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清纯岁月
1
古钟考取了清江师范学校，属于市级中专类职业学校。
古钟是家乡建国以来第一个通过考试进入学校的人，左邻右舍恭贺古钟的父母说，你们家出了个秀才，一人做官，大家喜欢。古钟的父母整天笑呵呵的，接受大家的恭维。
这么件喜事，却使古钟与大哥产生意见。自从接到通知书后，古钟大哥就与父母商议请客事宜，古钟想，虽然考取的不是什么名牌学校，既然亲戚邻居都认为是喜事，请客也无妨。只是大哥接着说，大家都闹着我们放电影庆贺，我算了算，放一个片子15元，放2个30元，我与放电影的老陈熟悉，他答应2个收25元。父亲咕噜咕噜喝着茶，不做声。母亲边抹桌子边说，不放电影行不，家里没钱，你弟弟开学还要买东西。古钟马上接着母亲的话说，我也没有考取什么好学校，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张扬，怕别人背后笑话。大哥盯着他，眉毛紧皱，说，我打听其他升学的人家了，都说放电影，我们不放，面子哪里放？我又没为自己想，还不是为你考虑。古钟心里嘀咕，父亲起早摸黑为别人打一个短工，以前收1元5角，现在涨了点，也才2元，血汗钱凭什么无谓浪费?但是，想到大哥说的话，他不吱声了。
父亲咕噜咕噜喝完茶，把碗放桌上，嘶哑着说，要放就放2个片子，之后佝偻着腰身进房去。
古钟的心酸酸的，眼睛热乎乎，甩手进了自己房间。
升学饭办得很热烈。家里杀了一头大肥猪，请的厨师是镇上开饭店的大师傅，他把猪肉一掂，一摸，一口气报出一个菜单，青椒肉片，嫩南瓜溜猪肝，黑木耳肥肠，猪蹄黄豆汤..最后，他说，一副猪肝做16桌的菜少了些，能不能再买2、3斤，猪蹄最好再买4个。当然，大师傅笑着说，不买也行，那配菜要多买些。大哥恭敬的跟在大师傅身边，边听边点头，买，当然要买。
大哥骑着自行车去买菜时，母亲低声问，要么多买些配菜吧，家里哪有钱买那些贵的。大哥骑在自行车上扬长而去，丢下一句话，凭我的面子，什么东西赊不到？
酒席后，大哥醉了，却不肯睡，在晒场上为别人表演武术，跌跌撞撞间，几次摔到地上。好不容易被嫂子劝住，还不忘大声招呼乡亲，晚上到大队晒场上看电影，2个片子，一定要去。当然，村里也有6个人是靠家里人搀扶回去的。
古钟找到父亲，问，礼簿呢？父亲说，还在你堂叔处。古钟马上找到堂叔，他正红光满面与几个人聊得欢。古钟说，叔，我想看看礼簿。堂叔笑眯眯看着古钟，调侃着，怎么放我这里还不放心么？古钟涨红了脸解释，我就想看看帐。堂叔从一个黄书包内掏出一个小学生做作业的本子来，递给古钟，明细账全在里面，你看看。古钟拿着本子进自己房间，身后传来嘀咕声，这孩子，年小，心重。
礼金一共是1415。5元，古钟算算，16个正桌，计160人，也就是说，每人平均不到10元，除去支出，估计留不住家里那头猪的钱，古钟知道，它可是今年一家人的指望。只不过，这次是提前把它卖了，虽然卖的形式不同。想到这些，古钟兴味索然，不过，他从礼簿上看见那个孤独生活的堂伯也送了1。5元钱礼，猜不到堂伯哪里来的钱，心里非常感动，立刻拿了礼簿，送堂叔时说，二伯的礼不能收，请你退给他。堂叔有点不高兴，问，你嫌他送少了么？古钟急着解释，二伯这点钱不知道怎样辛苦得来的，不能要。堂叔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看见他到山上砍柴，到街上卖了，凑的这份礼，你嫌他脏么？古钟看见堂叔气愤的样子，吓得跑出房，站到晒场上，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凳子、桌子东倒西歪，像战场上溃退的逃兵，心中感慨不已，目光被茂密森林阻挡，心中觉得憋屈不已，不由往屋后山上爬去。
