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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挥拳打了衙役吴二闯下大祸,头脑立刻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大事不妙,趁乱局之际从一堵矮墙跳出,正好与站在外面哭鼻子的婷婷打了个照面。二人对视一眼,黑子自知做下了对不起婷婷的事,默不作声深深望了婷婷一眼,便转身疾步朝村外走去。婷婷一怔止了哭,赶紧追了上去,望着黑子的后背急切地问道:“黑子,你闯下大祸不回家找你爷,赶快拿银子到县衙去摆平此事,往哪儿去呀?”
黑子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朝村外走去,婷婷心中更加着急,她不明白自己所爱的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便一溜小跑口中喊着黑子紧追了上去。
郑兴跟二愣在场院人群中找了半天都不见黑子的身影,便料定黑子是畏罪潜逃了。郑兴心中很着急,正欲跑出外面去找,却被场院里几个村人拦下。一个叫财旺的村人变了脸色,朝郑兴问道:“郑兴,这贩牲口的生意怕是跑不成了,我们的银子……”
郑兴闻听一怔,立刻打断他正色道:“你的意思是,贩牲口生意跑不成了,怕我郑兴退还不了你的银子吧?”
财旺嘴里支支吾吾了几句,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另一个村民左善便道:“郑兴,我们不是怕你退还不了银子。只是,我们交给你的那些银子,都是求爷告奶跟好几个亲朋好友那儿好不容易才借来的,既已跑不成了口外,我们就要赶紧把银子还给人家的……”
郑兴扫视一眼几个围着的村人,不由有些生气,愤然说道:“你们也太瞧不起我郑兴了!还没过桥就要拆桥?名节重泰山,利欲轻鸿毛。我郑兴绝不是骗子!何必这样?到时候真跑不成了生意,就一定会退还你们银子的!我郑兴原本是想为村人做点实事,让大家也跟着沾光得些实惠才那样做的,如今情况有变,生意跑不成了,倒把你们一时急成这样?”
“呃,你别发火!你别发火!”那个叫左善的村人见郑兴生气,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起来,连忙客气地道,“实在不好意思,都错怪你了,相信你不会少我们一两银子的。”
郑兴向周围看了一眼,见还有几个交来银子的人也在心情焦灼、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于是大声安抚大家道:“叔叔、伯伯、弟兄们,你们答应借给我的银子大部分还没来得及收集起来。没收集起来的就暂不收了,送来银子的别担心我坑害你们,退还不了你们的银子,回头我会很快就把你们交来的银子一两不少退还你们!”
那些可怜的村人见郑兴如此发话,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脸上有了些亮色,但仍在一边扎了堆不知相互小声议论着什么。
郑兴往外走去,可没走几步,就被来喜、福满和赵金刚等几人急慌慌地走来拦下。来喜满脸怒色,望着郑兴道:“郑兴,县衙官差将郑叔也列入劳丁名单征去挖河,这事极不合理,欺人太甚,我们找县衙跟他们说理去!”
郑兴满脸肃然,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二愣爹不急不躁,沉吟道:“依我看,这事怕是有人听说你要跟黑子、二愣跑口外贩牲口,手头筹下一笔银子在搞鬼,想在你身上敲一笔竹杠,才打这歪主意的!”
赵金刚愤然道:“他凭什么敲竹杠?为什么将郑老列入征调劳丁名单?”
“有什么理由?”张好古慨叹一声道,“这年头,谁跟你讲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敲你竹杠,什么借口找不出来?你看,那个姓杜的衙门,长一脸阴毒相,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郑兴闻听,终于忍不住火气上来,愤然道:“要想从我郑兴身上诈取一笔银子,那是痴心妄想!眼下,要跑口外贩牲口生意说好要借的银子大都还没收集起来,有几户送来的,跑不成了马上就要退掉!我哪来的银子孝敬他们,谁不知我郑兴一贫如洗?就因为一贫如洗,才打算跟大伙儿谋条生路做这贩牲口生意的!”
众人一片肃然站在那里望着郑兴,郑兴大声发泄过一通渐渐消下气来,看着大家道:“父老乡亲们,你们都回去吧,别担心我退还不了大家交来的银子!我现在顾不得这事,黑子为我爹的事鸣不平打人闯下大祸,我不能不管!”
说过这话,便急匆匆大步朝大门外去了。
婷婷见黑子不理不睬,头也不回径直朝村外走去,一面喊着一面紧追其后,直追至村边一宅院墙壁僻静处,黑子才停下脚步。他神色凝重,回头望着紧紧追来的婷婷没好气地道:“怎么这样不知趣?你不知我打了人闯下乱子,还死死追着我不放干啥?”
