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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春夏之交,真可谓是让郑兴刻骨铭心、永生难以忘怀的多事之秋。从他放弃科考突然引起的婚变风波,到唐家一家人家破人亡的塌天之祸;从县衙为父亲讨要柴银,到父亲溘然离世,那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不幸之事的沉重打击,像一条条高悬落下钻心入骨的皮鞭在无情地抽打着他,使他心力交瘁,喘不过气来。而今让他更加难以忍受的是,无情的病魔不知不觉也降临到了他的母亲身上。
郑老溘然离去,给郑妈精神上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使这些年来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她再也支撑不住躺倒在炕上,身体一下垮了下来。老人不仅腹痛加剧,而且咳嗽气喘也在见重,呼吸困难,下不了炕,病情日甚一日。这让孝子郑兴焦虑万分,他丢开了所有要做的事情,一门心思整日在家悉心照料母亲。父亲临终时他不在身边,没跟父亲说一句话就让他走了,这让他留下了终生难以弥补的悔恨和缺憾。如今母亲突然病情加重,他觉得自己绝不能再掉以轻心,让母亲有任何闪失,他要把自己在父亲身上的缺憾和亏欠全部补偿在母亲身上,要用作为儿子的一片孝心去战胜纠缠母亲的病魔,假使上刀山下火海,落得粉身碎骨只要能使母亲恢复健康,自己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自母亲病重以来,郑兴感同身受,深深体会到母亲就是他生活中的一棵大树,在他生活中是何等重要,何等不可或缺。以往,像扫地抹桌、洗衣做饭诸如此类的一切家务活,有母亲从早到晚辛辛苦苦整日不停地忙碌操持,家里常常是收拾得干净利落,井然有序,从不用他去多沾手。现在,这一切便都不可推卸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不得不如同一个居家女人那样每日一件一件地认真去做。
收拾整理完家里,刚将母亲换洗的衣服洗过晾在院中反身回来,打了盆温热的水过来坐在面前为母亲洗脚,就见母亲揪心地不停剧咳了起来。母亲脸色憋得紫青,身体在随着咳声不停颤动。郑兴见状,急忙停下洗脚,跪在母亲身后为母亲捶背按摩胸口,好半天母亲才渐渐止了剧咳平静下来。见母亲依然在痛苦地呻吟着,他忙起身过去端来一碗热水,用汤匙一匙一匙地喂母亲慢慢喝下。
郑妈脸色渐渐恢复了过来。她若有所思,缓了口气,神情凝重地看着郑兴道:“兴儿,娘心里一会儿也放不下紫薇,这孩子命苦,不知近来听到她的消息没有?”
郑兴正端着洗脚水往外走,见母亲问话便停下脚步,安慰道:“娘,紫薇途中逃跑后,各地官衙都在大肆搜寻,听说远近每个村落、荒郊野外找了十多天都没找到。这些日儿子也出去找过好多次,连一点音讯也没有。娘,您别担心,凭紫薇的机灵和智慧,一定会找到一处安身之地躲起来的,您别过多往心里去想这事,安心将养自己的身体就是了!”
“紫薇是娘看着长大的,就像娘的亲生女儿一样,娘这心里怎能不着急呢!”
“娘,着急又能咋样?这是人的命,谁也扭转不了。儿子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娘的病能尽快好起来。”
“唉,这哪里由得了人?娘这身体整日病歪歪的,什么活也做不了,连累你了兴儿,娘对不住你……”
“娘,你怎么说这种让儿子心中难受的话?儿子的一切都是爹娘给的,娘十月怀胎把儿子生下来养活这么大,儿子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为娘把病医好的。娘是为支撑这个家,辛辛苦苦几十年,积劳成疾才患这病的,听医生说,娘这病是能治好的!”
