薇儿，快来……
“不要！”女孩大喝一声，从床上翻身坐起。
又是这个梦。
自隆安七年庄妃造反后，她每逢入夜，便不时会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做着同一个梦。
在梦中，总是会出现一个蓝衣少年的笑脸，温柔的，俏皮的，得意的，不羁的……却始终无法看清少年的长相。
一开始，薇然以为那是周芝，可梦中少年的衣饰，却又极为华丽。于是她又怀疑是太子，可是刘宸的常服只爱月白，正装则有浅黄、深红、绛紫和玄色，从未见过他穿蓝的样子。
而在梦的结尾，无一次例外，每次总以无边的青碧色结束。
每到那时，原本温馨明媚的梦境，就会忽然涌出绝望、悲痛、无法接受……等负面感情。等痛到麻木的时候，女孩就惊醒了。
“姑娘，您醒了。”值夜的宫女在帷帐外轻声问候。“现在时辰还早，您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服侍我穿衣吧。”
吩咐宫女将梳妆台边的窗户支开，薇然披衣在镜前坐下，由着宫女为她梳头。
北方的梨花花期较之南方晚些，此时正落雪一般洒在枝头，恰是应了那句“素质不宜添彩色”。
挽湘宫的春天，有梨花。
四殿下！
绾发的宫女正要给她簪上珠花，薇然就忽地推开梳妆台站起。
“去舞凰宫跟萱宁公主说，我今天先去沉香阁了。”
……
“薇然，你搞什么嘛，突然间这么任性？”大公主几步冲上来，挽住薇然的手，不爽地骂道。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想早点出来，吹吹风。”
“也好，”刘珑接了一句，忽然就没了声音。“发生了那么多事……吹吹风也好。”
刘珑最近受八皇子刘思齐的刺激，正担心着贤妃生的三公主，刘娆明年就要入学的事情，心情一直不好。
“姐。”刘馨握着刘珑的手，紧紧地攥进了怀中。
“馨儿，”见妹妹目露不安之色，刘珑温柔地冲她一笑，摸了摸二公主的头。“姐姐在，别怕。”
“……”清晨昏暗的上学路上，又是沉默良久。“珑儿，四殿下他，还好吗？”
“薇然？”刘珑皱了皱眉。“你怎么问四哥的事？”
女孩无言地低下了头，半晌方才开口。“前几日，接风宴上，四殿下与我说了几句话，让我……”有些担心。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太子的表情也很奇怪，薇然就怕刘宸会以为她与刘致有些什么“说不得”的关系，到时又要教训她“勾引皇子”，或者是嘲讽她“有本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老觉得刘宸对她有一种特殊的不满。几乎每一次除了互相见礼以外的交谈，都是在训她。
“等一下，”刘馨扯扯长姐的袖子，一双初初长开的凤目精光闪烁地瞪视着薇然。“箫薇然，你不会是想要去告发，四哥逃课的事吧？”
时隔一年，刘致曾在宫中挖掘“密道”用以逃课的事情，至今没有被揭露到明面上。这都是因为二皇子刘原曾召集全体知情的皇子公主们，共同约定保守这个秘密。而“逃课的事”，就是他们之间对“密道的事”的代指。
“臣女不敢。”
“……最好是。”二公主有些狐疑地望着眼前恭顺的女孩，哥哥的告诫又回响在心头。“你最好给本宫记住——就算你真的去告发，这个头功，也轮不到你。”
“馨儿！”刘珑一把拉过刘馨。“你在说什么呢，没有什么头功不头功的……”
“妹妹知道啦，”面对长姐，二公主瞬间便切回了爱娇的妹妹状态。“二哥的话，妹妹怎会不听？”
“好……”刘珑缓缓松开了手。“你要记得庄……宁氏当日以二哥的性命威胁姑父，是四哥救了他，所以……”
“那也不代表，四哥对他自己的母妃做了什么，毫不知情吧？他在宫里挖了那么多的‘密道’，姐姐你不是比我们都更清楚地多吗。”
“是吧，箫薇然？”语调突变，刘馨转头又将话锋对准了薇然。
“馨儿别闹了，”刘珑侧过身子挡住女孩。“再闹，姐姐就要生气了。”
“姐姐别气嘛，是馨儿不好。”刘馨一扭身子，索性整个人都钻进了刘珑的怀里。“可是，我们这么为四哥着想，四哥却全然不顾着我们啊。”
“这话是三哥跟你说的？”刘珑眯眼，压低了声音怒道。
“不是哥哥啦，”刘馨从长姐的怀中抬起头来。“二哥也这么讲啊，姐姐你不知道吗？四哥最近到处跟人说宁氏是无辜的，是为了……”二公主压低了声音，斜向紫宸殿的方向点了点头。“为了那位呢。”
“怎么会！”刘珑一惊。“是高……翁吗？”
