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见老爷子发了怒,胡子眉毛都竖了起来,一时谁也不敢搭话,胆大的也只是在背后窃窃私语。见没人敢搭腔,赵老爷子接着道:“明日是第七天,等到下午把他放出来,看他能否悔过自新,若还无悔改之意,你们给我用乱棍往死里打!”
在场所有的人听得无不诧异失色,毛骨悚然。二愣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想道:“赵爷,这怎么成,人在里面都已成那样了,出来即使不悔改也不敢再打了,万一弄出人命来,官府非下来追案问罪抵命不可!”
赵老爷子神情肃穆,转脸将目光缓缓移向二愣,正色道:“你怕什么?到时候放出来只要还不悔改就打,一旦出了人命,有我这把老骨头去抵命,谁也连累不着你们!”
众人都听得脊背发凉,倒抽寒气,怯生生地望着神色威严的赵老爷子。就在此时,保顺却突然站起身,望着村西头大声道:“你们快看,村口那是进来的一溜什么人马?”
众人立即望了过去,一时就都不说话了只顾看,觉得很新奇,这一溜人马怎么来得这样突兀?赵泰斗老爷子却不慌不忙,神情自若,他坐在石礅上挺了挺腰身,用手搭在额头上遮着眼睛也朝那边徐徐望去。这时已能看得清楚,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是一长溜马车和轿子,正沿着村街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人们伸着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过来的那支队伍,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乱猜说起来:
“看那阵势,好像是别地方谁家路过娶亲的队伍。”
“倒是蛮像,嗬,是什么有钱人家,怎么这么大气派?”
“可不是呢,活这么大岁数还真没见过,即使是城里的大财主何家和万家做起事来,怕也不会有这么气派,相比之下,能差十万八千里!”
“你们看,从那条街道拐过去了!”
“是拐过去了,拐过去就是赵爷家那条街。”
赵泰斗老爷子早已收回了目光,听人这么说,坐在那里的他依旧泰然自若,不露声色地说道:“拐不拐又怎么着,管他娘的脚哩,现在有钱有势的人家,一做起事来就显摆,银子多得没处放了!”
那浩浩荡荡的一长溜车马轿子队伍朝那条街拐过去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后,人们这才收回目光,“闲话市场”顿时又活跃了起来。众人接着又你一言我一语天一句地一句地瞎扯。可没扯两袋烟工夫,就见来喜疾步从侧面一条巷道里蹿出,匆匆跑来在赵老爷子面前立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赵爷,不好了,豆腐坊的门板被人卸掉了,捆绑人的绳子扔在地上,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赵老爷子听得猛地一怔,甚是愕然,睁大两只眼睛瞪着来喜问道:“卸掉门板把人给放了?知道是谁干的?”
来喜一对小眼滴溜溜地转了几下,依然望着赵老爷子,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只看见赵爷家街面上开过一长溜车马人等,还抬着八抬大轿,威风凛凛的,好不气派!”
赵老爷子听得略一寻思,看着来喜悻悻地问道:“你看他们像是做甚的?是不是这些人干的?”
来喜想了想,道:“看不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瞧那阵势倒好像是操办喜事迎亲的队伍,可里面又夹杂着不少官人。那些大人看上去有的也很眼熟,像是县衙里的那帮官差。赵爷,卸掉门板的事,我看说不准就是这帮人干的好事!”
赵老爷子听毕,半晌没有言语,他皱了皱眉头从石礅上站起身,一脸凝重之色说道:“这就奇怪了,历代皇朝哪家不奉孝重孝悌,就连当今皇上炀帝也都竭力向天下倡导之,难道县衙这帮小毛官不谙此道,敢将门打开放走这个忤逆不孝之子?”顿了顿又问来喜,“此时这些人哪里去了?”
由于心急,来喜有些结巴,回话道:“赵……赵爷,没等我看明白,见里面的人被放走,我就先跑过来告赵爷了。他们好像穿过一条巷子后又绕到后街村塾那边去了。”
赵老爷子听后一下板起了面孔,他谁也不理,带着一脸肃穆和怒气,拄着拐杖抬腿悻悻地朝前面走了。
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前面那溜排场气派的车马轿子队伍,正是前来迎接紫薇去太原离宫的官衙人等。那一溜车马人等跟着一顶大红轿子在村塾外面一块场地上停了下来,走在前头的是三匹赤色高头大马,马背上跳下三位威风凛凛、气宇轩然的大人来,其中一位是陈梦章,另外两位,一位是朝廷大员许廷辅,一位是前来陪同的州府官员。车马轿夫和前来的各色人等大都被安顿在外面候着支应,陈梦章陪着两位上司下马后,立刻将目光望向了面前的村塾院子,不知相互说了句什么,两位官人和几个衙役便由魏老先生与杜日虚前头领着,款款步入村塾院内。
“给唐先生来道喜了,有请唐老先生接喜!”
