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叫劲的父亲面前,看来是六月天坐火炉,郑兴还真被逼住了!不背哪行?于是他两手垂下,严肃了面容,十分恭谨地站在父亲面前,清了清喉咙,便有声有色行云流水般地背诵了起来:“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道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见儿子倒背如流,声调琅琅,郑老不住点头称是,但脸上却有些木然,老人似乎对儿子所背不知所云。他挺了挺略向前倾的身体说道:“吾儿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可之乎者也的,爹听了半天,全然没听出个意思来……”
郑兴望着父亲,神情和缓地解释道:“爹,这是孔夫子教诲他的学生曾参的一段话,意思是说,孝道是一切道德的根本,一切教化都是由此而生的。一个人的身体、四肢、毛发、肌肤,都是从父母那儿得来的,应该特别地加以保护,使之不受到丝毫损伤,这是孝的开始;一个人建立起自己的功业,并遵循天道,从而名扬于后世,并使父母荣耀显赫,这是孝的最终目标。所谓孝,是从侍奉父母开始做起,便是为君王效力,最终是建立功勋,成就事业。诗经《大雅》有道,要牢记自己的先祖,努力去发扬光大先祖的美德盛业!”
郑老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听完儿子侃侃而谈地阐释,似乎已心领神会,脸上荡漾着一片希冀的喜色,忍不住连连点头,高兴地道:“不错,不错!吾儿果真备得不错!春闱科考,爹这就放心了!兴儿,你为了爹几乎整夜没合眼,别操心爹了,快睡觉去吧!”
“爹,儿子不用您老人家操心,您能保重好自己儿子自然也就放心了!”
看着父亲的身体一夜间便大为好转,露出满脸喜色,郑兴终于放下心来。但他对父亲死抱住让他去科考求取功名这部“经”不放,却感到有些头疼。
当郑兴从父亲的屋里出来走到当院时,晨曦已从东边牛屋旁一个缺口处照射进来,金灿灿一片洒在他的脸上。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书房,很草率地躺在床上,这时他只想大睡一场,歇歇困乏至极的身子骨。可刚合上眼皮,一种矛盾复杂的思绪就又悄然从他的心底升腾起来。父亲虽目不识丁,但他平常再忙也总爱隔三差五地抽空过来走走,只要自己在专心备考,父亲怔怔地站立片刻,便会不声不响走掉。眼下书案上的诗书已被自己一股脑儿收拾起来堆放在一边,屋里像遭了场劫难般空落落地难看,他想,万一父亲猛不防走进屋来瞧着,岂不让病中的老人又为此大伤脑筋?
正思忖犹豫着,屋门“吱”的一声开了。
不料进来的却是热心肠的来喜。
来喜今天穿一件很破旧的黑色夹袍,架在他瘦小单薄的身上,宽宽大大很不合体,像秋熟时节农夫安放在谷地用来吓走鸟雀的稻草人。这件旧袍是魏忠老先生见他常年缺穿少戴去年送给他的,来喜很喜欢这件衣袍,常常把它穿在身上。
来喜进门见屋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一愣神怔在那里。
“来喜哥,怎么今天起这么早?”郑兴从床上坐起身问道。
“昨晚睡在被窝里,一夜担心郑叔的病,一大早过来看看。刚才进去见郑叔已在屋里走动,我就放心了!”来喜说着,将目光落在书案上吃惊道,“哎,郑秀才,今天桌案上怎么收拾得这般模样?”
郑兴不想直截了当告诉来喜自己放弃科考的事,踌躇片刻,便含糊其辞说是自己才刚收拾成这模样的。可转念又想,跟来喜一向无话不谈,关系很好,况且来喜毕竟长自己十多岁,何不将自己弃考之事告诉来喜,听听他的真知灼见?
“来喜哥,多谢你的一片热心。你来得正好,眼下,我有个事不知该怎么办,想跟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见解。”
“甚事?你说。”
“我爹有晕病,却要整日上山打柴,把身体都累垮了,这都怪我。父母把我养活这么大了,还不能立起业来为父母分忧,我觉得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很不称职。所以我想放弃科考,今后不再让我爹上山打柴了。可我爹很固执,心甘情愿自己累死累活,也非要让我去求取功名不可,我担心我爹得知我放弃科考,一气之下晕病又会复发,我现在是背锅子骑驴,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来喜哥,你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处理为好?”