“可不是，”刘馨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四哥又不是不知道那位……咱们都惹不起。他自己没什么顾虑，也不代表可以到处和人说啊？万一牵连到我母妃怎么办？”末了，还加了一句。“那天接风宴之前，四哥忽然又来找我，说这些要命的话……二哥也是心忧母后，才说了四哥几句，谁知道四哥突然就说哥哥和二哥没有手足之情，还跑去找这种人乱说！”
“薇然她不是外人……”刘珑没什么底气地责道。
“谁知道呢？姐，你问问她是不是听了那位的坏话，慌了，才来问你的？说不定，她今天特意早咱么去上课，就是为了找个太监告密呢！”
“殿下误会臣女了，”薇然忙蹲身请罪。“臣女绝无此意，望殿下明鉴！”
“哼！”
“好了，”刘珑拉起薇然，转头斥了妹妹一声。“姐姐相信薇然，代她向你道歉，好不好？”
“唔……好吧。”刘馨睁着一双古灵精怪的大眼，轻飘飘地扫过女孩。“箫薇然，你要记得，本宫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才放过你这一马。再有下次，定不饶你！”
“……”薇然既无语又茫然，她做了什么，还“再有下次”？“是，臣女，记得了。”
刘珑静静地看着妹妹和表妹的争执，终究没有开口。
“对了姐，咱们真的要遵守那个约定吗？万一有人去告诉了父皇，剩下的人一定都会受罚的。”
“不会的哦，只要咱们都不说，父皇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哦。”
“哦……啊，四哥！”
二公主的一声尖叫，霎时划破了后宫宁静的清晨。
刘珑和薇然忙顺着刘馨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通向明经堂的必经之路上，御花园一座石桥旁的池塘中，一抹蓝衣的身影正在挣扎。两个太监领着四个小内侍守在池塘四角，隐隐不许任何人上前。
那道身影……是刘致。四皇子，刘致
不远处，二皇子刘原瑟瑟发抖，三皇子刘珪面无表情，五皇子刘充激动难忍，六皇子刘俞惶恐闭目，八皇子刘思齐紧闭下唇……只有九皇子刘章挣扎着向前，却被身后两个宫女死死地拉住。
是因为那两个守在池边的太监的缘故吧？因为高揽想要淹死刘致，所以你们，就都不去救他了么？
“致……”几乎是下意识地，女孩轻轻唤出这一称呼，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开。
那大概是，她前世的记忆。
属于“箫薇然”的前世。
她看见“她”自幼入宫服侍，于天下最富丽堂皇的殿宇之中，度过了最苍白而灰败的童年——深宫规矩森严，姑外祖母不近人情，表姐骄横跋扈，更有五皇子时时将“她”当作肆意欺负的对象……
渐渐地，“她”变得胆怯而懦弱，无法再高声说一句话，更遑论博取东太后的欢心。
直到……遇见他。
从此，“她”也有了那样的岁月：向往自由，不畏强权。“她”看着他在“她”面前哭，在“她”面前笑，在“她”面前狂歌……在“她”面前，承诺。
那是“箫薇然”的珍宝，是“她”即便身体被占据，也不愿与异世之魂分享的，回忆。
薇然的心灸痛起来，她不顾一切地狂奔到池塘边，猛地跳下。
来自地球的女子已经分不清时空的分别，她看到的，“忆”起的，分明是一段，“箫薇然”与“刘致”相恋的记忆！
这一刻，池中的四皇子不再是殿下，而是她爱着的人的年少时。
她怎么可以不救他！
少年沉浮的面孔在瞳中模糊，朦胧中与前世最大的噩梦重叠。
那是隆安十六年，“她”为戎装的男子系上披风。
“薇儿，此去若能归来，你便是致的皇后。”
“薇儿不求后位，只求致……平安。”
“好。”
温言落下，十指交叠。
然而他还是败了，舅家被诛，母妃自缢，而他……则被年迈的父亲下令，推入御花园中的池塘溺死。
动手的那个太监，叫做高揽。
“殿，殿下……”薇然努力地清醒着，伸出手来。
刘致混浊的双眼中，忽地冒出最后一丝神采，却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缓缓沉没入了塘底。
没想到，今生最后一刻来救我的，居然会是你——一个只说过两句话，半个月前单独见到，可能都记不起来是谁的小姑娘。
真遗憾呐，若有来生，致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