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学校食堂只负责蒸饭，不炒菜。蒸饭的师傅姓石，快六十岁，人长得结实，不见老。他老婆满头白发，模样比石师傅老相。古钟问过石师傅的事，余主任悄悄告诉他，当年，老石死了老婆，婆婆死了丈夫，婆婆比老石大10来岁，经人一撮合，成了。婆婆在丈夫家没分到什么东西，只抬了自己的寿棺作为嫁妆。有人开玩笑，作谜语一条“婆婆嫁老脚——舍得下身”。古钟没笑，心想，看两个老人恩恩爱爱，互相照应，有什么值得非议的？
古钟有时自己买菜，请老石加工。买菜要到河埠头去，那里有一个卖猪肉的铺子，每天卖数十斤肉，一斤一元三角；偶尔有卖鱼的，那些有渔网的人家在河里撒了网，多少捕获一些，自己舍不得吃，卖了换几元零花钱。古钟就38元工资，哪里舍得大鱼大肉天天吃，想买蔬菜，很少，金贵，古钟估计是田地少的原因，种粮食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种蔬菜。经过反复实践，古钟发明了一道好蔬菜，买了红薯，刨去皮，像炒萝卜一样炒，吃起来甜，脆，也是一道独特的美味。实在没有菜，古钟就学了一些学生的办法，抓一把面条，放点盐，在蒸笼里蒸了，应付一餐是一餐。
每逢看到古钟老师没有菜，石师傅早早等在厨房门口，拉了他进房，要一起吃。石师傅吃得最多的是豆玆蒸干辣椒，用的是茶油，非常香。看见老两口用筷子蘸着辣椒汤下饭，古钟哪敢放口吃，也小心翼翼学着，巴不得一口吃完饭。
柳老师也经常请古钟到家吃菜，多去几次，古钟觉得不好意思了，一端了饭，总是躲着柳老师。向校长、郭老师几家也去吃过，以后也不好意思再去。
吃菜问题困扰着古钟。
学生们及时出现了。家长哪个不爱自己的孩子呢，谁家打牙祭，做父母的要么送了东西来，要么带信叫孩子回家吃，不论怎样，只要孩子有吃的，做父母的都会给古钟准备一份，几块煎豆腐、几块肉。有的还叫孩子捎些干梅菜、干笋片来。
星期天，古钟会选择一个村子，随了学生去家访。
他第一个去的就是郭勇家。
郭勇非常兴奋，蹦蹦跳跳在山道上走着，一路问古钟所知道的事。自第一节课征服了郭勇的野性后，古钟成了他的好朋友，其实，古钟只大他3岁，一样高，郭勇还见威风些。有一次，郭勇感慨说，如果你早教我读书，我就不会留三级了，与你一比，教过我的老师简直是误人子弟。古钟制止他，告诉不能诋毁老师。郭勇不服气，说，不比别的，就叫他们与我比中篮球，看我厉害还是他们厉害。古钟笑，你篮球打得好，学习成绩也得提高了。郭勇伸伸舌头，说，又来了，马上溜开去。
郭勇的家在一个山涧内，羊肠小道蜿蜒在耸峙的群山中。早早听到鸡鸣狗吠，郭勇说，到了到了，走了半个小时才见一个屋场，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站在屋场边张望。郭勇指着说，那就是我爹。
郭勇家热情招待了古钟。酒是兑了蜂蜜的陈谷酒，菜很多，其中，有一只肥大的鸡。郭勇的爹撕了一腿酥烂的鸡腿放古钟碗里，说，这是雪鸡，不是家养的，它们晚上呆松树上，成群结队的，很闷，我用枪打下一只，别的还不飞走。
老郭对古钟赞赏有加，指着郭勇说，从读一年级起，他就是个捣蛋鬼，老师经常找我告状。偏偏服你，每次回家就聊古老师，吃了饭就要去学校，生怕耽误一点。老郭敬古钟一杯酒，又接着说，只是这身架都长结实了，该成家啦，现在想读书迟了点。古钟连声说，不迟，不迟，老子还七十悟道呢。老郭举着酒杯叫，管他什么老子，我敬的是古老师，喝。古钟豪爽地一口喝下。
那晚，古钟醉在郭勇家。郭勇不时端水喂他，不时扶他到厕所方便。古钟挂着郭勇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你就是我兄弟。
郭勇高兴极了，说，那我可以叫你大哥么？古钟说，叫。
2
郭勇的座位空着。
古钟问，哪个同学知道郭勇干什么去了？教室里嗡嗡的，大家交头接耳议论。
冯樱子站起来，说，郭勇看大姑去了。说完，早红了脸，忙忙坐下。
看大姑就是相亲，古钟懂。郭勇不到16岁，相的哪门子亲，老郭真是老糊涂，也理解郭勇为什么没有向自己请假，他知道自己会反对的。古钟不能发泄情绪，他要稳住课堂秩序，马上在黑板上写了标题，要学生们翻开书预习。
课后，古钟急匆匆去找向校长，反映郭勇的事。向校长在办公室，听了古钟老师的情况介绍，无奈地说，山里的孩子早婚早育，天皇老子也管不了，何况那个老郭脾气犟，早时生了3个女儿，偏偏要生一个儿子，乡里的人去抓他老婆结扎，他提一杆猎枪守在村口，说谁再向前走一步就打死谁，乡里的人乖乖转身。终于生了郭勇这根独苗，巴不得他早结婚生孩子，由他去吧。古钟不甘心，问，郭勇还会来上学么？正批改作业的郭老师笔一放，嘻皮笑脸说，山里的孩子一相亲，当晚就睡在一起，你想，书好读，还是床好睡？
