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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父子统领义军接连攻城略地,声势日益壮大。那夜,李世民率领三千兵马奇袭前营兵站大获全胜,次日便与大部队会师,在龙门军队略作休整后,李渊接着又命令李世民率领五万精兵挥师北上一举攻下介休,紧接着就又捷报频传,向北一举攻下永安和汾阳两地。为赢得人心,扩大势力,最终夺取天下,义军每攻下一处,均按惯例,首先开仓赈济饥民,接见当地官吏和百姓,颁布一系列惠民政策,慰劳和封赏拥戴义军和作出卓越贡献的当地官民。因此,社会各色人等归附如流,老百姓交口称赞,义军很快声威远播。
这里暂且按下不说义军是如何开仓赈济饥民,如何从谏如流接见当地有威望的社会名流,先说郑兴背着母亲躲避战乱至今未归这事。
那日,郑兴背着母亲逃出去到了西南几十里外的一个山庄窝铺,一位素昧平生善良的孤寡老人收留了他娘俩,与这位老人同吃同住在一起。老人张氏,年逾七旬,住在一孔破旧的土窑洞里,膝下无儿女。老伴十年前下世,孤苦伶仃独自度日,全靠房前宅后的几块破地和喂养几只下蛋母鸡谋生,少吃缺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老人虽家境十分贫寒,却心地善良,和蔼可亲,像亲人一样对待郑兴母子,尽管每日粗茶淡饭招待郑兴母子,但郑兴对这位老人的恩德却是永生难忘。
躲避战乱来到山庄窝铺,郑妈的病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日渐加剧,她昼夜干咳不止,每当肺痨发作,咳起来总是被憋得脸色乌青,喘不过气来。十多天里,她饭量大减,人一天天消瘦下去,而山庄窝铺却又缺医少药,这让郑兴心急如焚,一筹莫展。房东张大娘是个热心人,见人病得厉害,三次到附近山庄请来当地的医生为郑妈瞧病,但根本见不到一点效果。
郑妈对看好自己的病已心灰意冷,她躺在炕上目光忧郁,声音凄楚地对儿子郑兴说:“兴儿,娘这次出来,怕是回不去了。娘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你就把娘的尸骨埋在这大山里吧,省得吾儿为娘负重遭罪……”郑兴立刻打断母亲安慰道:“娘,您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娘的病不过是出来路上受到风寒加重了些。过几天家乡战乱平息下来,儿子就很快背着娘回去,请当今世上最好的名医给娘来瞧病,还愁什么治不好?”
逃到大山里的这些天来,郑兴一直在为母亲的病寝食难安,心头发急。他通过张大娘向村里一位懂些医道的年长者借来几卷古旧的医书,除每日翻阅几页从上面寻找为母亲治病的偏方外,总是守候在母亲身边精心服侍,为母亲喂水喝,咳嗽起来给母亲捶背抚胸,替母亲梳理发髻,陪着母亲说话,对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
一日早晨起来,郑妈告诉郑兴说,夜里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紫娟失踪跑出去后正好撞着一股乱军,被乱军抓住给糟蹋了,紫娟哭叫不止,后来竟投井寻了短见。郑妈忧心忡忡,问郑兴说:“兴儿你说,这梦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郑兴安慰母亲道:“娘,您放心,绝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做梦是心中所想,您老人家别胡思乱想就不会做此怪梦。天地间这么大,紫娟此时一定自个儿不知转悠到哪儿去了,回到家里,儿子给娘尽快把病治好后,就很快出去寻找紫娟,一定会给娘把她找回来的!”
郑妈神情忧郁,沉思半晌道:“能寻回来就好。不过,娘还是要嘱咐你的,日后不管娘是死是活,吾儿都要好好对待她,她对娘有恩,娘心里总也放不下她,既然紫娟愿意以身相许,那就一口订下,给吾儿做媳妇吧。”郑兴见母亲念念不忘此事,再次对自己这么提说,心中咯噔一下,但念及母亲有病在身,心中很在乎这事,含糊其辞道:“娘,儿子离家数月,紫娟替儿子尽了一份孝心,把娘照顾得周到有加,儿子终生感恩不尽。今生今世儿子一定会加倍地对紫娟好,娘不必担心!”
郑妈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立刻脸色大变,望向郑兴道:“兴儿,你怎么又在糊弄娘?娘不是猜不出来,你心里整日还是想念紫薇,放不下紫薇。娘给你都说多少遍了,破镜自古难重圆,紫薇至今下落不明,只怕是凶多吉少,哪里还回得来?即使有朝一日回来,她也已成皇家的人了,谁还敢娶?紫娟是娘的大恩人,对你又那么好,那么痴情,人也长得漂亮,你为何这样固执,来作难我们娘俩?娘不是傻子,紫娟的出走,都是你给逼出来的!今日娘给你把话亮明,不许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了,你跟紫娟的婚事,娘说了算!”
