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破天荒地也来听会的赵泰斗老爷子,却是别一番情态。他不紧不慢早早地就捻须拄杖来到场子里,在场子周围不停走动,他胜似闲庭信步,不时停下来举目张望,瞅着那打理在场子边边角角如同蘑菇形状一垛一垛的麦草垛子,嘴里在兀自叨念着这是村里谁家谁家的,那又是谁家谁家的,有自己说不上来的,就向旁人打问,他站在不远不近视线最为合适的地方心中数了一回,一共四十八个麦草垛子。作为牲口的草料,经过一个冬春的给牲口施喂,这些麦草垛子眼下大都已被户主日渐撕得走了模样,或撕得瘦了一圈,或如同刀劈似的撕出一个断面,或在里面掏出深深的一个洞穴;掏出洞穴的,村里那些半大小子玩疯了,经常会躲进里面捉迷藏。赵老爷子看罢麦草垛子,便悠闲地折身回到会场这边来准备听会。老人一到这边,就见德隆老汉和郑老一前一后跟着走进场子,三位老人多日未见,见面甚喜,寒暄过几句,便站在那里闲聊起来。德隆老汉看着赵老爷子,轻轻一笑问道:“赵叔九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今日也来听会?”
赵老爷子捻须道:“‘两征’的会,上次因我家黑子酒醉打了县衙役吴二没开成,这次县衙官差又来接着开,这么重要的会,我能不来听听?”顿了顿,却转了话题问道,“老侄子怎么把豆腐坊也给关门歇业了?”一听这话,德隆老汉心头不禁难受起来,苦笑了一下,道:“赵叔,不是你侄子要关门歇业,是实在开不下去了。真不好意思,占用赵叔的窑洞,如今不开了,也没去跟赵叔打声招呼;里面还有几样东西,待侄儿明日取完,就把门上钥匙给赵叔送去。”
“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老侄子,我只是随便问问!”见德隆老汉如此说,赵老爷子忙道,“别还钥匙来了,窑洞你就长久占用着吧,日后情况好了,哪日想重新开张,开门就成,反正闲在那里你赵叔也没用。”见德隆老汉神色凝重,在沉沉地点头,转脸对郑老说,“老侄子,你有晕病,怎么也敢来听会?你看,刚才一阵风刮来,天空日头就被黑云遮住,场子里风头大,容易受凉,这对晕病可不好啊!”郑老道:“跟赵叔一样,听说是开‘两征’的会,就忍不住想来听听。赵叔,黑子为你老侄子的事鸣不平闯下祸事,一直被县衙追拿缉捕,给赵叔一家带来一场灾难,你老侄子心里有愧,一直寝食难安,连句感激的话还没来得及跟赵叔说呢!”听得这话,赵老爷子一笑道:“老侄子,不敢说这种见外的话!黑子跟郑兴是拜把兄弟,你我多年相处得也不赖,孝河人又生就重义气,哪用得着这么客气?至于黑子打了县衙役犯下事,要杀要剐由他们去,你赵叔九十多岁的人了,都经历几朝几代了,甚事没见过,还怕这些?”郑老深感歉然,摇了摇头,痛心疾首地自责道:“赵叔,不是你老侄儿我见外,看着县衙官差一次次来缉拿黑子,真叫你老侄子揪心难受啊!”
见两位老人相互客气,德隆老汉插进来道:“老哥快别说了,我开豆腐坊多年占用赵叔的窑洞,赵叔分文不取,要说感激的话,得我先说才是!”闻听此言,赵老爷子面带不悦,看着两位老人不耐烦地道:“你们都别说这种话,你赵叔可不喜欢听,这么多年,你们不是不知你赵叔是什么为人,绝不是那种心胸狭小跟人计较的人!”
三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话间,就见魏老先生领着杜日虚、吴二和两个衙役,出现在场子前面半人高的一个砖台子上。吴二一脸狂傲之色,看上去有些不可一世,拿仇恨的目光在不住地向会场上的人群扫视着。此时的王本根,也甚是趾高气扬,手里拎着一只小木桶在后面跟了上去,只见他不声不响地把手中拎着的那个小木桶放在了一边。
场子里所有人的目光这时都“刷”地望向了进来的杜日虚他们这伙人。
这时,只见站在台子上的杜日虚脸色铁青,很傲气地向场子里扫视一眼,把吴二和王本根叫到一边,不知对他俩小声说了些什么,衙役吴二和王本根听得似乎心领神会,脸上挂着得意,在不住点头哈腰。
会快开了,却又迟迟开不起来。二愣、郑兴从人群中侧身挤出,两人一眼看见赵老爷子、德隆老汉和郑老三位老人在后面站着说话,很是惊异,过去打过招呼,便从附近人家借来三条木凳,将三位老人照应着安顿在前侧坐下,说人老了,既来听会,前面听得清楚。
三位老人并排坐在那里接着絮絮叨叨拉呱起来。德隆老汉抬脸突然看见前面台子上自己的儿子王本根正与衙役吴二神情诡异地在嘀咕什么,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口中骂道:“我那不孝子,怎么看着都不顺眼,不知又在跟那个叫吴二的衙役搞什么名堂,我王德隆不知前世造什么孽了!”郑老有些看不下去,看着德隆老汉一怔道:“你怎么总责怪根儿?能出人头地走在人前头也不易,这几天有人议论说,兴儿跟魏忠那日集会上卖掉耕牛回来,南岭黑贼山银子险些被劫,是根儿露出的风声,我可不相信。根儿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他绝不会去干这种事。”德隆老汉没好气地道:“可大伙都这样说呀!”赵老爷子接了话茬,有些内疚地说:“德隆侄子,这事你别太在意,别人怎么议论的都有,我是过去跟你随便说说的,也许别人的议论是空穴来风,兴儿他爹说得也对,根儿不可能干这种事。”德隆老汉闻言,深叹一声,不说话了。
等了大半晌,会终于开了。
吴二跟两个衙役杀气腾腾台子前面站着,密切注视着会场动向。杜日虚面目庄肃地用眼睛扫视一遍会场,便歇斯底里官气十足地开始向下面发号施令,说到朝廷急征劳丁赴津地挖浚河道的事,下面的老百姓虽看上去情绪有些愤然,但场子里的秩序还算说得过去。接下来关于补征税银的事刚一出口,那简直就是前次会的翻版,会场立刻反声四起,嚷叫成了一片。尽管吴二和两个衙役立马很是警觉地怒目相视,吼叫着竭力维持秩序,但混乱局面还是压不下来,愤怒的人群中便有人这样大声喊道:
“田亩税银已征过了,现在又要补征,我们老百姓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去年年景不好,打下的粮食全被征走了,还补征什么税银?我家连锅都揭不开了!”
“你们这样征来征去的,这是不叫老百姓活了?”
……
吴二和那两个衙役见局势大乱,顿时凶神恶煞暴跳起来,眼睛突暴地站在前面大声呵斥着,但无论如何恫吓,下面的喊叫声依然一浪高过一浪。
见下面群情激荡,反抗声依然压不下来,杜日虚再也忍不住自己,一下跳在前面,怒视着人群声嘶力竭道:“乡亲们,你们别闹了!也不是我杜某要跟大家过不去,朝廷急旨谁敢违抗?你们拿不出银子来,县衙就没法向上面交待!你们听清楚,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把朝廷补征的税银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