果然，郭勇没有来学校了。
想起那个晚上，古钟恨恨地想，这个不中用的家伙，自己还与他称兄道弟的，有了女人，就把老兄丢在一遍了。
一天，冯樱子找到古钟，垂着头，嘤嘤着说，古老师，我爹叫我不要读书了，家里放不了。
古钟的头嗡地膨胀，郭勇才辍学不久，这个樱子又要走了。
他和气地说，家里有困难是暂时的，学习关系到我们的一生，要么这样，星期天我去你家看看你爹，向他争取一下。樱子点点头。
星期天，古钟早早砍了2斤肉，买了1斤油豆腐，随着樱子向山里走去。
不进村，古钟就不知道还有生活在更高山岭上的人家。樱子的家就在山上，不断的攀登，早把古钟累得够呛，时已初冬，他的内衣却湿透了。樱子像一只小鹿在前面跳跃，手里提着棉衣，浑圆的臀部灵活地扭动。古钟看见，有点眼热心跳，想，山里的孩子成熟得早，就说樱子吧，谁也不知道她就是一个十四岁多的女孩。
樱子不时等着古钟，每逢陡坎，还跑回来拉古钟一把。抓住樱子纤细圆润的手，古钟不敢用力，怕捏痛了她。就是这轻轻的一握，樱子也红了脸，慌慌张张往前跑。古钟忽然来了兴致，说，樱子，我们唱歌吧。樱子脆脆地应道，好，我唱《外婆的澎湖湾》。
一路歌声，山路也就不见坎坷了。大约2小时，古钟看见了樱子家。
房屋还是山里常见的干打垒，只是墙壁多处裂缝，好像与别的人家有些不同。古钟想想，别的人家房屋外码着高高的柴垛，那是生活、过冬需要的必须品，樱子家仅见小小的一堆，估计就3、4百斤。还有，别的人家屋场上堆放着圆木，圆木被削了皮，放着干燥，等候买主，这可是山里人关键的营生，樱子家也没有。古钟估计到主人家的生活状况，心里隐隐难过。
樱子甜脆脆叫，爹。屋内有个浑浊的声音应了声。樱子又叫，妈，那个声音说，你妈进山去了，你回啦。
说话间，古钟站在樱子家门槛前，眼前的人叫他大吃一惊。
这个男人已经失去下半身，只剩下屁股以上部分，一只手撑着一根木凳，是一点点挪到门前的。
樱子甜甜地说，爹，这是古老师，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古老师，他专门来看你了。
古钟微笑着对汉子说，你好，我是樱子的老师，来找你聊聊天。
汉子苍白的脸颊滚下泪滴，满是胡须的嘴巴颤动着说，你还来看我这个废物么，我就是个废物。
樱子手脚麻利地准备了午饭，水煮肉汤，干辣椒炒油豆腐，一碟干梅菜，饭是薯丝饭。
古钟边吃饭边与汉子聊，知道汉子得的是静脉炎，先从脚趾烂起，他是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脚趾被割掉、脚掌被割掉、小腿、大腿被割掉的。汉子对病情看得很平淡，他说，一个人经不起割的，我快走了。只是可怜我老婆、孩子跟着受罪，我一个男孩早早到山外找活路去了，面前这个早晚也要送出去，还有我老婆，干着男人干的活，早累得不成人样，他们一天好生活也没有跟着我过，想到这里，我马上死的想法都有。
樱子拨拉着肉汤里的几片肉往爹碗里放，撅着嘴怪他不该在古钟面前说丧气话，汉子抹抹胡子，不做声了。
古钟已经说服汉子，继续让樱子上学。古钟说，樱子的学杂费我负担。汉子说，樱子是遇到贵人了，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说着，作势要趴下去的样子，古钟赶忙一把搀扶住。
日头快下山了，樱子想见的妈妈还不见踪影，古钟有点焦躁，又不敢催促。汉子发话了，说，你们快回转，冬天暗得早，不要有什么闪失。
樱子眼睛红红的站在门边交代汉子，爹，古老师买了许多好吃的，我好好放在碗橱，你和妈妈做来吃，我留了一饭碗肉汤，妈妈回来就叫她喝了，她忙到现在还不回，不晓得累成怎样。要么，我不读书了，回家来帮妈妈。
汉子猛地吐了樱子一口，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你不读书，对得起古老师，对得起古老师买来的肉与豆腐么？快跟古老师回学校去。
回去的下坡路好像比进山的上坡路还难走，樱子垂着头，迟迟疑疑地跟在古钟后面。古钟想安慰她，心里却堵得慌，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中不知什么鸟凄厉地叫了一声，再没有叫第二声。
樱子低低说，我活得怎么这么苦啊。
古钟的心被揪得紧紧的。
3
自己真的能够改变学生的命运？古钟深深怀疑，走上工作岗位不久，他就陷入了思考。
尤其是在晚上，古钟的思维更是活跃，会天马行空地想起许多。
