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兴听得忍不住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多谢杜大人,竟为我考虑得如此周详,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到了,这让我不得不佩服杜大人的心计了。只不过,这年月不靖,战乱连连,灾荒不断,乡亲们手里都穷得丁当响,连日子都过不下去,我怎么能去难为乡亲父老呢!唉,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杜日虚目光怔怔地望了郑兴半晌,然后摆出一副十分同情的样子,有些遗憾地说道:“我说郑秀才呀,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这样死要面子呢?有句老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连我杜日虚都肯为你舍身冒险向上峰去说情,你怎么就不为自己留住这条性命而放下面子呢?只要你同意这样做,写一张拜托老魏忠为你筹集三万两银子的手书,我立即就打发你的同乡来喜替你送回去,只要银子一到,很快就放你出去。”
郑兴闻听,顿然放声大笑起来,让杜日虚看着竟有些吃惊。郑兴笑过一阵,望着杜日虚正色道:“杜大人为救我一条性命真是煞费苦心,实在让人感动不已,可是杜大人却忘记了我这个人生就的秉性。为了留住自己的一条性命,要去连累自己的父老乡亲,让多少人跟着我去受饿吃苦,甚至有更糟糕的后果,我郑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杜大人,趁早收起这份心吧!”杜日虚立刻脸色大变,眼中露出两道凶光射向郑兴,语气生硬地说道:“郑秀才,你真让人不可理喻!如果你真没有信心和勇气去自救,又不愿求助于人,本官也就不再跟你磨嘴皮子了。不过,你可要想清楚,只要朝廷钦定死刑的旨令一到,这事可就再没有回旋余地了,到那时候,别怪我杜某不讲人情,见死不救!”
郑兴毫不示弱,将刀子般的目光也射向了杜日虚,愤然说道:“杜大人,你别吓唬我,我郑兴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要杀要剐由你!不过,我要忠告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天下风云变幻莫测,做事还是留着点后路为好!”杜日虚闻听恼羞成怒,一下露出凶相来,两眼瞪着郑兴吼道:“郑秀才,你可要放明白点,这是一起通匪抢劫军粮的死刑案,是我杜某在以官身审你,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既然你不愿意买我的账,那就只能咎由自取了!”
郑兴是可忍孰不可忍,目光死死地盯着杜日虚,立刻反唇相讥:“咎由自取?你以公报私,贪得无厌,无缘无故地把我抓起下在大牢里,加上莫须有的罪名,其用意已昭然若掲,难道这能见得了天日吗?”见杜日虚被他大声斥责登时现出一脸恐慌,有些色厉内荏,郑兴顿了顿,加重语气接着道,“听听九州大地风起云涌的浪声吧,到头来咎由自取的,恐怕不是我郑兴,而是你们这些贪赃枉法的可耻之徒!”
杜日虚终于爆发了,只见他腾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脸色气成了铁青色,目光凶狠地望向郑兴,一拍桌子道:“放肆!你反啦!竟敢当面侮辱本官,明目张胆地诋毁大隋朝政的锦绣前程!来人,押回牢里,给我重重地打!”两个狱卒应声立刻从后面跑出,将郑兴押走了。
不久,牢狱的审讯室又成了令人恐怖的阎王殿,郑兴再次遭到了严刑拷打,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几次晕了过去,然后就又是用冷水一次次地泼醒,最后将他抬回了牢里,血肉模糊地躺在昏暗的监舍里浑身动弹不得,其状惨不忍睹。
军营前大场子前面那棵拐把子树下聚集着不少民夫,他们都很愤然,正在议论郑兴又一次被提审严刑拷打的事。刚刚从牢里放出满身伤痕的来喜,路过此地从人们议论中闻听这一消息后,心中甚急。他强忍着浑身剧痛一溜小跑,很快回到了民夫营,苦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正在地铺上躺着养伤的福满说道:“好古叔,大事不好了,刚才我在大场子听人说,郑兴又被提审了,这回使用的全是酷刑,人晕过去几次,都是用冷水浇过来的。还听说,杜日虚已将此案以通匪抢劫军粮罪上报到了朝廷那里,不出五日,朝廷的复旨一到人就没命了!好古叔,如果郑兴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家中的老母亲可怎么办呀?”
福满冷静思忖半晌,咬紧牙关,很吃力地挪动了一下疼痛不已的身体,两眼瞪着来喜道:“傻瓜,长了一颗猪脑子!你想想,这种子虚乌有凭空捏造的罪名,他杜日虚敢往朝廷那里报吗?”