一进院门,一位陪来的州官便直着嗓门长声喊道。
唐老先生正在屋里给失疯的老伴一匙一匙往下喂汤药,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就有人高声唱贺,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和匙子出来看时,院中已站了黑压压一片官差人等。猛然看到这种场面,唐老先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摇晃了几下,差些栽倒在地,额上暴着青筋愤然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是朝廷大员许廷辅,他见唐老先生情绪已然失控,态度倒是颇为和善,只见他淡然一笑,迈前一步和气地说道:“据说唐先生出身不俗,亦为饱学之士,事君之义、亲君之恩定然明理于胸。朝廷这次破例下来为皇上民间选秀把你女儿选做宫女,今日要迎送太原离宫,委实是看得起你,对你的抬举,唐先生怎么不叩谢皇上隆恩,反而面带愠色呢?”
唐老先生立在那里浑身发抖,一时竟被眼前这位大人冠冕堂皇的言辞说得有些发蒙,不知回什么是好,半日才道:“大人,皇上如此隆恩,小民实在不敢领受,我家只有一个女儿,求求你们,千万别把我女儿带走……”
“都说些什么话呀?一个读书人,真是不可理喻!皇上离宫选中的秀女,求我们也没用。再说,你也有些不识抬举,好多人家的女子想攀还攀不上呢!”那个一进院门就高声道贺的官衙不屑地大声说。
唐老先生听得愕然,在那里一直喘着粗气。
就在一位官吏站在前面朗声宣读朝廷迎送进宫敕文的时候,杜日虚带着吴二和几个腰间挂刀的黑衣衙役兴致勃勃地朝屋里走去。屋里空气恶劣,一片狼藉,失疯的唐老夫人神情痴呆地炕上躺着。老人见屋里突然闯进一伙冷面人来,登时惊恐万状,尖叫了一声,吓得爬将起来没命地朝屋角躲去。杜日虚与几个衙役见状,不由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捂了鼻子,拿眼睛在屋里搜寻一遍,却不见他们所要迎送离宫的那个美艳女子,便折身一窝蜂地退了出来。
杜日虚一脸诧异出来急忙跑到陈太爷面前,不知附耳嘀咕了几句什么,陈梦章一怔,脸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望一眼许廷辅,转脸对唐老先生一字一顿地道:“唐先生,许大人可是从朝廷里下来,亲自为皇上迎接你女儿入晋阳后宫的,你把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唐老先生见自己的哀求根本无济于事,此时居然一下变得强硬起来,只见他昂然立直了身躯,用凌厉的目光朝前面站着的所谓许大人扫了一眼,大声说道:“我自己的女儿去哪里你们管不着。你们这么多人一下闯进我的住处,我家里有病人,别把她吓坏,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虽态度很是强硬,出言有些不逊,但毕竟他的女儿将要被朝廷选入离宫,他们这些普通衙官根本估不透面前这位老先生日后会得到什么造化,因此也不敢过于蛮横无理。于是陈梦章好言道:“许大人是朝廷派下的官差,唐先生如此以冷言相抗,岂不是对皇上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女儿到底哪里去了,老先生还是据实相告为好。”
唐老先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依然冷声道:“这位大人,你别以忠孝仁义相逼,不瞒你说,我女儿从小就许配给人家,近日将要操办喜事过门,你们趁早别打这门歪主意了!”
此言一出,陈梦章与朝廷大员许廷辅不禁对望了一眼。许大人立刻变了脸色,眼睛直直地望着面前这个让人奈何不得的倔强老头,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这位先生怎么如此不识好歹,居然借口搪塞推诿,瞒骗本官,我真不敢相信你有欺君罔上之胆量!”
唐老先生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的笑意,冷声回道:“这位大人也太不相信人了,小民可是据实相告,没半句假话,向来不会搪塞推诿,哪敢欺蒙大人,更不敢欺君罔上!”