山间的夜似乎更热闹，能够听到松涛的低嗥，野物的尖叫，虫子的嘶鸣。山间稀奇事多，才到学校没几天，古钟在一个夜晚，就看见河对面跳跃着一串灯笼，红的红，绿的绿，非常好看。这么晚还有谁在玩灯笼呢，古钟不懂，第二天问郭老师，郭老师神秘地说，那是鬼在玩火。看看古钟疑惑的样子，郭老师哈哈大笑，说，那是磷火，你知道，死了的动物残骸含磷，遇到合适的天气就发光，你说，真的吓人吧。古钟点点头，心想，晚上呆房间，少见这鬼东西为好。
学生晚自习不当班，古钟就呆房间看教材、写教案，翻看自己带进山的文艺书籍。文学能够改变什么？古钟这样问自己，哪一本书写到有关崇河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即使写到了，又能帮助樱子这样的学生么？
想到这些，古钟感到很沮丧，很失落，心头的痛，就像被虫子咬着一样。如果说爱书，自己从小学识字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沉醉在书籍营造的世界中，谁知，离开书籍的世界，现实竟是这么冷酷。只是，不翻书，古钟又能做什么？
古钟巴望柳老师来，她来时，照例带了书本，端了茶，会把门敲得山响，清脆的声音可以叫几家人听见，古老师开门，我问问几个不懂的题目。
房间没有第二把椅子，柳老师会一屁股坐在古钟床上，先是闲聊，好像朋友，又好像姐弟，无话不说。聊的时间一长，古钟有点恍惚，人好像不是这个人，房间不是这个房间，自己像在一个舞台表演，柳老师是最适合的配角。每见古钟这种神情，柳老师会盯着他看，笑笑的，之后说，太晚了，我该回去。古钟不忘问，你还没问哪个题目呢。柳老师丢下一句话，没有题目，找借口的，给他们听。说完，一阵风出去了，开门，关门，被冷风一吹，古钟惊醒，在腿上扭一把，也不痛。
柳老师有孩子要带，孩子又缠人，不经常到古钟房间来，而学生来的多，尤其是女学生。她们三五人一起拥进房间，嘻嘻哈哈的，有的拿着书，有的什么也不拿。一来，照例是把古钟围了，背后、左右两边。古钟被几个青春少女包裹着，满鼻子是少女清新的气息，人就很精神，很和气，很幽默，只是头不敢乱仰，因为后面是女同学的乳胸；手不敢乱张，怕碰着女同学的身体。有时偶尔碰到，古钟会惊悸不已，有刺激，更多的是负罪感。
古钟不让樱子一个人晚上到房间来，樱子偏不听。只要古钟不去教室，樱子就找借口来找古钟。也没事，就站在古钟身边看着他，好像要哭的样子。开始，古钟问她家里的情况，她不愿多说；又谈她的学习，安慰她，鼓励她克服困难，坚持下去就会胜利。古钟还谈自己的生活经历、生活感受给她听，帮她树立信心。樱子听了，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敬佩地看着古钟，迟迟疑疑问，我能行么？
一个晚上，晚自习后许久，古钟正看《人生》，这本小说他已经看了三遍，他想从书中寻找生活的真谛，正边看边沉思间，门被敲响。古钟开了门，见是樱子，惊奇地问，这么晚了，你有事么。樱子进了房，嘤嘤着说，肚子痛得厉害，要哭的样子。古钟赶快叫她坐下，倒一杯糖开水给她。她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望着古钟不说话。古钟瞥见她棉衣下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要爆炸的样子，心里吃紧，想，樱子，你还是一个孩子，你想做什么我知道，只是，我能做么，我是你老师，如果做了，我就是禽兽，就玷污了教师这个神圣的称呼。又想，你是一个好姑娘，你需要爱，需要关心，但是，我的路还有很长要走，你的路也一样，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的。
樱子霍地站起，把椅子都撞翻了，樱子说，老师，我好热，说完就去脱棉衣。古钟一把捏住樱子的手，轻轻说，夜深了，脱衣会受凉，我送你回寝室。
路上，樱子的手死死抓着古钟的手，颤抖不已，古钟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古钟对着幽深的夜空，深深呼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一个女同学跑来敲古钟的房门，大声叫，古老师，冯樱子离校了，叫我送一个纸条给你。
古钟展开折成心型的纸条，上面就几个字：古老师，你是好人，我一辈子记得你。不要找我，我会到山外去找事做，我要帮爹治病，叫我妈妈不再受苦。谢谢你。樱子。
古钟的眼泪尽情流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