“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呀,我是下了决心了,打算不管我爹同意不同意,都要就此放弃科考。”
来喜望郑兴一眼,轻叹一声,搔着头皮道:“真像你说的已下了决心要放弃科考,那你爹的晕病难免不再次复发了!”
郑兴目光怔怔地望着来喜,他觉得来喜态度有些暧昧。于是郑兴换了角度打比方又问:“来喜哥,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这样说吧,假如有两丈深的一个坑,让你进到里面,有什么办法才能出得来?”
来喜看着地面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抬脸望向郑兴问道:“有梯子没有?”
郑兴笑道:“来喜哥真会说笑话,有梯子谁爬不上来,还用得着向来喜哥你请教?”
来喜又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郑兴想想说:“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黑夜。”
来喜目光怔怔地看着郑兴半晌,胸有成竹地说道:“我看是黑夜,要不,眼又不瞎,怎么会掉进去呢?”
来喜搜肠刮肚半天,最终也没讲出自己的见解,让郑兴甚是失望,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在这个时候该不该放弃科考备考这事请教于他,这几乎是问道于盲。可仔细想来,却又觉得来喜的话有些让人回味无穷。来喜说,我看是黑夜,要不,眼又不瞎,怎么会掉进去呢?郑兴顿然觉得,自己没有主见,不切合自己家庭的实际,让家人逼着自己去备考,像千千万万个迂腐的书生那样去走求取功名之路,不也正像夜里掉进深渊一样吗?来喜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他目不识丁,但有时讲出的话,竟让人感到其中寓意不知有多深刻。
来喜见郑兴低头思索,便要起身离去。他说村头魏忠叔又要置买十亩田地在准备银子,今日要赶着五十只羊到五十里外的兑镇牛羊集市去卖,他已答应魏叔帮着一路赶羊,说完便抬腿颠颠地出门去了。
郑兴坐在那里思忖再三,到底还是痛下了决心。他立即动手从床下找出一条绳子拉开放在地上,将收拾起来的一摞摞诗书搬下来准备捆绑。他想,捆绑起来后,把它放在后墙壁用来存放杂物的顶阁上,即使日后有蜘蛛结网也不再打开,放置三五十年让它腐朽生上虫子,最后拿着扔掉。
然而让郑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从桌上把诗书刚刚搬着放在地上一半,每日来陪他备考的恩师唐九多老先生就抬腿迈进门来。
郑兴一眼看见就连忙站起身来,他站在那里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目光怔怔地望向进来的唐老先生,不禁觉得发怵。
唐老先生进来立住脚,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遍,见屋里一片狼藉一脸愕然,惊诧地生气道:“你、你这是干甚?”
郑兴低头站着一动不动,缄口不语,不敢正视唐老先生。
“成哑巴啦,到底为什么要把诗书捆绑起来?”
郑兴站着一时哑口无言,不敢看恩师唐老先生一眼。
“为师在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诗书捆绑起来?”唐老先生这回的质问有些声嘶力竭了。
郑兴被吓得浑身发抖。半晌,他才挪动脚步面向唐老先生低头嗫嚅道:“回老师话,徒儿对不起老师。我爹已年过花甲,近日晕厥病又犯,学生实在不忍心自己整日在家备考,让自己的父亲挺着老迈之躯疲于奔命来养家糊口。因此,学生打算放弃科考,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在家好好孝顺父母,还请恩师谅解学生此举。”
唐老先生听得面有愠色,目光深沉地望向郑兴缓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想过没有,要不要前去赶考,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吗?”
郑兴见自己的恩师语气有些缓和,思索片刻,抬脸望向唐老先生,恭敬地说道:“不瞒恩师说,放弃备考是经学生再三考虑过的……”
“你放肆!”唐老先生闻言顿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眼睛瞪着郑兴大声斥责道,“赶考中举,偌大之事,你居然自作主张放弃备考!知道不,人生得意处,金榜题名时!这些年来,我满以为你是一个可造之才,自认为没有看错眼,把女儿都许配给了你。一心指望你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好跟着你脸上有光,可想不到你竟然背着我与你爹,擅自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告诉你,即使我与你爹同意你弃考,我的宝贝女儿也绝不会答应的!”唐老先生朝郑兴吼喊得脸色通红,额头青筋直暴,然后狠狠瞪郑兴一眼,拂袖而去。
唐老先生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让郑兴大惊失色,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竟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待唐老先生拂袖而去大半日,他才回过神来走动了两步,慨叹一声,一下瘫在椅上。他如同绑着头发打秋千,直感到悬天悬地,他的思绪蓦然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