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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脸绝望和极其沮丧的凄惨模样,婷婷终于被那帮操着家伙追去的人们在孝河湾树林子里找到强行带回,如同押解犯人一般前后死死看着走进院来,一时竟将里里外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现在唯一让她不必担心的是,黑子没有落到这帮人手里,在树林中,她亲眼目睹到在林子北面,他幸运地夺路逃脱了他们的追撵。
此时此刻,婷婷觉得心里迷迷糊糊,完全像是在梦游一般,在她眼里,一切都是那样灰蒙蒙的惨淡无光,她真想趁人不备一头撞死在墙上,然而每次行动都被左右的人死死看着拉住了。走在当院的时候,婷婷突然身子一晃,两眼发黑,朝一边晕倒下去,幸亏被进院后走上来的金莲、月月一把拉住。围观的人看着婷婷被人追撵回来模样凄惨,身体极度虚弱,被惊吓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无不同情怜悯,感到痛心。
婷婷被重新带进了新娘子喜房,接着又去经受悲惨命运的煎熬。一进门,婷婷见母亲坐在那里正伤心抹泪,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泣道:“娘,女儿对不起您!女儿该死,做下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您把女儿打死吧,女儿也不想活了!娘,女儿求求您,把女儿打死吧……”说着,已泣不成声。魏妈见状,心如刀割,一头扑上去和女儿抱作一团,母女二人登时放声痛哭起来,在场的人看着无不被感动得伤心掉泪。魏妈伤心道:“我的好女儿啊,是娘一时昏了头,看中了何家的银子,把女儿给害了,娘对不起你……”众人都目光怔怔地含泪看着,大半晌,母女俩才抹着眼泪分开,被众人扶着坐下。此时,众人见婷婷预先化好的妆早已被泪水冲毁,鞋袜衣服上面挂满尘土,才又给她换了一身嫁衣,重新化妆,婷婷见乡亲们这般同情自己,心境渐渐平稳下来。
迎亲客厅里,一直愁眉不展、翘首以待的新郎官何金贵,从婷婷被人前后紧紧押着走进院门的那一刻起,便如同一只硕鼠一般,从开启的一扇窗户空间里在不住往外望着,他见自己将要迎娶登上花轿的新娘子失而复得,又被人领着重新走进窗上贴着大红喜字的新娘子喜房,心头不禁云开雾散涌起一股热流。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对孙大掌柜说道:“看来,真的是魏东家把女儿给藏起来了,多亏孙大掌柜一口答应借给三万两银子,要不,魏东家哪肯把女儿交出来?”孙大掌柜听得开怀大笑起来,迎着何金贵的目光说道:“何东家不听人说有钱买得鬼推磨嘛,魏东家要借三万两银子,在何大掌柜眼里,还不是件区区小事?”
何金贵脸上有些得意,欠了欠身,态度谦和地道:“哪里哪里,要不是孙大掌柜做事神机妙算,胸有成竹,走一步看三步,暗自借来三万两银子备在那里,这紧要关头,我何金贵怕是上吊还找不着绳呢!”孙大掌柜淡然一笑道:“何大东家言过了。谁让我孙德彪做了东家您的大掌柜呢,遇了这事,能不多长几个心眼?”说着,头一仰开怀大笑起来,何金贵也便跟着笑,笑得很开心,笑完就说,下辈子他还要请孙大东家做大掌柜的。
正在这时,吴二掌柜突然一脚踏进门来,走至何金贵面前,一脸媚容看着何金贵的脸说道:“何大东家,魏东家把新娘子请回来了,东家您何不赶紧去看看,及时安抚几句?”
何金贵有些犹豫不决,他将目光投向了孙大掌柜,孙大掌柜就说:“何大东家,吴二掌柜说得也是。魏东家和新娘子昨天就要让大东家亲自登门想见东家您一面,东家却没来,伤了魏东家和新娘子的心才惹出麻烦来。今日答应借给三万两银子,好不容易解开了心结,可千万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何金贵沉吟半晌,微微点了点头,孙大掌柜和吴二掌柜便连忙起来动手给何金贵整理衣冠。何金贵却心有余悸,突然发话道:“孙大掌柜,我瞧着魏东家此人有些得寸进尺反复无常,我担心他不会变卦吧?”
