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到广东
1
古钟接到了师范同学杏花的来信。
杏花怎么会给自己写信呢？古钟感到奇怪。只是，自己呆深山学校，有联系的同学很少，有一个同学还记得给自己写信，古钟非常高兴，他小心翼翼用剪刀剪了信封封口，娟秀的字迹一行行展现在眼前：
古钟:
自毕业始，我们一别快二年，听说你被分在一个山区学校，很远，很偏僻，条件非常差，是真的么？那里通公路没有，有电灯没有，买东西方便么？如果不是那么远，我会邀同学去看你的。
还记得你日记本上的那几个字么？那是我写的。我现在坦白告诉你，当看到你整天拿着书，在路上看，在食堂看，在课堂看时，你那专心致志的样子深深吸引我了，我想找你聊天，想与你在一起，只是你关注的除了书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和事。看看毕业在即，我要你明白我的心意，在那个晚上传递日记本的时候，我把你的日记本留了一会，慌慌张张在上面写了“我爱你”几个字，心想，只要你用心，一定会猜到是哪个人写给你。谁知，糊涂的你竟拿着日记本在教室里大声追问，害得我心慌意乱，心想，如果同学知道这个秘密，我的脸面怎样搁？幸亏班主任老师没有当真，轻描淡写处理这件事，我才侥幸过关，不过，有几个知心同学知道这事，她们说你傻乎乎的，除了会看书其它什么也不懂，要我不理你了。你知道，女性都爱面子，我怕她们嘲笑，再也不敢主动联系你了，只能在远处看着你。
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家乡一个村小教了一年书，之后，经人介绍应聘到东莞一所小学来了，虽然离家远，但是工资有500多，基本上是家里的10倍，你知道，我家里困难，需要钱。在这里，我还找到了我的爱情，他是山东人，我们同一所学校，互相关心爱护，我们很相爱。
我们班的大作家，东莞是一个发达城市，信息灵通，机会多多，我看这里不时举办招聘会，许多镇的报纸、电视台都需要招聘记者、编辑，你可要来试试，那将给你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如果你来，请先与我联系，我们会尽力帮助你。
祝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刘杏花
古钟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封信，对杏花曾经的爱情，他没有感到伤痛，因为他没有感受到这份爱，现在想想，只是对她满怀感激之情；对她的建议，他斟酌再三，工资高固然吸引人，相对于崇河，那里的环境更使古钟羡慕。在崇河快2年，寂寞和孤独倒没有压垮古钟，因为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学习中去了，他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崇河太闭塞，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都没有哪个人可以找，有时候想交流一下思想也无处去，学校教师在课外忙着打麻将，在古钟老师强烈建议下，向校长同意买了一张台球桌，以供古钟等人在打篮球之外活动。以前可以找柳老师聊聊天，今年柳老师取得民师进修资格走了，古钟只能与学生呆在一起。学生们只会用崇拜的心情仰视着古钟，惊叹于他知道中国的，知道外国的，知道深洋大海，知道宇宙天空……与学生的交谈没有交流的成分，古钟最苦恼的是自己天天早晨一起床，抬眼望，不到一百米，视线就要被莽莽群山阻隔。
目光
长不了翅膀
飞不过群山
目光的根
长在大山深处
在一篇日记中，古钟这样记下自己的心情。
暑假在即，到东莞去看看。古钟想。
2
刘杏花与一个男的在东莞汽车站接到了古钟。
那个男的身材魁梧，方面大耳，声音洪亮，一见古钟，早就伸出手打招呼，你好，大作家。古钟猜测他应该就是刘杏花的恋人，马上伸出手，紧紧握了一下。刘杏花爽朗地介绍，一拍男青年说，这是我对象小胡，又指指古钟说，我同学古钟。说完，三个人就嘻嘻哈哈往市区走。
