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妈目光怔怔地望着紫娟,半信半疑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大相信紫娟能背出诗文来。紫娟见郑妈有些不相信自己,略一踌躇,便作起势,行云流水般地朗声背诵起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行了行了,快别背了,背了半天,我连一句也听不懂。”郑妈没听完就打断了她。她先是觉得很惊奇,眼定定地看着紫娟听了几句,再往下便有了些不耐烦,打断了说道,“这诗句听起来很耳熟的,好像兴儿备考那阵也背过。娘问你,都是些什么意思?”
“娘还要考我?”紫娟背了一气,脸上就汗涔涔地放光,却有些得意,瞅着郑妈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娘,这是《诗经》里面的一首好诗,诗的意思是说男女两人相爱,在河中的一片沙洲上,在婉转地咕咕唱着,美丽善良的姑娘,正是君子的好对象。荇菜有短又有长,左右两边都可以够着,美丽善良的姑娘,无论醒睡总是想念,一心想念却得不到,无论醒睡都情思悠长……”
“快别白费口舌了,什么念想呀,情思悠长呀,全是对牛弹琴,娘越听心里越不明白。娘再问你一句,你老实说,你跑到书房到底是不是背诗书?”郑妈再一次打断紫娟,神色疑虑地说道。
“娘心里怎么还是疙疙瘩瘩的,紫娟在书房背诗文就是背诗文的,您让我怎么说实话呀,紫娟刚才不是将新学的诗句背给您听了吗?”紫娟望着郑妈,不露声色道。
见紫娟还在坚持,郑妈有些目瞪口呆。她没有发话,随即把目光转向紫薇,似乎在向紫薇求证事情的真假,紫薇就说:“娘,紫娟一心想着来年与兴哥一起迈进科场比翼齐飞,的确是独自在书房背诵诗书哩。紫薇也过去看过几次,她很用心,由于忙于学习,近来家里的活也没紫薇做得多,我也支持她的,任她去吧!”
郑妈目光依然有些疑惑,却轻轻点了点头,紫娟望去郑妈一眼,这才欣然出门去了。
从厨间端了饭菜悄悄去到了书房,将饭菜放在郑兴面前,郑兴一面吃饭一面与紫娟聊了起来,二人聊得十分开心。
紫娟去到书房前前后后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快睡觉时分都没有回来。紫薇顿觉事情不妙,她的心里像有多少只猫在乱抓似的那么难受,收拾洗刷完锅碗服侍郑妈睡下等了半日,还是不见紫娟回来。她的神情有些忧郁了,以往端饭过去,最多不过半个多时辰就会回来,今天这是怎么了?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郑妈,说:“要睡觉了,怎么还不见紫娟回来?”郑妈淡然一笑,道:“紫娟异想天开,来年想进科场一搏,近来像着魔似的总往书房去背诗书,任她去吧,她想几时回来算几时。”
“紫娟说她身体不适,夜已这么深了还不回来,紫薇是担心她病在书房里呢!”紫薇脸上隐隐现出不悦之色,却编了瞎话说。郑妈说:“那你就过去看看吧!”紫薇心中有难言之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长长呼出一口长气,她决定过去看看两人到底在干什么,望去已睡的郑妈一眼,便悄然出来往书房那边去了。
此时的书房窗户上一片通亮,院子里寂静无声,紫薇轻步走至书房门外,却听得里面二人在嗡嗡嘤嘤地说话,她屏息停下脚步站在那里,里面二人的对话一字字、一句句全都清楚地传了出来。
郑兴说:“千万别让娘知道我割股为羹的事。”
紫娟说:“娘哪里会知道?我和紫薇姐姐说,兴哥近来忙,帮来喜到远地找媳妇去了,一时顾不得回来看娘。”
郑兴说:“别自以为是,难道娘看不见你俩每日给我送饭过来?”
紫娟说:“不让看见,都是背着娘干的。”
郑兴说:“嗯,这还差不多。”
紫娟说:“差不多啥,娘还是怀疑有事瞒着她,问我总往书房里去干什么?”
郑兴说:“你怎么说的?”
紫娟说:“我说我去书房读书学习,背诵诗书,打算来年跟兴哥一起进科场,还当下给娘背了一气《关睢》。”
郑兴说:“你还真机灵,很会应变的。怎么,你还给娘背了一气《关睢》?看来,紫娟妹妹自幼诵读的诗书还真不少,不经意间,我还真是捡回一个才女来了,真够幸运!哎,紫娟妹妹我问你,别的不背,你为何要选那首《关睢》给娘背?”
紫娟说:“因为我喜欢这首诗,在紫娟看来,兴哥与紫娟,就如同诗中所描绘的那一对恋情男女一样,而紫娟倒觉得,紫娟更像是那位郎君,寤寐以求,求之不得,而兴哥才是那位窈窕淑女呢!”