孙大掌柜轻轻一笑,道:“何大东家是让魏东家开口借银子借怕了,依我看,魏东家真还不是那种得寸进尺、反复无常的人,只是救人心切才生出这种事来的。”何金贵默不作声,脸上依然带着犹豫之色,孙大掌柜便道,“要借三万两银子我孙德彪一口就应承下来,说好天黑之前送到,他还变什么卦?”吴二掌柜也接口附和道:“何大东家尽管放心,魏东家也是地皮上的人物,怎么会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何金贵闻言,紧绷的心这才放松下来,整理好衣冠,在客厅的铜镜前照了照自己,便跟着孙大掌柜出来,穿过当院,大大咧咧地朝新娘子喜房走去。
喜房中,婷婷面沉似水,此时的她却异乎寻常地变得沉静了下来。金莲、月月、紫娟、山花还有几个年轻媳妇正在为她整理嫁衣,面妆也已重新起好了。魏妈脸上有了一些喜色,出出进进忙着为行将登上花轿的女儿最后打理嫁妆。金莲、月月很认真地给婷婷将秀发也很快盘起,紫娟从众多嫁衣中挑了一件最好的让婷婷穿上,一会儿工夫,婷婷便又被打扮得漂漂亮亮,俨然一派新娘子行将登上花轿的美丽姿容。紫娟坐在婷婷一边痛声道:“婷姐,嫁到何家去,千万别忘记小妹,小妹见婷姐今日要嫁人离去,让人心里倒难过起来了。”说着,已背过脸去悄然抬手拭泪。婷婷心境平和地安慰道:“别难过紫娟妹妹,何家已答应借给三万两银子,说好天黑前就会拉来。我爹和乡亲们很快就会拿着借来的三万两银子到兵站去将兴哥赎出,我嫁人走了,还有郑妈,兴哥也会很快回来陪你的,你在这里永远不会寂寞。”
紫娟转过脸来,说:“婷姐,你别哄我开心。我听来喜从兵站回来说,三五日内,朝廷核准死刑的文告就会下来,兴哥眼下命悬一线,让人揪心。再说,我也不相信何家真会在天黑之前拉来三万两银子的。”金莲见紫娟为此伤心落泪,便在一旁半开玩笑地插话道:“看把紫娟给急得,以前郑兴的冷暖多有紫薇关心体贴,如今紫薇不在了,天上倒掉下个紫娟来,怕是老天爷给郑兴赐来个好媳妇!”金莲口没遮拦的一句玩笑话,却让紫娟顿时把脸羞得通红,默不作声低下了头。
话刚落地,孙大掌柜就满面春风地领着何金贵走了进来。孙大掌柜一见如花似玉的婷婷,便朗声恭维道:“哟,多漂亮的新娘子,真是百里挑一,难怪我们何大东家一眼就瞧上,何东家有眼力,有眼力!”何金贵却有些故作矜持,装作斯斯文文地看着,默不作声。见新娘子连看也不看何金贵一眼,孙大掌柜便打圆场道:“魏小姐,何大东家昨天急事缠身,未能前来一见让小姐如愿,望小姐见谅,千万别生气。这不,何大东家今日亲自给小姐赔不是来了!”
婷婷抬眼扫了一眼何金贵,不禁被站在面前她将要嫁给的这位新郎官吓得两眼发直,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这个年近花甲的新郎官,竟生就一副蛤蟆皮吊脸,浓密的倒八字扫帚眉,目光阴森得可怕。她不由打一个寒噤,一股晕眩袭上心头浑身发起颤来。何金贵看出了婷婷的心思,忙满脸堆笑道:“我的新娘子,是上天造就了你我的这份姻缘,我何金贵从城里元宵庙会上瞧着你的那一刻,心中就没有一天不想念着小姐!昨天,本人不小心得罪了小姐,让小姐生气,现在来给小姐赔个不是!你只管放心,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爱你,疼你。我何金贵不缺的就是银子,让你跟着我一辈子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如此肉麻之言,让婷婷再也听不下去将脸转向了一边,心中难受之至。魏妈也是头回领略她这个未来女婿何大东家的姿容,只觉得心头有一股凉气漫上,竟倒抽了一口气,两眼瞪着何金贵道:“这算什么道理。孙大掌柜上门求亲时,口口声声称你们何家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把我女儿许配给你们何家,就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事到如今,事实并非如此!”孙大掌柜一怔,赶紧帮腔道:“内东家千万别因昨天我们东家未登门这件小事就生气,我们何大东家的确银子多,人也厚道,把女儿嫁给我们何大东家,就算掉进福洞里了!魏东家和小姐开口要借三万两银子去救一个死刑犯,我们何大东家还巴不得借给呢,天黑前一准会给东家把银子拉来!”
听孙大掌柜这么一说,魏妈有些服了软,她沉吟半晌,轻舒一口气道:“既是这样,我女儿嫁到何家,那就是她的命,谁也改变不了。好了好了,你们快走吧,依规矩,不到吉时,新娘子喜房里是不准新郎官进来的!”
逐客令一下,二人脸上都很难堪,但孙大掌柜毕竟是久经历练之人,忙满脸堆笑道:“这规矩我们懂,只是我们东家得罪了小姐心里不安,想及早来赔个不是的。顺便再跟内东家说一声,在登上花轿之前,还有何想要的,东家和小姐尽管吩咐。”说过这句,他们向迎亲客厅去了。
二人走后,魏妈见女儿婷婷此时虽安分下来,但心情依然很是沉重,便安慰女儿道:“婷儿,再过一会儿,女儿就要登上花轿嫁到何家去,这是女儿一生一世最幸福的时刻,千万别把愁苦藏在心里。大喜日子,要开开心心坐上花轿离开咱家才是,女儿心中有何不遂心之事,就都告诉娘!”