话音未落,忍不住就又发出一阵让人听得揪心不已的剧咳来。
郑兴见母亲疾病一时又发作起来,心中像刀割一样难受,他不忍心让母亲为此事伤心,哪能当面拒绝母亲大人的良苦用心!郑兴心中的确是放不下紫薇,自从紫薇遭遇不测落难之后,他的心中一刻也没有丢开过她的影子。他日夜思念,为她的悲惨命运悲伤不已,他暗自发誓,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出现什么情况,自己绝不食言,负心于紫薇。然而紫娟对他的痴情及她的负气出走,也如同影子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无情地折磨着他的心灵。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负罪感,深感自己愧对紫娟,让她一气之下伤心走掉。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世上真像古书上所说有劈身份情的好方式,他宁愿将自己用刀劈成两半,一半交给紫薇,另一半交给紫娟。
“娘夜里睡觉身子着凉了,怎么又咳成这样?”郑兴见母亲一时又咳成那样,一面去给母亲轻轻拍背,一面把话岔开说。母亲干咳渐渐停下来,郑兴端来一碗热水,一边喂母亲一边想想,母亲突然病成这样,虽身处山庄窝铺医治不便,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想方设法也要尽快给母亲把病医好,至少能够得到有效的控制。
这日上午,郑兴抽空出去为张大娘锄了几垄菜地回来,随手拿起放在案头的几卷医书翻了起来。他想找一些特效偏方暂且为母亲的病应急,看着看着,紧锁的眉头不由舒展开来。他从书卷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连忙拿着书卷走到母亲身边,对母亲说道:“娘您看,儿子在医书上找到治疗肺痨咳的几个偏方。娘连日来恶咳不止,怕是这次出来途中受到风寒引起的,这里正好有治疗中风恶咳的几个偏方。儿子选其中两个今日就上山采集回来,按制法制出让娘服用,看管不管用。一是桂皮同干姜、皂荚制成丸服用;一是用鸡蛋白加麻黄研成末服用。娘,咱试试吧!”郑妈望去儿子一眼,低头叹道:“兴儿,你的孝心娘领了,娘已死了心了,娘的病这些年不知使过了多少偏方,服过的药三车也拉不完,花去多少银钱都没治愈,再服什么也是白搭。”
郑兴用恳切的目光望着母亲,坚持道:“娘,人常说得病乱求医,这话很有道理,治病不在花钱多少,说不定这两个偏方采回来服下就会见效,就能治好娘的病。今日天气好,儿子这就上山去采,采回来今晚就制成药给娘服下。”郑妈迟疑半晌,道:“吾儿实在要去,娘也不勉强,不过吾儿要记住,你在这大山里人地两生,一个人独自上山去采药可要多加小心啊!”
“娘,您别担心,这点儿子懂得。”郑兴回应了母亲,向张大娘借了把铁铲便欣然出门,朝南面一座大山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郑兴便按药草特征采到药草从山上兴高采烈地回来。刚至村口,却见一个货郎挑担大声吆喝着迎面过来。郑兴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这货郎一定是从山外来的,莫非是东川燃起的战事平息了?上前打问,那货郎挑担立定脚步,看着郑兴慨然道:“嗐,你们山里人怎么这样消息闭塞,才问东川战事平息了没有,那太原起事的李世民早就率领五万义军攻占了介休、永安、汾阳三县,你们怎么还不晓得?”
“真的吗?不可能吧?”郑兴立刻睁大眼睛,望着货郎吃惊地问,“什么时候打下来的?”
那货郎有些不耐烦,看着郑兴一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相信人,我一个货郎骗你干吗?十多天前就打下来了!嚯,李世民那小子倒也鬼精,每攻下一处,都要开仓大济贫民,四面八方的老百姓闻讯都赶去瞧热闹,够条件的就享受赈济,高高兴兴背着粮食一袋一袋回去,让老百姓都说他好。还大摆筵席呢,把地方上一些官绅和有名气的文人志士都邀请了去吃喝。见过他的人回来都说,李世民待人很好,人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生就一副帝王相,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听得此言,郑兴颇感新奇,点了点头沉思起来。
那货郎见郑兴听得出神,很是在意,郑重地上下打量郑兴一番问道:“哎,我说小伙子,看你这模样不像此地人,倒像一个文人秀才,你从哪里来?”郑兴淡然一笑说,他从东川来。他告诉那货郎说,自己是前些天背着母亲来这里躲避战乱的,早已期盼东川战事平息了,背着母亲返乡。那货郎头一仰说:“快回去吧,东川三县战事平息后,老百姓高兴得不得了,成天敲锣打鼓,像你这种文人雅士,说不准李世民那小子还会把你请去吃喝一回哩!”说着,咧嘴一笑,挑担叫卖着去了。
得知这一喜讯,郑兴喜出望外,很快回去将这一好消息告诉了母亲,要母亲赶快收拾东西,立即跟他返乡。郑妈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神情忧虑地道:“娘这身子骨做不得主,让吾儿背来背去的,娘真是来这世上造孽来了!”说着说着,就又把话絮叨在她老人家的心病上,“兴儿,娘昨夜做了那个噩梦,今日一整天娘心里都在翻来覆去想那事。兴儿你说,紫娟失踪多日,会不会在外面发生什么意外?”
