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黯淡的香气自香炉中升腾，于窗纱帷帐间幽幽弥漫开来。
殿外遥遥传来一长两短的梆子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锦被下的女孩睁开了眼睛，翻身下床。
她没有刻意放低自己的声响，因为她知道，东太后放在她身边的贴身宫女全都略通武艺，若是未被宁息香迷倒，无论她怎样小心，都还是会被发现的。
不过如今看来，灵涓还是无愧于她大宫女的名头的。
薇然拾起架子上的衣裳，笨手笨脚地穿好，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寝殿的门边。没办法，她从小到大，从没有自己穿过衣裳，今夜算是头一遭了。
没错，她向灵涓讨要宁息香，根本不是为了刘原的失眠，而是为了迷倒守夜的宫女；撺掇着刘珑带全体皇子公主逃课是为了摸清路线——谁叫她从前只顾着跟在刘珑和刘致后头玩，从没认真记过那些所谓“密道”的位置呢？
此外，她还旁敲侧击地得到了高揽的值班作息——大太监大部分日子里是要在紫宸殿为皇帝守夜的，一月间只有几日晚上可以休息。
今晚就是这样的一天。薇然想，如果大太监出入那个神秘的灵素宫不止一次，那么今夜也是有可能去的。
为此，她做了以上的一切准备，全都是为了今夜的冒险。
她要去灵素宫，找高揽。
不过还真没有想到，刘致的“密道”如此地四通八达，几乎遍布整个后宫，让她很轻易地就整理出了数条从挽湘宫通往灵素宫的路线。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才绕开几波巡夜的宫人，从花树后的狗洞中钻出挽湘宫的薇然，忽地咬着唇沉思了起来。
这么多的“密道”，真的有可能是刘致一个人挖出来的吗？
他挖这些“密道”，真的只是为了玩吗？
那也不可能是造反吧……女孩扭了扭身子，将双脚从身后仅能纳十岁左右少年的洞中挪出，暗笑自己多心。
这么窄的“密道”，还全部挖在后宫里面，如果有人想要用它来造反的话，那一定是个笑话吧。
一阵夜风刮过，薇然缩了缩肩膀。
果然，穿着白天的衣服的话，夜里是会冷的啊。
巡夜的内侍们的脚步声远远近近地传来，女孩的心中，不是不怕的。
但她同时也清楚：以她的身份、年纪，就算半路被抓，最多也是个“贪玩”的罪名，但如果侥幸拿住了大太监的把柄……她在宫中的处境，会瞬间极大地好转。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过：“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就敢于冒绞首的危险；如果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于践踏人间一切的法律。”
正是薇然如今的写照。
在宫里她不相信任何人，这件事必须由她自己做！她要赌……她不要再让，东太后操纵她的命运。
后宫的正西面，是西太后所居的绿紈宫，绿紈宫向北是贤妃的鸾和宫，而在绿紈宫和鸾和宫之间再向西……是一条常年无人打理，荒败的小路。
拨开眼前重重叠叠掩映的花枝，女孩循着脚下的幽径，一路向前。
“唔……”草木繁茂的道旁，忽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入了草丛之中。
薇然害怕极了，猛烈地挣扎起来。
不知被拖着走了多远，熟悉的声音才在头顶响起。
“安静，”周芝低声严厉地道。“是我们。”
女孩这才停止了挣扎，从少年的怀中爬出，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刚刚捂住自己嘴的人。
竟是周芝，连方子远也在一旁。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少年和女孩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
周芝摆了摆手打断她，难得严肃地骂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宫里晚上除了巡夜太监之外，还有暗卫？你知不知道刚刚那是什么地方？”
“要不是今晚情况特殊，御花园里的暗卫被撤销了，你以为你能跑出来？你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就算了，怎么还敢往刚刚那种偏僻的地方创？你知不知道那里……”
暗卫被撤销了，为什么？
没有再听周芝剩下的话，薇然怔住了。难道是因为高揽今晚去了灵素宫吗？
“好了。”方子远抬手。“不要说了。”
“什么不要说？”周芝激动极了。“要不是刚刚我们也在，丫头贸贸然闯过去，直接送命都有可能！她可是大帅和夫人唯一的女儿！”
“她不是贸然闯过来的。”方子远伸手将周芝挥舞的双臂掰了下来，回头望向薇然。“是吧？”
“我……”薇然一时失语。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遇到这两个人？
难道，是她那天不小心说漏了嘴，让方子远猜到高览是他的杀父仇人之一，所以……
“那条路通向灵素宫遗址，现在高揽在那里。”似乎不再追究她的隐瞒，方子远淡淡地解释道。“灵素宫被大火烧毁之后，废墟上至今寸草不生，视野极为开阔，你跟不过去的。”
“哦……”大太监居然真的在……
“这件事水很深，高揽似乎是奉了皇上的命令，万一被发现很有可能被灭口，周芝也是担心你。”
“嗯。”薇然点点头。“我明白的。”
原来，不是高揽的阴私，而是皇帝的秘密任务啊。
可是，既然是皇帝的秘密任务，他又为什么要特意在这一天晚上撤销暗卫呢？
想得正入神的女孩却没有看见，对面两个少年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啪。”手掌接住东西的声音。
薇然抬头，只见周芝手中正握着半块玉牌，那玉的品相并不大好，只是普通的绿玉，正面雕着半枝梅花。
“周大哥？”女孩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周芝与方子远对视一眼，捏着吊住玉牌的红绳，将玉牌更加递近了薇然的眼前。“这是我爹……的旧部偷偷送进宫里的信物，说是拿着它，宫里就会有人接应。”是周伯维入狱前留给儿子的保命之物。
“你真的不认识吗？”方子远在一旁补充地问道。
“……”犹豫半晌，薇然还是摇了摇头。
这事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他们又拿来套她话的陷阱，不管怎么样，她都没办法在几个眨眼的时间里编出一套可以骗过方子远的谎话来，索性实说。
但见两个少年又对视了一眼。
“丫头你……”周芝刚向她走了两步，便被比他矮了一个头的方子远伸手拦下。
“姑娘方才，其实是知道高揽的行踪，才到此的吧？”
“啊？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何必否认呢？”少年唇边噙笑，缓步靠近。
这个家伙……我又哪里说漏了啦！薇然被他看得不住后退，直至背部抵上了不知哪里的断壁残垣。
方子远却得势不饶人，一双手“啪！”地撑在了她脑袋两侧的墙壁上。
喂喂，女孩的脸这下彻底红了。
这个姿势……是壁咚啊喂……
“我刚才说高揽和灵素宫的时候，你一点吃惊的反应都没有，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他今晚会去灵素宫吗？”
“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对不对？你早就知道，御花园里今晚没有暗卫对不对？”
一连串的提问终于将薇然惊醒，她心中同时又有些羞恼：眼前这个家伙，到底是凭什么让她这么迁就啊，明明只是个……而已。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少年长出了一口气，拂过女孩的额头，有些痒痒的。
月色正好。
“箫……姑娘，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周芝叫我‘小云’吗？”
“啊？”薇然惊讶抬头，他们不是，一直都不肯说吗？
“还想知道吗？”
“想。”女孩乖乖答道。
少年黑而瘦的脸上，忽然浮现哀恸的缅怀之色。“我之前说过的吧？家父入狱前，已有身死的预感……所以，便提前为在下取了表字——子远。”
“怎么会……”那，方子远，就只是他的字，不是名咯？
“嗯。”少年顿了顿，偏开了视线。“其实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方修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