街道两旁的树枝叶婆娑，郁郁葱葱，有一种枝条上垂下黄褐色的纤细的根，古钟问，这是什么树，小胡说，榕树，我第一次到这里第一眼关注的也是这东西，它的根多像我们的胡须。除了榕树，还有棕榈树，壮硕，笔直，没头没脑的向天上长。古钟站在一棵树前出神，心想，崇河的树是丛集在一起的，拼命争抢着阳光雨露，就好像山里的人；这里的树霸气，独立，目中无人，好摆谱，是否像这里的人呢？这样一想，竟有些痴痴的。小胡看他恍惚的样子，不好问，刘杏花拍拍古钟手臂，笑着说，你还真成作家了，看见几棵树就迈不了步，你在东莞呆几天，不知有多少感触呢，快走吧。
刘杏花租的房间是一个扶梯间，一楼，房间仅能摆一张床，靠门挤着一张小饭桌，煤气罐、煤气灶放扶梯下。古钟一见，知道她生活得不宽裕，心想吃完饭后就去找一个住宿地方，一定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尤其是不能给小胡添堵。
刘杏花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菜，叫古钟吃饭。小胡从床脚拿出一瓶白酒，眉开眼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以前我想喝酒，她总不让，今天来了老同学，该批准吧。刘杏花剜他一眼，你个山东佬就想着喝酒，今天可以喝，只是不知道我同学能喝不？他在学校可是一点不喝的。古钟坐到桌前，爽利说，我陪他，没关系。
边聊边谈用了2个多小时。古钟简要说了自己工作情况，主要听刘杏花两个人谈，了解到小胡是山东师范大学毕业，前几年应聘到这里一所中学，刘杏花因为没有大学毕业文凭，在这里到处碰壁，偶然间碰到小胡，小胡一见钟情，使出浑身解数，才把刘杏花安置在一所小学。
刘杏花幽幽说，不是少了张大学文凭，我就不用他帮忙；不用他帮忙，我就不会成为他女朋友。小胡碰碰古钟的酒杯，仰头喝下，啧吧着嘴说，所以我命好，碰到这么好的女孩，这就叫缘分。古钟看看刘杏花，瞥到她幽怨的眼神，心里动了动。这种感觉马上被一个现实的问题消灭得粉碎，他想，自己没有大学文凭，这次估计是自费旅游了。但是一想自己本来也没有做多大打算，心下坦然，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们两位，祝爱情幸福，工作顺利。
门被轻轻敲响，古钟问，谁呢？有人在门外喊，我是小胡，你昨晚没醉吧。古钟马上起床，说，有点晕，还好，我来开门。
小胡笑嘻嘻站在门外说，小刘要我陪你跑跑人才市场，你睡得好么？
古钟睡的地方是一个小旅馆，就在刘杏花住所附近，旅馆不大，不过非常干净，价钱也不贵，古钟估计，知道自己要来，刘杏花可能早就作安排了。
一双幽怨的眼再一次浮现在古钟古钟脑海，古钟趔趄了一下，小胡一把抓住，我说你醉了，你还说没醉。
3
东莞市人才招聘大会会场设在一个农贸市场一样的地方，小胡花40元钱，买2张票，带着古钟进到会场。
每个招聘单位都占用一个货柜大小的空间，招聘人员坐桌子后，桌前竖一块牌，写明要招聘什么人员，一般注明学历、工作经历。古钟一一看过，见几个公司招聘行政管理人员的学历要求最低为大学专科，惭愧得很，根本就不敢拿出准备的材料。那些要求学历为高中的一般是工厂招收技术工人，工种非常多，什么电工、锻工、钳工，自己不懂，没必要问。想找个招聘教师的岗位却不见，问小胡。小胡说，学校招聘教师不要到招聘市场来，学校是守株待兔，每年总有那么多教师会寻到学校去，学校招聘老师一看证件，二是听课，把你带到一个教室上一节两节课，马上拍板要不要人。
走着走着，古钟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在应聘，他紧走几步，过去看仔细。看看招聘告示，知道是一家外贸公司招日语翻译，古钟静静看着招聘进行。一个打领带、油头粉面的青年要过姑娘的应聘材料从前到后阅读一遍，点点头，之后交给姑娘一份打印好的日文材料，要姑娘朗读。姑娘甩甩长发，抑扬顿挫把材料朗读完，招聘人员露出了笑脸；又交给姑娘一份中文材料，要姑娘把他翻译成日文。姑娘捏着材料，脸有点红，呼吸有点急促，古钟估计材料有一点难度，心里暗暗为她着急。不过，姑娘很快镇静下来，又甩甩长发，调皮地问，我可以翻译了么？招聘青年点点头，姑娘退后半步，挺着胸，叽里呱啦着，声音又清又脆，一会就读完了。古钟忍不住拍起巴掌。油头粉面的青年笑吟吟给姑娘一份表格，问，你要求的工资标准是多少，姑娘咬着嘴皮想了想，说，每月800元。招聘青年打了个响指，一声ok，说姑娘已经被聘下了，请她填表。古钟很是为姑娘高兴，站在旁边看她填表。小胡拍拍他肩膀，说，我们到处看看。
