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女孩精致的小脸上骤变的神色，方修云对自己的话忽然生出了些后悔。
“你别怕。”他顿了顿。“既然我发现了这件事，自然会帮你的。你对我们有恩，而且……”
“而且什么，你想帮我什么？”薇然扭过头去，颤声问道。心中既生气，又好似还有些有些，隐隐的期待。
“姑娘……”在宫里的状况不好，根本不是个孩子该有的童年，所以才会这么早熟，才会有能背负那么多秘密那么久的心智。
话到嘴边，却忽然开不了口。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少年心道，她对他有那样的大恩，他难道还要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揭她的伤疤吗？
方修云曾经寄希望于，这个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女孩是天之骄女、身出名门、尊贵无比，在权利的顶峰上长大，所以能够拥有，帮他们复仇的力量。
直到，他开始怀疑……
相比至少还在父母宠爱关怀中长大，稍微独立一些后才被没入庆府的周芝和他，眼前就连逃课，都不能放开怀哭笑的小女孩，竟不知是谁，更为悲惨一些。
按理说，他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同情她。甚至，利用她那格外浅显易懂的性格，博取她的同情，让她做事，才是身负家仇的他如今最该做的事情。
但对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而已，不管有多么的身居高位、锦衣玉食，也改变不了，她身上惹人同情的本质。
虽然未能成言，但少年的心意，却完整地展现在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
他，真的能体会我在宫中的不易。
这是薇然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想法。
虽然不合时宜，虽然身份不对，但女孩的心中，还是涌起一阵感动。
即使是前世，薇然也从来不是多坚强的女人，面临困难的时候，也会希望有人能够不顾对错、毫无理由地怜惜自己、帮助自己、站在自己一边。只可惜前世今生，有些希望终究也只是奢望罢了。
而此刻……尽管眼前少年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帮不了她，但她还是得到了一丝安慰，就好像在这个荆棘密布的牢笼一般的宫中，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孤独前行。
“我们二人现在虽然是这个状况，但帮你分析一下时局、出出主意，还是勉强能够做得到的。”心境平复后，少年诚恳开口。
本来，他刚才应该顺势提出，让她不要再一个人辛苦地背负他父亲冤案的秘密，说出来一起分担的。但女孩看起来心情激荡，让少年不知怎地就心软了，不愿让她再用那种警惕的目光，看着自己。
反正想要套话，机会还多的是。
“谢谢……嗯，对了，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尽管对方修云承诺的“帮忙”有些不以为意，薇然还是真心地道谢道。
“这样吧，”少年仰身后退，双手也随之离开了墙壁。“我也不想再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如何？我不会再套你的话，当然也不会欺骗你，你只要告诉我们，你可以告诉我们的事情就好。”
“好啊。”女孩笑笑。
“从去年开始吧，”方修云整理着思绪道。“我们在宫墙的某个隐蔽处，发现了一个小洞。因为我一直有随周芝习武，所以勉强能够被他的轻功带着，晚上避开巡夜的内侍从那个洞中出来。这样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了，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来。”
本来，庆府罪奴入夜是应该回庆府的，但高揽却觉得，每天从庆府那边调人进来，晚上再送出去，还得遵照宫规里落锁和下钥的时段，实在太麻烦和延误工期了，便命十四岁以下的罪奴，即使是男子也可以在宫中过夜。
关于这个新规定，薇然也只能说，太监就是太监，不那么严防死守外男的问题，到也合理。
“太危险了，”女孩咬了咬唇。“你们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方、周二位大人？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希望你们这样以身犯险的！”
那个所谓“隐蔽处的小洞”，应该也是刘致的“密道”吧，他居然连承业殿也不放过，到底想做什么？
“我爱看这繁华落尽。”方修云毫不犹豫地答道。“在这个地方……”他一指四周。“有那么多贵人，白天过着富丽堂皇的生活，但到了晚上，却只能睡在小小一张床上，任我们这等庆府罪奴，拿他们的宫殿当作肆意玩乐的场所，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很让人上瘾？”