郑兴说:“不,不能那样乱换角色,那样美丽清纯的窈窕淑女谁不爱?我相信这是人的命,命运已注定一切,谁也改变不了。我也很喜欢这首诗,因为诗中所描写的那位窈窕淑女,就如同紫娟妹妹这样美丽、清纯、善良、可爱……”
门外站着的紫薇,全然被屋里两人的对话震惊了,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酸楚,眼泪止不住便哗哗下来,她的头也立时感到昏昏沉沉。接下来,里面的声音便有些听不大清楚了,气极的她向前倾了一下身体,借门缝往里一瞧,里面的情景竟让她登时两眼发黑,心中涌起的酸楚成了晕厥直冲头顶,当下几乎瘫软在地上。她看见二人正卿卿我我,热切切地并肩在床头坐着,郑兴紧紧捏着紫娟的左手不放,而紫娟却半躺在郑兴怀中,她的右臂如同一条柔软的飘带,在郑兴的颈项上弯曲地攀搭着。她黯然神伤半会儿,再拿眼睛从门缝望进去,只见紫娟此时已是满脸泛着红晕,两人口中不知还在你亲我爱地小声交谈着什么,如胶似漆,好不亲热。气昏了的她恨不得一下扑进去一把撕烂紫娟的嘴,再狠狠扇上两记耳光。但她没有,她已气得浑身无力,颤抖不已,腿也软得抬不起来了,有的只是柔肠百转,涕泪交流,心头充满绝望和悲伤的情结。在情与爱这个人类永恒的主题面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弱者,这时她终于彻底甘拜下风了,她没有勇气再看那令人心碎的情形,也不想去招谁惹谁,她要将摄入自己眼里的一切、听到耳里的一切,都烂在自己的心里,让它永远永远地烂在自己的心里。
越想越气,就又有一阵晕眩向她袭来,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站不住了脚跟,她泪流满面,再也无法忍受,便摇晃着身子跌跌撞撞离开书房门外,挣扎着回到正堂屋里。这时,郑妈已睡得迷迷糊糊,她听得响动动了一下,闷声问道:“是紫薇回来了吧,紫娟呢,还在那边书房里读书学习背诵诗书吗?”
“嗯……”紫薇不露破绽,用鼻孔哼着回答了一声。
“任她去吧,紫娟异想天开,想进科场一搏,任她去吧,几时回来算几时。”说着,便又呼呼地睡去。
耳闻目睹了刚才的一切,紫薇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屈辱一般,心头难受至极,带着满腹悲伤和委屈,上炕倒头昏昏沉沉便睡。她怕郑妈发现,将头埋在被窝里无声地暗自哭泣,她痛恨这个世界,她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泪水横流,衾枕浸透,不知过了多久,才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中,她又回到了那座尼庵里,一身尼姑装束的她,全神贯注地在师父身边坐着诵经。她觉得远离尘世来到这里,与世无争,十分惬意,世上再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清静、更恬然、更能够使她的身心高度放松下来。她向往这种与世隔绝的清静生活,她要把心中的一切不快都忘得干干净净。蓦地,却见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紫薇觉得好生奇怪,停下诵经抬脸仔细一看,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原来站在自己面前衣衫褴褛的这位白发老人,竟是自己日夜思念要去寻找的父亲唐老先生。瞬间里,似乎这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人也很快认出面前这个念佛诵经的小尼姑正是自己所要找的女儿。父女相见,一时竟悲喜交集,爹喊女儿,女儿喊爹,二人几乎是同时扑上去相拥相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那个老尼姑怔怔地望着他父女俩,不由也停下了诵经,深感吃惊。父女二人痛哭过一阵分开,唐老先生道:“我的女儿啊,你怎么会流落至此成了这样,让爹都认不出来了。爹听人说女儿躲进尼庵做了尼姑,可这一年多来,爹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庙宇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这回总算找到我的宝贝女儿了……”紫薇扑在父亲身上,哭泣道:“自从逃出来之后,女儿没有一天不想爹娘……爹,您别哭了,这不是找到女儿了吗?我们回家吧,女儿这次见到爹,以后就再也不分开了,女儿会不离不舍待在爹身边,服侍和孝敬爹一辈子,让爹安度一个幸福的晚年……”唐老先生渐渐止了哭,变得心事重重,他有言相告,却又迟疑不决,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声音发颤地将女儿那次被掳走后,唐妈一气之下跳井身亡寻了短见的噩耗告诉了紫薇。紫薇闻听,失声号啕大哭起来,父女二人相拥再次哭作一团……
“紫薇,紫薇!”郑妈听得紫薇在梦里悲哭,轻轻推了推紫薇说,“你梦见什么了?”