一上午一晃就过去了，古钟仅仅与两个招聘文员的公司的代表谈了谈，他们看完古钟的材料，一叠发表作品的剪贴本，师范毕业证和各种奖励证书，建议他到文联去或者报社、电视台去看看。一个中年男人欣赏地看着古钟，你这么年轻就写了这么多东西，不错，估计文联会聘用你，我们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神。古钟仔细琢磨他的话，不知所以，小胡见他发愣，扯了他衣服就走。
吃过饭，古钟无论如何不要小胡陪了。他决定到处跑跑，看看，古钟想自己是一尾鱼，现在闯进了一条陌生的河流，谁认识谁呢，谁怕谁呢？他想起崇河里的鲑鱼，身体不大，栖息在石洞，喜欢在喘急的滩头玩耍，天生一个拼命性子，敢与大鱼搏斗，敢与人厮杀，人喜欢它肉的鲜美，却畏惧它鱼鳍的锋利。古钟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鲑鱼，既然到了东莞，就要拨动一丝波澜，哪怕几个细微的圆圈。
刘杏花坚决不同意，要小胡陪古钟。小胡说，我发现你这同学胆子大，精明，不是一个吃亏的主，你放心让他去跑，没我在，他更自由。
在东莞街道一走，古钟看见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劳务中介公司多，隔三差五就是，名称也是千奇百怪，有的好像来头很大，挂的是东莞市劳务介绍公司，有的一看就是民营的，像什么春晖、为民等，管它什么来头，反正小胡没在身边，古钟想进哪里看就去哪看，获得了充分的自由。
劳务中介公司一般非常热情，古钟一进去，工作人员立刻笑脸相迎，问寻找什么工作。古钟还没说几句话，工作人员就把表递来了，要古钟填。古钟问，表格收钱么？工作人员马上冷了脸，说，当然，我替你找工作，你不付钱还行？古钟心里有底了，继续盘问，我拿着你们的表格就可以找到我需要的工作么？假如没有那个公司、那份工作，我付给你的钱怎样还我？那个工作人员一听，霍地把表抢回，白眼问古钟，你是来找工作还是来找麻烦？古钟笑笑，快步离开。
经过为民劳务介绍所，古钟听里面乱纷纷的吵，走进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两个女孩在哀求劳务公司返还介绍费。一个长相像樱子、穿旧方格衬衫、梳两条长辫的姑娘哭哭啼啼说，我们拿着你们开的介绍信找到那个厂，他们说根本不要人，从没委托哪个劳务中介招人，我们一定上当了，叫我们来找你们。另一个矮胖的姑娘低着头、畏惧地站在墙角，不做声。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花短袖、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的壮汉，一个清秀沉默的姑娘，他们无动于衷地听着方格姑娘的哭诉，她说，我们把留下吃饭的100元钱交给你们，以为马上有事做，有地方住了，谁知……你叫我们怎么活？说到伤心处，穿方格衬衫的姑娘泣不成声。她的话触动了矮胖姑娘，她嘴一咧，大哭起来。
壮汉突然咧开大嘴笑了，他对方格衬衫姑娘招手说，你进来，你进来，不就是100元钱么，好说，我们商量商量。方格衬衫姑娘见是招呼自己，迟疑地向柜台里走。
壮汉早伸出毛乎乎大手一把扯了姑娘进柜台，姑娘站立不稳，栽到他怀中。壮汉毛乎乎大嘴贴在姑娘脸上，右手伸进了她的衬衫。
古钟被一连串动作惊得目瞪口呆，待明白过来，气往脑门涌，心头热血起，早捏紧拳头，只要姑娘一叫，他就准备扑进去。
姑娘闭了眼，眼角流下清泪。
壮汉闭了眼，双手在姑娘身体掏捏着，嘴里哼哼着说，你听话，你听话，不就是100元钱么。
古钟冲出为民劳务中介大门，头痛欲裂，他想大嚎，想狂奔，蹲在街道上许久，他才慢慢平息下来，在街上趔趔趄趄、丧魂失魄走着。
东莞是我呆的地方么？古钟问自己，他想到了那个应聘日语翻译的姑娘，自己有那份自信、从容么，没有，自己甚至羞于拿出准备好的应聘材料；又想到人才招聘会上拥挤的人群，多数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带着几分欣喜、渴望，赤条条扑进生活的大海。相比较，自己准备了什么？没有准备就匆匆忙忙投入生活的海洋，结果就是被淹，烙下惨痛的印记，比如那个在为民劳务所遭到侮辱的姑娘。
4
中午的广州火车站人潮涌动，进站的，出站的，滞留的，各色人等充斥着车站每个角落。