“兴儿,别听医生说,医生是在安慰你,娘知道娘这病是顽症。咱这日子过得紧巴,你就别再枉花钱请医生来看了,娘也豁出去了,反正活到哪天算哪天……”
郑兴立刻打断母亲道:“娘,不许您老人家再说这种话!来喜已为娘请大夫去了,很快就会来为娘瞧病的。”
正说话间,来喜就身挎医包颠颠地领着周大夫走进门来。
郑兴连忙出去倒掉洗脚水,客气地招待着周大夫,沏了杯茶放在面前。周大夫顾不得喝茶,仔细把过脉象,不禁有些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把目光望向郑兴,却没有说话,但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老人的病情确是较前更为严重。周大夫打开医包,将前几次为病人看过留存的药方仔细琢磨过一遍,最后才将病人新的诊断结果告诉郑兴。周大夫一脸肃穆道:“老人患的是心肺病。本虚标实,痰淤阻滞,不仅心肺两脏发生了病变,也危及到了其他的脏器。”
郑兴闻听大震,急道:“周大夫,我娘近来是剧咳不断,可也没有这么严重吧?”周大夫看一眼病人,一脸庄肃道:“老人积劳成疾,确实到这地步了。不过也别发愁,还是有办法医治的。按照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的理念,急性期先以清热祛痰为主,缓解期就以补阳壮体为重,分两步医治,先服一服应急的药压住病势,然后再去根治,所用皆为祖传秘方。”
听周大夫这么说,郑兴才放下心来,脸上现出一片亮色,随口恭维道:“周大夫是传世名医,用祖传秘方,定能为我娘治好病!”周大夫谦逊几句,便一边思考,一边斟酌着将药方开出递在郑兴手中。郑兴看时,药方上面这样写道:黄芪、丹参、莪术各六钱;甜葶、苈子、半夏、干姜、黄芩、桑白皮各四钱;煎服,早晚各一次;连服三个疗程。随即,周大夫便又就轻驾熟地将治本的祖传秘方开出递来。郑兴接过药方再看,上面药味极简洁:铁树叶六两,红枣十二枚,刺玫根三两,鹿角胶、连须、五味子各二两五钱。看罢,看着周大夫充满希望地问道:“周大夫如此祖传秘方,一定是治好过不少病人吧?”
周大夫不动声色道:“是治好过不少病人,你要及早抓回来煎出,让病人服下。”郑妈一旁丧气地说:“快不用费心了周大夫,这病怕是治不过来了。”周大夫就劝郑妈别灰心,有希望治好的,然后将目光落在郑兴身上,叮嘱道:“服完前服接着就将后一服服下去。只是,其中铁树叶、刺玫根这两味药不常用,奇缺些,需到人迹罕至的老林深处采集,回来加工炮制后方可入药。”郑兴为给父亲治晕病收集过一些特效偏方,也看过几卷医书,但毕竟还是门外汉,此两味药是何特征,到哪里去采,都很茫然,便问周大夫道:“周大夫,铁树叶、刺玫根这两味药,到哪里才可采到?”周大夫想想,说:“这两味药,你可去介山深处古岩峭壁之中寻觅,那里药草齐全,不难找到。只是,那里山高奇险,里面猛兽多,去时一定要多加小心。”
听周大夫提及介山,郑兴顿时便将介山与紫薇联系在了一起。自从紫薇被劫走途中逃脱后,这些天来,对她的藏身落脚处,他的脑海里没少闪现过介山。因为介山山高险要,壑深奇峻,绵延数十里,深不可测,是绝佳的藏身之地,说不准紫微逃脱后就隐藏在此山中。为母亲去介山采集草药万一与紫薇奇遇,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于是道:“进介山采药我会小心的,周大夫放心,将第一服药抓回先让我娘服下,然后就到介山深处去采集那几味药草。既然介山深处可以采到,即使有千难万险,费九牛二虎之力,我郑兴也要把它采集回来的!”
周大夫边点头应着边收拾医包,他告诉郑兴说,待这两味药草采集回来后,他将告诉他怎样去加工炮制。回头又跟郑妈叮咛几句怎样服药的话,背起医包正欲起身离去,却见赵金刚匆匆走进门来,一打紧地要请周大夫去给他爷赵老爷子瞧病。说老爷子病情危重,目下已是气息微弱,突然变得语滞,说话含混不清,人也认不大真了。
周大夫粗略问了几句,随即便背起医包,与赵金刚出门匆匆赶往了赵家。
请去周大夫的当晚深夜,赵泰斗老爷子就把气咽了。
也就是在周大夫给老爷子瞧完病,支付周大夫酬银的时候,老爷子手中到底藏没藏着金元宝,多少年来一直让人将信将疑难以解开的谜团,终于一下被揭开了。
赵家大院正堂屋里,已是气息奄奄躺在炕上的赵泰斗老爷子面如死灰,眼窝深陷,两眼无神,此时他的生命如同一盏将要耗尽的油灯似的那么微弱。赵家除逃避县衙缉拿的黑子、被征赴津地服苦役的赵老爷子的二儿子赵永胜、三儿子赵永义外,大儿媳翠翠、二儿媳杏花、大孙儿赵金刚和媳妇金莲,以及几个至近族人都满脸悲戚地守候在老爷子的身边。
此前,周大夫已被请来给老爷子瞧过了五次病,都没这次严重。这次进门来一见病人,周大夫就感到吃惊,老人脸上已明显挂了鬼脸。上手一把脉,脉象已是很玄乎,微弱得再不能微弱了。作为医生,人的生命不到最后一刻是从来不会轻易放弃的。周大夫按部就班地瞧完病,还是在后面的八仙桌上开出一张药方。他悄声对站在旁边主事的大儿媳翠翠说:“人的脉搏已提不起来了,我看人怕是不大行了,准备老人的后事吧。”
一听此言,大儿媳翠翠脸上挂着悲伤说:“我看也是不行了。不过,还是要尽力去挽救老人的生命,把开出的药抓回给老人服下再看看。”
然而,当赵金刚拿着药方出去很快将药买回上火煎出给老人喂服后,却根本于事无补,在老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变化,老人还是那么气息微弱,命悬一线。守在老爷子身边的子孙后代一个个大眼看小眼地干着急,到这种地步,就连周大夫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了。
这结果自然是在周大夫的意料之中。见周大夫把医包收拾起来,像在等待什么似的在椅上干坐着,黑子娘杏花过来将翠翠拉到门外小声说道:“大嫂,周大夫看完了病等着要走,这恐怕是最后一回瞧病了,不如趁老爷子还能说些话,把先生几次来瞧病的酬银就手打点着给结了,省得以后麻烦。”赵家的男人都不在,按照规矩,大儿媳翠翠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主事人,这事自然得跟她商量。翠翠寻思半晌,看定黑子娘杏花的脸,用商量的语气说:“连上这次,周大夫已来给老爷子瞧过六次病了,该付多少酬银?”