这话刚好让正在一边整理东西的紫娟听得,她见婷婷半日不语,就说:“婷姐,魏妈说得对,有心里话就告诉魏妈吧!”婷婷终于开口道:“娘,您别为女儿担心,如今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女儿认命了!女儿只是在想,何家答应在天黑前送来三万两银子,我爹拿着它跟乡亲们能尽快将兴哥从大牢中救出,女儿就心满意足了。再有,女儿走后,娘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别累坏了,免得女儿在那头为娘操心。女儿再也不会去做对不住娘的事,现在女儿只是在等,在挨,一刻一刻地等着,一刻一刻地挨着,等到挨到吉时,让何家用停在咱家大门外的那顶大红轿子把女儿娶走。娘要让女儿去嫁一个大半截身子已埋在土里的老死鬼,女儿一点也不怪罪于娘,女儿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银子对人来说,有多么重要!”说着,眼中充盈了泪水,但她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刚毅与坚强,她强忍着泪水,不让母亲看出自己心中的难受。魏妈的心魄却让女儿深沉而坦然的一番话给击垮了,顿时如肝肠寸断,眼泪止不住哗哗下来,她扑上去紧紧抱着女儿哭泣道:“婷儿,娘对不住你,是娘把女儿给害了,娘的心都让何家的银子给迷住了……”
婷婷一愣,打断母亲道:“娘,您别这么说,给银子迷住有什么不好?要不是何家的银子,前塬崔家的那十垧地你和我爹能置买来?为了救兴哥,女儿心甘情愿嫁到何家,现在不是也被何家的银子给迷住了吗?何家不借给这三万两银子,兴哥只有死路一条,拿什么去救?”见母亲依然在伤心落泪,就又再三安慰母亲。
就在此时,外面鼓乐喧天,骤然热闹起来,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依规矩,两顶大红轿子已摆放在了大门之外,何家前来娶亲的宾客一行人等已走出客厅,由魏家管礼仪的人领着,穿过当院朝绣房这边款款走来。司仪站在新娘子喜房门外长声喊道:“吉时已到,新郎恭迎新娘子上花轿!”
新郎官何金贵披红挂绿,胸戴红花,于喜房门外毕恭毕敬地站定,俨然一派新郎官迎娶新娘子上花轿的姿态。而此时的喜房中,金莲、月月依然在不慌不忙地装扮着新娘子,二人将新娘子从头至脚细致装扮整理过一番,盖好盖头,才左右搀着从绣房中轻步走出,一直送至大门外登上花轿。新郎官何金贵见新娘子被迎出,也便掉头由伴郎等人陪着跟在后头出来,在大门外被孙大掌柜、吴二掌柜和随来的伴郎扶着登上停在那里的另一顶花轿。
随着司仪一声“起轿”的长声喊出,在一片鼓乐齐鸣和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何家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娶了新娘子启程了。大花轿中,婷婷满眼含泪,心中万般悲苦,她一步一回头地被颤颤悠悠的八抬大轿抬着,穿过街巷,向通往县城的道上去了。
与此同时,在相隔十里的城中何家,操办喜事的一片喜庆却被紧张而焦躁的阴霾重重地笼罩着。前来为何家帮忙的各色人等和众多亲朋好友,这儿一群,那儿一伙,里里外外都在为何家前去娶亲的队伍迟迟未归心急似火,翘首以待。
在何家一厅堂里,大总管钱大掌柜正满脸愁云地坐着发愣,管礼仪接待的何六走进门来,他望着大总管钱大掌柜,神色黯然地说道:“钱大总管,我看何大东家今日这喜事是给办灰了。外面日头都快要沉山了,左等右等,去娶亲的队伍还是回不来,八成是魏家做出绝事来了,不让新娘子上轿,不往过嫁人了!”
钱大总管沉吟道:“我看不会吧?活这么大岁数,我还从未听说过天下有此等荒唐事!”何六从钱大总管脸上收回目光,把头一摇慨然说道:“那可说不准,集会大了还有绿骡绿马哩。花花世界,世上什么事没有?”账房先生王文在礼账桌前坐着,把一对瓜子眼从眼镜上沿瞪出来,瞧定何六道:“立了婚约的事,他魏家凭什么不让新娘子上花轿?”
众人也看何六,何六脖子一梗道:“凭什么不让上轿?还不是昨天吴二掌柜捎回话来说,魏家非要让何东家在今日去娶亲之前亲自登门一趟不可,听说魏家是要开口借三万两银子,可何东家脾性执拗却偏不去,结果惹恼了魏家!”管账先生王文不服气地道:“有天没日头了,立了婚约,不让上轿不往出嫁人,算什么事?遇上我王文,今日就是抢也要把新娘子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