古钟一下东莞到广州的汽车，就急匆匆赶到车站买回程票。与来时比，古钟的右手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刘杏花买的水果。送别古钟时，刘杏花说，都怪我，害你白白花了几个月工资。古钟爽朗一笑，指着眼睛说，我看到了没有看到的人和事；指着耳朵说，我听到了没有听到过的事；拍拍胸脯说，我想到了以前没有想到的事。小胡擂了古钟一拳，说，她总在我面前说起你，一个老夫子形象，这次一看，蛮风趣，蛮开朗，对我脾气，以后想来就来，我陪你。刘杏花见两个人亲密的样子，笑着，高高兴兴把准备好的东西塞古钟手里。
古钟静静站在售票窗口过道中随着人流向前，恍惚想起几天前，自己从这里出来；几天后，自己又从这里进去，变化的是什么，不变的是什么？
一个剃平头的精壮青年一侧身，挤到古钟前面；古钟向后退退，让过他。有一个高大的青年扒开人群挤到古钟后面，贴身站着。古钟被前后夹着，成了一个馅饼。他觉得有点憋气，张开手臂往前后用力，想开辟自己的一个空间。
突然，前面的青年一转身，捉住了古钟的左手，同时，后面的青年抓住他右手，并顺势把古钟放上衣口袋中的东西掏出来。古钟明白，自己碰到抢劫的了，只是不清楚他们为何瞄准自己，难道一个文弱的书生也有抢劫的价值？他出奇的冷静，看看后面青年在清点到手的财物，那是买车票的数十元钱，发现自己的身份证在其中，他伸出右手，那个家伙很默契地把身份证还给他。古钟觉得，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小插曲，一个平淡无奇的事件，比不了那次放木排遇险的经历。他想整理一下衣服，才知道平头青年还紧抓着自己的左手。古钟向他笑笑，耸耸肩，他也笑笑，只是不放手。高大的家伙把钱赛口袋后，不慌不忙又来摸古钟的裤腰，古钟的裤腰缝了个小口袋，袋里还有剩下300多元钱，如果这些钱被搜去，古钟回家都没办法。他怒从心头起，迅猛地一拳击向高个青年，高个青年的胸脯受到冲进，身子晃了晃；古钟一转身，重拳击向平头青年，刚好打在他喉咙上，使得他放开手。一声凄厉的叫声撕破了车站的喧嚣，抢劫了，抢劫了，古钟大喊，他不能肯定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呢，尖，脆，急促。两个抢劫的家伙没被古钟的叫声吓退，平头一把抱住古钟，高个迅速而准确地摸到了古钟藏钱的地方，两个指头伸进去，古钟拼命挣扎，不让他把钱抢走，
这时，周围忽然涌过来一二十人，全是大汉，个个嚷道，打死他，打死他。古钟大喜，想到这么多人见义勇为，两个抢劫犯跑不掉了。古钟万万想不到的是，涌过来的家伙隔着围栏，有的向自己伸出拳头，有的向自己踢过来。古钟才明白，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伙，自己孤独一人，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在震惊间，高个青年掏出古钟的钱，吹了一声口哨，与平头翻过围栏，闪进了人群。
除了塑料袋里放着的照相机，古钟身无分文。
古钟站在过道中静了几分钟，想想怎么办？周边买票的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挤开他，买自己的票去。
古钟快步找到车站派出所报案，一个年轻的警察听完，漫不经心地说，这个问题我们解决不了，你到民政局去，请他们解决路费。古钟一听急了，说，我来报案不是要解决路费，我要你们去抓抢劫犯。那个警察坐下，翻着桌上一张报纸，懒洋洋说，哪个是抢劫犯，你说，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你认定哪个是抢劫犯？你认得，我也抓不了，你看，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怎么去抓抢劫犯，我的安全你保护？古钟一听，气冲冲离开派出所，他告诉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马上找到去江西的汽车，不然，被那几个抢劫犯跟踪，自己就危险了。
车站有许多人举着牌子带路，带一次2元，古钟摸摸口袋中还有几元钱，请了个老妇人带着去找江西的车。
一辆大巴停在一个院子里，驾驶舱玻璃上倚一块纸牌，歪歪扭扭写了两个红字，江西。古钟看见这两个字，几乎要流出眼泪，江西就是家，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是一个包容了故乡的地方，那里，有盼着自己回家的亲人，有殷切关怀的同学，有精灵古怪的学生。
我要回家，古钟告诉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