婷婷紧走几步,上前绕到黑子面前横在路上,看着黑子的脸气喘吁吁地嗔怪道:“我怎么不知你闯下乱子,可你闯下乱子也不能人家后面追着,还一路不理不睬人家只顾往前跑,你到底要往哪儿去?”
黑子两眼瞪着婷婷,语气生硬地道:“你不要管我,天大地大,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我心里现在很乱,想找个清静地方独自安静一会儿!”
“我就要管,我就要管!”婷婷一听急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黑子,怨气十足地大声道,“你闯下大祸,大家都为你着急,想为你出主意帮你,你倒连一句也听不进去!”
黑子把目光从婷婷脸上移开,望向远方,倔强地说道:“我闯下了大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谁也不要你们管我,我不会连累你们任何人,你快回去!”
见怎么也劝不下黑子,婷婷又急又气坐在那里,她的眼中已有盈盈泪水在溢出,抹着眼泪道:“别人都想帮你,你为什么这样冷落别人的心?你闯下大祸,你知道别人心里有多难受……”
黑子见婷婷不肯离去,在为自己伤心落泪,终于有些动容,好言相劝道:“好婷妹呀,不是我黑子冷落别人的心,是因为这事你们谁也帮不了我,我心中非常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我自己才能帮得了自己!你快回去吧,别跟着我,这样会连累你的!”
婷婷见黑子如此安慰自己,哭得更加伤心,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竟嘤嘤地哭出声来。
黑子看着婷婷心中难过不已,他强忍着心中悲痛默默后退了两步,趁其不备,心一横,绕过婷婷大步朝村外去了。
婷婷睁开眼睛忽见黑子已离她而去,心中大震,又起身急急地追了上去。然而,刚追出几步,却被黑子调头凶着脸大声喝住,让她滚开,坚决不让她再靠近他一步。婷婷受到黑子从未有过的厉声呵斥,心中更加委屈,再无勇气继续追去,她停下脚步,望着黑子从孝河湾道上渐渐远去的身影,眼泪不禁再次哗哗涌出。她觉得周身的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她不知自己在那里怔怔地伫立了多久,才抬腿无精打采地返了回去。
郑兴到处都找不见黑子,就赶紧跑向赵家去见赵老爷子。赵老爷子此时正在太师椅上坐着闭目养神,见郑兴面有难色,欠了欠身问道:“出什么事了兴儿?”
“赵爷,黑子闯下大祸了,你快帮助想想办法吧!”郑兴站在老爷子面前,一脸急气地,将黑子会上酒醉挥拳打了衙役吴二的事告诉了赵老爷子。赵老爷子仔细问过情由,脸上毫无表情,沉默半晌,半闭着眼睛慢声道:“自古以来,这世上的事便是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有阴则有阳,有善则有恶,互为因果、相互转化的。县衙官差下来仗势欺人,做出非理无道之事,就有人敢站出来抱打不平。倒过来说,黑子酒醉打了衙役,闯下大乱,县衙捕快很快就会下来抓他,他也别想安生,这就是世事,世事就是这样。”
郑兴听得一怔,望着老爷子着急道:“赵爷,不管怎样,眼下黑子的事已犯下,赵爷您经见的世事多,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呀?”
赵老爷子稳坐太师椅上,两眼平视着前方,不冷不热地说道:“黑子现在哪里去了?”
郑兴道:“刚才我在村里到处找了半天,已不知了黑子的去向。赵爷,我是说,在县衙捕快未到来之前,怎样才能及早摆平这事,免得把事情闹大?”
赵老爷子依然不看郑兴,淡然一笑,语气深沉地道:“世上凡事都有因果,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是如此。县衙官差无道,该打;黑子闯下大祸,县衙捕快来抓只是早晚的事。这事,只有他自己才容易摆平,你赵爷也没什么好办法。”
郑兴本以为赵老爷子平日里对黑子总是疼爱有加,黑子出了这事一定很着急,会想招数出来应对,甚至会暗里使上些银子到县衙去斡旋此事,想不到老爷子竟泰然处之,话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有些失望的郑兴很不甘心,望着赵老爷子进而求道:“赵爷,黑子犯下这事,我们都干着急,没办法帮他摆平,赵爷您赶紧帮他想想办法吧,倘若黑子真要被抓走下到大牢里去,那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啊!”