许大人听得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位不起眼的老头会讲出如此厉害的话来。站在一边神情甚是得意的杜日虚此时似乎心中突然有了什么主意,只见他十分诡秘地凑到许大人和陈梦章面前商量起来,三人脸上立时便轻松起来,会意地点头,似乎他们所遇疑难一下都得以释然了。
随即,只见陈梦章一声令下,所有的人立刻便从院内呼啦啦撤出,还是大红轿子在前,由杜日虚领着调头从街上缓缓行了过去。
院里立刻沉寂下来,唐老先生独自站在那里,心中反倒有些发急起来,他的眼中隐约闪出了泪光,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知道,女儿紫薇到寺庙去祈祷,此时正是该回来的时候了。
紫薇跟郑兴从寺庙走出,两人站在路口四目相望,情意绵绵,有些难舍难分。郑兴突然忧郁起来,不安地说道:“紫薇,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朝廷的礼帖既然下来,我总担心他们早晚会前来迎送你往太原离宫去的。”紫薇不屑地一笑说:“担心什么,我跟我爹早想好了对策!”郑兴问什么对策,紫薇说现在还保密,等过几日你会知道的。见郑兴一时沉默在那里,紫薇转了话题,高兴地说:“兴哥,你还记得不今天是什么日子?”郑兴说:“怎么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虽然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但我祝你生日快乐,过得开开心心!”紫薇一笑说:“有兴哥这句话,我心里就高兴了,我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让我早些回去,还说回去后要给我做一顿好饭吃的,我会过得开心,你别为我操心了,快回去看爹吧!”
郑兴告别走后,紫薇未行出多远,突然觉得心惊肉跳忐忑不安起来,却又不知自己是在不安什么,也许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应,是一种不祥之兆?家中失疯的母亲有父亲在照料着,自己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难道是家中出什么意外了?
她的胸口在怦怦跳着,不由加快脚步往回赶,然而刚过一条巷道,就见黑压压的一溜车马人等跟着一顶大红轿子迎面过来。这时,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人却突然停下脚步,紧接着后面的也全停了下来,有好些目光朝紫薇这边惊异地望着。紫薇见状,心中大惊,立住脚步一下呆在那里。原来,杜日虚带着几个衙役进屋看不到紫薇,家中只有一位失疯的重病人,一边桌上摆放着取走剩余的少量香火供品,看那情形他便大胆推定,十有八九是到寺庙为母亲求神拜佛去了,于是出来便与许大人和陈梦章密谋生出拦路劫走的妙计来。
“就是她,快,快上去抓住!”衙役吴二一眼看见紫薇,便大声惊叫起来。
顷刻间,求生的本能从紫薇心中陡地涌起,她不顾腿脚发软,下意识地调头拔腿就跑,朝旁边一条巷子奔了进去。吴二将手一挥,立刻带着几个衙役拼命追了上去。这一幕的兀然惊现,让村里的狗起了叫声,紧接着全村的狗叫声就连成一片,远远近近的人们听到,便从自家院子里纷纷跑出,站在那里瞧起了热闹。
紫薇拼命逃进巷子里,把鞋子都跑掉一只也顾不得,一时找不到藏身之处,就又奔进前面的一条巷子里去。一个柔弱女子,哪里是这伙强悍衙役的对手,只跑出百十来步,转眼间就被腰间挂刀的几个黑衣衙役扑上去抓了回来。吴二气呼呼地说:“你逃,看你能逃到哪里去?”另一个衙役弯腰下去将拣到的鞋子给紫薇穿在脚上。紫薇被他们左右拽住控制着,边走边哭边叫骂,在拼命挣扎着,但在那些粗暴的衙役手中却显得无能为力,弱如小羊。
紫薇终于被几个衙役抓回来带到那顶大红轿子面前,朝廷大员许廷辅这时才真正目睹到紫薇的绝世姿容,只见他眼里放光,直勾勾地望着紫薇不住点头称道:“佳丽!是一个佳丽!陈大人真有眼力,赶紧弄上轿里去!”几个衙役见许大人说着摆手示意,立即手脚麻利地将紫薇架起塞进了那顶大红轿子之中。
街道两边男女老少围了不少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很愤然,愤怒的人群中不知谁在大声呵斥:“你们是当朝官差,还是土匪?怎么能这样抢掳民女?”
“不许你们无理,把人放了!”
一时间,不少人都在喊叫着往轿子跟前拥,杜日虚顿时变得穷凶极恶,嘴里不停地在用大话吓唬着人们,命吴二带领一帮衙役拼命抵抗着拥上前的人群,二十多个衙役将腰间的砍刀紧紧攥在手中,死死维持着秩序。朝廷大员许廷辅和另一位朝廷下来的官差,在吴二等一帮衙役的护卫下,已骑马跟在陈梦章马后行在前头,那顶大红轿子也在众衙役的护卫下颤颤悠悠地沿街而去。
围观的村人愤怒地看着自己的乡亲被这帮衙府官差强行掳走,心中难受不已,虽被一帮衙役用刀逼着不得近前,但却没有退去,依然喊叫着紧紧追在后头。
唐老先生安顿好老伴,刚坐下缓了口气,突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丢下惊魂未定的老伴急忙跑了出来。刚出大门,便见一溜车马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迎面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顶八抬大红轿子,他已看出,那轿子颤颤悠悠,里面已抬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