黑子娘杏花想了想,道:“一回按三钱给,三六十八钱,就给二两银子吧。少了也不好看,我们这门户不一样。”翠翠就说:“给一两五钱也不少,也能说得过去。”黑子娘杏花说:“少是不少,只是三钱五钱的零头不好看些。”“有甚不好看的,那是钱,又不是粪土!”
翠翠说时,丢下黑子娘杏花就从门外进来,爬上炕去俯身对老爷子大声道:“爹!爹!把钱柜的钥匙给我!”
老爷子听得大半天才睁开了眼,只见他嘴唇翕动,浑浊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大儿媳翠翠,发出微弱的声音道:“你们让、让我坐起身来……”
此言一出,老爷子很快就被围上来的那些后辈们扶着坐起,他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来,只是嘴唇颤动着,不得不回身用手指示意让儿媳翠翠于枕下去取东西。不料翠翠爬过去翻开了枕头时,让在场的人不禁都为之一震,只见枕下放着的,除有一把带绳的黄铜长把钥匙外,更显眼的是,那里竟一溜码着金灿灿的八个金元宝!老爷子的这些后辈们一个个心里在说,老爷子到底还是藏着这么多真东西哩!虽眼睛都急猴似的,却谁也不敢动。见自己的八个金元宝暴露无遗,老爷子脸上惊愕了一下,他用深陷的无神的眼睛缓慢而迟钝地审视着众人的动静,生怕自己攒了多年的八个金元宝在突然之间被他们掠走。翠翠瞟了老爷子一眼,小心拿了老爷子钱柜上的那把黄铜长把钥匙,又将枕头原封不动地压在了那金灿灿的八个元宝之上,一脸惶急的老爷子脸上表情才放松下来。当着众人的面,翠翠过去打开钱柜取了老爷子平日存放银钱的柳条小箩筐,放在老爷子面前,众人也就凑过脑袋去看,只见里面全是白花花一锭一锭的银子和一些碎银。翠翠拿起里面放着的一把戥子,称出一两五钱的碎银来,让赵金刚过去付给了一直在八仙桌旁坐等的周大夫,然后就又一声不响原封不动地将那柳条小箩筐拿着过去锁在柜里,那把黄铜长把钥匙却牢牢揣进了她的怀里。
周大夫接过赵金刚很客气地递过来的一两五钱银子看了看,甚话没说,便起身背着医包告辞离开了赵家。
金钱这玩意,说好也好,说坏也坏。说它好,是因为它有能力帮助你得到你所要的东西,但它有时会变成十恶不赦以至勾人毁人的万恶之源。赵老爷子对他深藏的东西一直含而不露,此时一下暴露在他的这些后辈面前,他在他的这些后辈们眼里,顿时就变得无可比拟地至高无上起来。
“爷!您睁开眼看着我,我是金莲!您想吃甚喝甚就开口,孙儿媳给爷去弄!”
“爹!您睁睁眼看看我,我是您的大儿媳妇翠翠,您老人家这会儿想吃甚好的就开口,媳妇给您老人家去做!”
“爹!您看看我,我是您的二儿媳妇黑子娘杏花呀,您老人家这会儿想吃甚好吃的,媳妇马上给爹做了来!”
……
老爷子的这些后辈争着抢着要孝敬他,都快把他给吃了!
此时的赵老爷子虽已是神色黯然,气息微弱,想开口说话又说不出来,但他心里不是不明白,这个时候他已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了,他们还争着抢着孝敬什么?他心想,哼,我好着时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可从来没有见到过你们对我这样孝敬!只好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不想吃,不想喝。大儿媳翠翠就问:“爹!这个时候,看您老人家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吧?吩咐就吩咐吧,我听着哩!我们保证百依百顺,都按您老人家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