郑兴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开导母亲说:“娘,不会出什么意外。您不常听人说,梦是反的,梦见哭是笑,梦见笑是哭,梦见好是不好,梦见不好是好,梦见紫娟出了意外,说明紫娟平安无事。再说,紫娟已是大人了,跑出去她自然会保护自己的,您快收拾东西,我们立即返乡吧!回去后,儿子给娘把采到的这两服偏方药制成服下,就很快四处去找紫娟。”
听郑兴这么说,郑妈才不做声了,她行动缓慢地将随身带来的几件衣服打理起来下了地,准备动身了。张大娘见郑兴母子二人将要离去,面露惊愕之色,可怜巴巴地踯躅至郑妈跟前握住了她的手,眼里闪着泪花说:“你娘俩走后,大娘又是孤苦伶仃,住了这些时日,大娘真舍不得让你娘俩走……”说着,眼里落下两串泪来。郑兴母子给老人留下一些碎银,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好一阵安慰,张大娘才渐渐趋于平静。
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千恩万谢告别好心的张大娘之后,乘着金灿灿的阳光,郑兴背负母亲终于踏上了回乡之路。这山庄距他的家乡永安堡五六十里路,轻身行走得三四个时辰。沿着崎岖曲折的山道,郑兴归心似箭,他早想回到自己的家园去为母亲医病了,他要尽快去把紫娟找回来,尤其想到自己的家乡已被义军攻下,看到了光明,更是满心欢喜。尽管汗流浃背,身背母亲负重前行,但那一座座静僻的山山峁峁还是很快落在了他的身后。
山奇道险,峰回路转,两个时辰后,当郑兴背着母亲行至一山峁弯道处时,那边一片青草如茵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坟茔,顿然夺去了他的目光。陡然间,他的脚步沉重起来,背着母亲下意识地站在那儿,一时竟目光怔怔地望着那座孤坟心中涌起阵阵悲戚。
“兴儿,你怎么不走了,在看什么呀?”郑妈在他背上有些奇怪地问。
“娘,儿子在看那边那座孤独的坟头。看到那座坟头,儿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郑兴心情异常沉重,回母亲道。
这是一个曾经令他十分伤感的地方,往事至今历历在目,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紫薇被朝廷派下的大员许廷辅一干人等强行塞进轿子掠走送往太原离宫之后,唐妈一气之下当晚就投井身亡,被娘家人运回后的第三天就草草葬于此地。送葬那日,天下着小雨,老天爷似乎也在为她的悲惨命运而泣泪。郑兴也来为唐妈送葬,他全然是在一片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亦步亦趋地跟着送葬的人群来到墓地为唐妈送葬致哀的。时近一年来到此地,山川依旧,山野宁静,而那座孤独的坟茔却长满了芳草,满目凄凉,怎能不让他心中感到无限惆怅和悲痛呢!
“兴儿,那是谁的坟头,怎么会让儿子这样流连、这样难受?”郑妈望着那边长满野草的孤坟,不解地问。
“娘,那是唐妈的坟头。当时唐妈死后被娘家人拉回去,三天之后就抬着埋在了这里。娘,来这里一趟也不容易,娘坐下歇一会儿,让儿子到唐妈坟头走走,看有没有被雨水冲开的水窟窿,如要有儿子就给老人家把它填起来。另外,儿子还想去给唐妈磕几个头,也算不虚此行,替代紫薇尽一片孝心吧。”郑兴一面沉声说着,一面看着一个方便的地方,将背上的母亲小心放了下来。
“什么,难道唐妈就埋在了这里?一座孤坟,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郑妈脸上一愣,又将悲伤的目光望向了那座坟茔,“兴儿你看,那坟头已长满野草,上面开着一丛一丛的白菊花,那多像你爹坟头开着的那片白菊花!唉,娘有个毛病,都怕见这种白菊花了,一见到这种白色的花心里就难过。只不到一年时间,这花草怎么也会长成这样子呢?”
郑兴见母亲站在那里还在目光直直地朝那边望着,眼里有泪花在闪动,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袍折叠起来放在一块石头上,平静地对母亲说:“娘,您别看了,坐下歇会儿吧。坟堆上的花草,一般都长得快。这里路远山险,看样子,是许久没有人来过她老人家的坟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