来喜一愣,疑惑不解道:“怎么,难道杜日虚压根就没有报到朝廷那里去?他恨不得置郑兴于死地,怎么会生出如此恻隐之心?这不可能!”福满淡然一笑,用手一指来喜道:“看看看,我说你长了猪脑就是猪脑,诬陷郑兴通匪抢劫军粮纯属捏造,把这子虚乌有、毫无根据的东西报到朝廷那儿,朝廷派人下来查无实据,真相大白后,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杜日虚没这么糊涂,依我看,他就是以公报私,想敲竹杠。”
来喜听福满这么说不住点头,口中说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这下我可弄明白了!好古叔,别在这里没出息地躺着了,你的伤比我还轻咧,咱们到外面遛遛去,或许还能听到些有关郑兴的消息。”福满说:“你去吧,我身上的伤虽然没你重,可我年岁大了,实在不想动。”“不行,好古叔,非陪我出去不可。黑子跟二愣来时说,魏叔会很快想办法拿银子来救郑兴,也许我们出去正好能见着他们拉银子来!”来喜说着,硬是将福满从地铺上拉了起来,福满浑身疼得龇牙咧嘴。
福满实在拒不掉,便忍着伤痛跟来喜从民夫营出来,遛到大场子拐把子树下去听众人议论。不巧的是,这里的人已大都散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只坐着几拨人,来喜、福满装作散步,走走停停,来回走了几次,都再未听到有关郑兴的任何消息,两人很是失望,正欲回返,前面突然过来一个女人。
福满一眼看到那女人,便一脸惊异地在来喜的后肩上拍了一掌:“来喜你快看,前面是谁过来了?”来喜抬脸望去,顿时心花怒放,一激动便喊出声来:“呀,是我老婆三妮子吗,真是日头从西面出来了!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几乎是同时,三妮子也看到了来喜,两人的目光对望在一起。来喜一脸惊讶,急急地跑过去站在三妮子面前,激动地问道:“三妮子,你怎么来这里了?是家里没吃没喝了,还是怎么着?”
三妮子脸上登时掠过一片红云,羞涩地低下了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但她却用摇头回答了来喜的问话。来喜会意,点了点头,他见跟前人多不便,便将媳妇三妮子带到前面一片庄稼地旁边的小道上去说话。来喜问:“你今日出来吃东西了没有?”三妮子脸上羞答答的,沉默片刻,还是用摇头回答了来喜的问话。来喜前面激动过一阵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媳妇还是穿着婷婷送的那件淡红色上衣,脸色十分憔悴,他连忙从身上掏出早上吃剩揣在衣兜里的一块吃食递在媳妇手中。三妮子接过来喜递来的吃食,侧转身便很专注地低头吃了起来。来喜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媳妇将食物全部吃下后就又说道:“这里乱纷纷的到处是军队,三妮子你说,家里不是没吃没喝,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三妮子此时满眼闪着泪花,她慢慢抬起头来,一脸惨然地看着来喜说道:“村里人传说,你们被抓起下在了大牢里。昨夜全村人都提灯把火,烧香燃烛,跪倒在临黄塔下为你们祈祷,我也跟在人群里去了。我知道兵站在这个方向,散场后我没有回家,心里着急,就连夜跑来了……”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说着说着,白皙的脸上便静静地淌下两行泪来。
来喜跟福满见状,都很吃惊,目光惊异地望着三妮子,他们被她的一片真情深深地感动了。要说三妮子能开口说话,那真是铁树开花了!
福满见三妮子刚才饥不择食,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从身上摸出几粒碎银对来喜说:“你媳妇这么远来看你不容易,走了一夜路饥渴得厉害,你领着到那边小摊上吃些东西吧。”来喜接过碎银看看福满,不由眼圈红了,对福满说:“好古叔你也一块走吧!”福满一笑摇头说不去,不想打扰他两口子说悄悄话,说他要去处理肚里的废物,便转身走进旁边的一片庄稼地里。
好古叔福满走后,来喜跟媳妇三妮子两人谁也不说话,一时竟僵在那里。半晌之后,还是来喜打破了沉默。来喜凑近媳妇三妮子,眯起双眼嘻嘻着问道:“三妮子,我来兵站背粮运草走后,你一人在家寂寞时,又到孝河湾子里转悠了没有?”三妮子红着眼圈说:“一人待在家中孤寂得很,怎能不去!”说着将身体扭向一边。来喜不由心头一热,伸手握住了三妮子的手,他捏得很紧,眼里放着光问道:“我再问你三妮子,晚上睡觉觉得孤单时,想不想我来喜?”三妮子动情道:“这还用问,不想你我黑天半夜踏着黑路来这里?”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二人便又相互倾诉起了别后的思念之情,说到动情处,三妮子黯然神伤,泪如雨下。来喜颇受感动,说:“别哭了三妮子,过些时日轮换民夫我就可以回去陪你了,你真是我的好媳妇,算我来喜上辈子积德了!”他一把将媳妇紧紧揽在怀里,在她额上脸上一阵狂亲乱吻。
福满在庄稼地里蹲着向外窥视。望着来喜将久未见面的媳妇三妮子紧紧揽在怀中狂亲乱吻大半日都不松手,心中不禁生出良多感慨:这狗日的来喜,瞧着不怎么样,可在男女情恋方面倒还真行!