“娘,我梦见我见到了我爹……”紫薇一惊,被郑妈叫醒回过神来,睁开哭得泪汪汪的双眼说,“梦见我在尼庵里正诵经,忽然推门进来一位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瞧着我。想不到这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人正是我爹,我已认不出了我爹,我爹也已认不出了我,我爹的模样已大变,父女二人相互瞧着好大一阵工夫才相认了……”
“哦,做梦是心中所想,父女久未相见,怪不得你在梦中哭成那样。你爹跟你说什么来着?”
“我爹见到我只是哭,我见到我爹也只是哭。没说几句话,我爹哭着说,他听人说我进尼庵做了尼姑,一年多来,他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尼庵都找遍了,都没找着我……”
“唉,世界这么大,一个人找一个人,哪里好找?要不是时世有了好转,只恐怕亲人梦里也不会相逢。娘也好久没看到过他老人家了,也不知他的癫狂病现在怎么样了?娘也多次梦到过他老人家,可他每次见着娘都不理不睬,全然像遇着陌生人似的,紫薇你说,时世能转好,你爹的病就不会转好?”
“……”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蒙起头来了?哭什么,别哭了,哭多了怕哭坏身子哩,梦里的事,不必过多去在乎,过多去悲伤。”
“……”
“你还在哭?别哭了,别哭了!你没睡好,再好好睡会儿吧,要不,明天身体会困乏,一天没精神。”
“娘,紫薇跟娘说件事,紫薇这样想……”
“不说了,时候不早了,有话明天再说,合上眼好好睡吧,要不明天身体会支不住的。”
郑妈说过这句,不多工夫便又起了鼾声。紫薇眼中依然在默默往出淌泪,面对黑乎乎的屋顶,她辗转反侧,脑海里如波涛翻滚,许多辛酸的往事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她想到自己与郑兴自幼天真烂漫青梅竹马的儿时,想到长大之后两人的相亲相爱和铮铮誓言,想到郑兴弃考引起风波和自己对郑兴的忠贞与执著,想到了惨死的母亲,想到了听人说在遭到沉重打击之后精神癫狂了的父亲,等等等等。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最命苦的人,她越想越伤心,泪水便越要往出涌,她觉得一切都绝望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她的心已碎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已背弃了她,她的心中什么也没有了,空落落的,只剩了时刻还惦记着的自己的父亲。眼下,最要紧也是最迫切的,就是尽快去找到父亲,见到他老人家,让父亲的病尽快好起来……
次日起来,紫薇的双眼肿胀得像一对水蜜桃似的,郑妈一眼瞧见好不心疼,说:“看看看,把眼睛哭成什么样子了,我说梦里的事不能当真,劝你不要哭,你偏要哭,有什么好处?”
眼睛哭成那样,自然也瞒不过紫娟的眼睛,走过来的紫娟一眼看见就惊叫起来:“呀呀呀,紫薇姐姐你怎么啦?为什么事把眼睛哭成这个样子?难道是有人招惹紫薇姐姐,做下了对不起紫薇姐姐的事了?”
“真不要脸,倒还装作怪体面的,还有脸跟人说话?”紫薇听紫娟在说自己,就觉得她的心在往下沉,她很讨厌紫娟,心里这样骂了一句,便把身体转向一边,脸上蒙着一层怨气。紫娟瞧着顿感吃惊,惊异道:“紫薇姐姐这是怎么了,连我也不理不睬,紫娟又没有去得罪谁?”
听得此言,紫薇心中的怒气更被激起了,她倏地转身望向紫娟,想把夜里她与郑兴书房里的事当面抖搂出来,但欲言又止,她忍了一下,还是把心中陡然升起的一腔怒火压了下去。郑妈见状,将紫薇夜里梦中与唐老先生在尼庵中相见而泣的事告诉了紫娟。紫娟大咧咧地安慰了紫薇一阵,说人生于世遇何坎坷和艰难事,都要往宽处想,不必愣哭,愣哭会哭瞎眼睛。紫薇一点也听不进去,脸上依然残留着几许怨气和悲戚,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她闷头将屋里收拾得整齐有序,然后对着铜镜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在郑妈面前坐了下来。
郑妈见紫薇坐在了自己身边似乎有话要说,便道:“紫薇夜里不是有话要跟娘说吗?说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尽管说出来,别在心里憋着折磨自己。”
紫薇略一思忖,忍着心中难受,眼里噙着泪水道:“娘,有件事紫薇想跟您商量。这些日子,女儿一直未见到我爹,思念心切。今日天气好,女儿想回老家寻找我爹去,也不知找到找不到,让紫娟在家照料您老人家,不知娘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