“你！”听他这样乱扯，薇然居然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恨恨地瞪着眼前少年。
说好的，开诚布公呢？
“好吧好吧，”少年摆了摆手。“其实这话也不是骗你……我们发现那个隐蔽的小洞之后，马上就觉得可以借此半夜潜行于宫中搜集情报，所以就这么做了。”
这不需要什么理由吧，身既已在庆府，难道还会因顾忌什么危险而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吗？
“……所以，你们就发现了高揽今晚有可能来灵素宫？然后来跟踪他？”
方修云和周芝对视一眼。“姑娘，高揽他不是有可能来，而是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来。你……是第一次跟踪他吗？”
薇然怔了怔，每个月的这一天？这水听起来可真深。“没错……其实我是无意间听见，有太监拿高揽半夜偷来灵素宫的事威胁他，才想着他这样做或许不是一次，所以……”
“所以，高揽就用我父亲冤案的真相，来交换了这个秘密，然后被你听见？”
“啊！”女孩尖叫起来。
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吗，不是说好了不套话吗？
“呃……”方修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可能又吓着她了。
只见少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颈。“这个，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姑娘是去年和四殿下、大公主逃课扭伤了脚的那一次偷听到的吧？因为这件事我很肯定的关系，所以本来没想要套姑娘的话的。只不过，只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不料这两个秘密竟是她在同一次偷听到的，没有一个是旁人告诉，这女孩在宫中……还真是比他想象的还不受重视啊。
什么叫做“因为我很肯定，所以没想要套姑娘的话”啊？
薇然简直恼羞成怒。“你你你，凭什么连这个也知道的？”
“哦，这个啊……”方修云看了一旁一直不做声的周芝一眼。“其实是周芝提醒我的。因为你和殿下们逃课的时候看起来……”太不起眼了。“所以我开始怀疑，你并没有那么受重视，而你知道的一些秘密，有可能也并不是别人告诉你的。直到周芝提醒我，逃课是个偷听偷看的好时机，我才开始往这个方向上猜。”
“之后我们就四处打听，终于发现，你去年有一次和四殿下还有大公主逃课的时候，因为扭伤了脚而落单，然后第二天，你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
原来，这件事这么好猜啊……正感叹着，薇然却忽然间被方修云话中的某一段，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什么叫做“逃课是个偷听偷看的好时机”？
“你说到这个，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们，关于四殿下……”她于是简短地将刘致在宫中的角角落落，都挖上了所谓“密道”的的事，告诉了二人。
“四殿下？”两个少年再次对视一眼，眼中均闪过一道不明的神色。
“丫头，你快告诉周大哥，同样的‘密道’你知道的还有多少？”这次换做了周芝一脸郑重地开口，方子远却在一旁沉思，并未出声。
见二人神情有异，薇然也收敛了笑意，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大部分的记忆都十分模糊，有些位置也很难精确描述，周芝却能极快反应过来，有时还能详细地描述，她所说地方周边的详细地形，来帮她回想。很快，就把刘致带她和刘珑去过的“密道”全数回忆了出来。
“你们也觉得，四殿下此举不同寻常吗？”
按方修云的话，这两人既然可以在高揽去灵素宫，御花园中暗卫撤销的晚上，于后宫中自如来去，那么或许可以查出刘致的秘密。
“姑娘，”方子远终于抬起头来，对薇然道：“类似今夜的事……”他意指借刘致的“密道”偷溜出来。
“以后都不要再做了，您身无武艺，这么危险的事，吩咐在下和周芝就好。至于四殿下……在下此时仅有一丝头绪，尚不能肯定，只能告诉姑娘：四殿下此举确实别有深意，却不是针对您或者大公主。”
“那我便放心了。”薇然拍拍胸口。“后宫之事，多知道不如少知道，我无心探查四殿下的秘密，你们也不必太过冒险，一切以自身安全为要。”
“前提得是庄妃不是害死我爹的凶手。”方修云还未出声，周芝却忽然开口，让余下两人都怔了一下。
原来，执着于复仇的，并不只是一个人啊。
“那……”
“我就把真相，告诉你们吧。”
少年为父报仇的心，又怎么能是她能够阻止的呢？
花树后，静静闪过一道黑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