赵老爷子见郑兴不厌其烦地向他求说,终于将目光望向了郑兴,淡然一笑道:“我的好孙儿,赵爷都给你说半天道理了,你怎么如此不开窍?自古道,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逭。我说这事,只有黑子他自己才能摆得平。”后一句话,赵爷说得语气很重。
郑兴心中依然有些迷惘,他没有弄清赵老爷子话中之意,想了想,就又望着老爷子道:“赵爷,眼下黑子连影子都不见了,怎么让他自己去摆平这事?还是要赵爷您为他来想想办法的。”
赵老爷子往直挺了挺腰身,沉吟半晌这才说道:“兵书上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黑子不见了踪影,这事自然不也就摆平了吗?虽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时间是万能的,总会将事情慢慢淡化下来出现新的转机的。”
闻听此言,郑兴不由心头一亮,微微点了点头。至此,他才弄明白赵老爷子的意思,也才意识到黑子已是见势不妙逃之夭夭了,便不再多说什么,跟老爷子告辞出来,一路寻思着往家中走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见不得天日的事情,谁想捂也捂不住,它会像流通的空气一样,在不经意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充斥于大小空间和不易觉察的每个缝隙。
杜日虚把会开炸,人们三三两两从赵家祠堂院会场议论着出来,不知不觉,中街杂货铺外大墙下“闲话市场”顿时就又聚集了不少村民,口无遮拦地闲话起来。先是议论会场上黑子酒醉挥拳打了衙役吴二这档子事;后来不知风起谁口,忽然就揭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谣传:郑兴他爹郑老,原来是姓名大忌,冒犯了水神!
我不信这事,简直是狼吃鬼的话!郑老堂堂正正好端端的一个人,那姓名都叫几十年了,怎么一下会冒出这种荒诞事来?嗨,信不信由你,反正这话是从县衙门里传出来的!你从哪里听来的?从哪里听来的?那天听德隆老汉说,是他儿子本根跟县衙一个叫吴二的衙役喝酒时,从他口中得知的。
简直是晴空霹雳,这种具有人身攻击毁灭性的谣言,实在太可怕了!
人们顿时神色恐惧,惊骇不已,无不预感到头顶上空乌云密布,灾难将要来临似的那样令人窒息。谁不记得,那年隋文帝夜做噩梦,而朝中一个叫李浑的大臣被诬陷其姓名犯忌了水神,成为朝廷斗争的牺牲品而最终惨遭厄运?历朝历代,那些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吞噬民脂民膏者,做下亏心事最易做噩梦,做了噩梦惊恐万状,便惶惶不可终日,求神拜佛,总喜欢无端地将自己心中过不去的郁闷与愁苦嫁祸于人,堂而皇之地去残害忠良,甚至殃及百姓。
人们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由是,也便揭开了郑老被无端列入征调劳丁名单之谜。
与此同时,郑家如同开了一场小集会一般,屋里屋外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甚是热闹。
有的在屋里跟郑老、郑妈坐着说话,有的在外面小声议论,也有揪心地蹲在院门口的,看上去,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会散场后,一些同情郑老的村人便匆匆赶来看望郑老,想递个消息说说安慰的话。而蹲在院门口看着很是清苦的左善、根旦和另外几个村人,虽然郑兴答应退给他们银子,但他们还是有些不放心,也早已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郑家,在等候郑兴回来退还他们银子。只见他们一会儿站起身心急火燎地在地上来回走动,一会儿又走到院外去望望,看不见郑兴的身影,就又折身过来几个凑在一起咬耳朵,显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生怕等不回郑兴,讨要不到自己好不容易抓借来交到郑兴手上的银子。
来喜是散会后第一个急匆匆地来到郑家的。来喜一进门,便将自己对县衙官差无端将郑老列入征调劳丁名单的不满发泄出来:“郑叔,刚才会上,县衙官差竟然将您老人家也列入赴津地挖河的劳丁名单之内,简直欺人太甚,无道之至!郑叔,您千万不能去啊!”
郑妈见来喜进来就踞在郑老面前口无遮拦,知一说一、知二说二地将这孬消息告诉老伴,心中咯噔一下,她很担心老伴听得会立刻晕倒在地。岂料郑老闻听此言,却全然没当回事,他将目光慢慢望向了来喜,神情自若地道:“县衙来的哪两个官差?”
来喜目光盯着郑老,想了想道:“一个是姓杜的大人,另一个衙役叫吴二。郑叔往县衙厨灶送过柴火,认识他们吧?”
郑老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沉吟半晌道:“怎么不认识,这两个衙役,你郑叔不是没领教过。那次在县衙讨要所欠半年的柴银,要不是求见县太爷,早被他俩给一口坑了。”
来喜听得有些火了,望着郑老愤然道:“郑叔既已领教过了他们,也知他们是别有用心来之不善,那就千万不可坐以待毙!郑叔,该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众乡亲为你老撑腰!”
郑老挺了挺佝偻的腰身,凝神望着外面正色道:“你郑叔都这把老骨头了,怕什么?我倒要看看,他们这样处心积虑敢拿我怎么样?”
一个身患严重晕厥的病人,明知自己遭人暗算,甚至将有横祸飞来,居然铁骨铮铮,临危不惧,真让人不可思议!郑老既然如此刚强,无所畏惧,来看望郑老的几位村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便放心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