福满既感到惊奇想笑,又有些看不惯,就拉上裤子嘴里虚咳着往外走,想把他俩惊开。可刚走出庄稼地边,却见从那边兵站军营里突然冲出一队人马,手里拿着刀枪绳索口中一哇声地喊叫着朝这边道上快速奔来,后面一个小头目一面跑,一面嘴里大声喊道:“快追,一定是朝那边道上跑了,追回来吊起往死里打!”
原来兵站因发不起军饷军营里又跑了两个士兵,有人发现报至头目那儿,头目便立刻派一队兵丁追了出来。来喜媳妇三妮子正尽情地享受着来喜忘我的爱意,突然耳中听到一阵追拿的喊叫声,转脸一看,一对人马已杀气腾腾地向她这边道上快速追来。她哪里知道情由,以为是来抓自己,脸上一惊,一把推开来喜撒腿就跑。
出现这种情况,来喜更是一惊,猛不防竟被媳妇三妮子一把推出到四五步远的地界。当他立住脚步回过神来看时,媳妇三妮子已奔出去老远了,头也不回在继续没命地朝那边奔跑。来喜见快速追来的那队兵丁与己无关,从旁边一条岔道上呐喊着追了过去,急忙转身朝媳妇追去,边追口中边喊:“三妮子你别跑!你别跑!那队人马不是抓你的,快停下脚步!”媳妇三妮子这时已跑得很远很远了,她正从一条胡同口跑进去了,哪能听见来喜的喊声?
来喜飞快地追过去寻找时,早不见了人影。他站着喘了一阵气,反身回来走到福满面前,垂头丧气,露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懊恼之色,望着从那条岔道上追过去的那队士兵,嘴里恨声骂道:“这群该死的东西,找不到了我媳妇,我来喜可跟你们没完!”心中难过之至,险些落下泪来。
福满见来喜为媳妇被惊脱跑掉悲伤,在旁边的一块石上坐下,半开玩笑地打劝道:“来喜,惊了你的美事了是吧?看把你气得!别气,你放心吧,我判断你媳妇三妮子被惊吓得跑掉躲一阵,还会返回这里来找你的!”来喜望了好古叔福满一眼,半信半疑,没有接言,他缄口不语,依然一副伤感的神色,也便就地坐了下来。
岂料,二人坐下话没说几句,就见另外一股兵丁一哇声地追着三妮子从刚才她奔去的那方向跑了过来,来喜见媳妇惊惧万状,连忙起身上前招架,他双腿叉开横在道上,大声喊道:“不许你们追她,她是我媳妇!”几个兵丁见状便放慢了脚步,瞪向来喜骂道:“他妈的,是你媳妇怎么不管好,让她随便闯进了兵站总部?再不好好管着让闯进来,老子们剥了她的皮!”骂过两句,又恶狠狠地瞪了来喜一眼,才折身离去。
来喜跟福满见三妮子吓坏了,忙好言安慰。二人连哄带劝半天,好不容易才将她带回到民夫营房里去歇了一阵。看着营房里有老有少破破烂烂二十多个民夫,三妮子有些羞涩,坐在一处角落里显得很不自在。那些民夫见到女人如同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眼睛馋溜溜的直放光,不时拿眼睛瞟向这位容颜美丽的女子。一个三十来岁的民夫问来喜:“来喜,来喜,你领来的这位女子是谁?”来喜得意道:“是我媳妇。”大家听得都很吃惊,这小子身体瘦弱,长得不怎样,怎么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那个三十来岁的民夫就跟来喜开玩笑:“来喜,你跟大家说说,这么漂亮的媳妇是怎么弄到手的?”来喜嘿嘿一笑说:“我俩是绿头苍蝇叮烂猪头,臭味相投,才走到了一起。”一句话,逗得大家哄笑起来。福满趁势一笑插话道:“大伙想听来喜的爱情故事吗?我给你们讲!”
福满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房门却被重重地一脚踹开了,进来的是两个气势汹汹腰间挂刀的兵丁,屋里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一兵丁用目光寻找到来喜,瞪着两眼厉声道:“你跟我们走一趟!”来喜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头一仰说道:“我俩从大牢里刚放出来不久,你们又来抓我,这成什么道理?”一个兵丁怒喝道:“他妈的,你少啰嗦,老子让你走你就走!”说着,已将来喜一把揪住提起,来喜两脚腾空腿脚仍在蹬踏挣扎,身不由己转眼间就被那个兵丁一把提着用力掼在门外。他的媳妇三妮子早被吓得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水,躲在墙角缩成一团。众民夫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皆敢怒而不敢言,眼巴巴望着两个兵丁将来喜粗暴地押出了民夫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