大队晒场上人声嘈杂，古钟知道电影即将播放。他躺在一个冬茅窝中，绵软，暖和，隐隐透着芳香。不知名的虫子响亮地吟唱，附近的茅草中有动物窸窸窣窣爬行，透过稀疏的茅草叶片向上望，天空蔚蓝，银河辽阔，无数星星眨着蛊惑的眼睛，真美。
没有人寻找古钟，家人都以为他混在看电影的人群中，人是那么多，电影是那么精彩，古钟不看电影，还能去干什么呢？
2
清江师范踞县城约1公里，四周山峦环抱，学校占地面积不大，一栋教学楼，一栋男生宿舍，一栋女生宿舍，一个食堂，还有一个古钟最喜欢的去处——图书馆，图书馆不到100平方米，环墙四面是木制书橱，紧凑地摆着书，馆中间放了2张长桌子，2根长凳子。馆内藏书不多，但涉及种类丰富，杂志，小说，古今中外的，使古钟大开胃口。
学校规定，每个学生可以办一个借书证，凭证借书，每本书2毛钱。这个规定，对入迷于阅读的古钟来说，太过约束。古钟是聪明的，他请几个喜欢体育运动的同学办了证，转借给自己，他拿着自己的、同学的证得意洋洋地还书、借书，营造着自己的天地。
古钟唯一苦恼的是觉得时间不够用，他是一个好学生，上课时专心听课，不看课外书；下课了，他除了跑厕所外，剩下的几分钟赶快翻开书，看那么一页两页。他能够支配的时间是晚上，宿舍不到10点关灯，教师查房，之后的时间，可以自由利用。古钟找了一个有盖子的墨水瓶，用一口钉在盖子上钻一个小洞，再从垃圾堆的一个棉布褂子上撕下几长条，拈成小棒，穿过墨水瓶的盖子插进瓶里，一个简易的灯就做好了。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古钟进城买来1斤煤油，回宿舍后把灯瓶灌满，他哧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亮灯芯，昏黄的温暖的一团光晕漾开。一个同学见了，走过来问，你真不休息了，就看书么？古钟笑笑，不回答。
古钟狂热地喜欢上外国文学，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莫泊桑，福楼拜，狄更斯，莎士比亚，海鸣威，福克纳..他们所描绘的世界时古钟所不知道的，他们所展示的人性是丰富的，像花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吸引着古钟流连忘返，心驰神往。
看《少年维特之烦恼》是在一个晚上，作为一个还不清楚自己人生目标的年轻人，维特离开了市民的世界，来到了W城。在那里，他从在自然中游荡和练习绘画中获得享受，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一天他被邀请参加舞会，在这次舞会上，他认识了公务员的女儿绿蒂，绿蒂在母亲去世之后照顾着八个兄弟姐妹。维特先前就知道她已经订过婚，却不顾这些，立刻爱上了她。舞会期间下了一场暴雨。两人想到了克洛普斯托克的同一首诗，并由此意识到了两人间深深的灵魂的亲和力。从此，绿蒂和维特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绿蒂的未婚夫阿尔贝特出差回来的时候，维特的感情渐渐产生了变化。绿蒂未婚夫的存在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爱情的无望。尽管阿尔贝特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好心肠的人，他和维特之间的关系仍是紧张的。当维特意识到他对绿蒂的感情因为这种棘手的局面不能继续下去时，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以避开绿蒂。维特为一座大使馆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事务的死板和礼仪的拘束摧毁了他的希望。他不能认同社会的上层和贵族的生活。他失望地回到了W城。这时绿蒂已经和阿尔贝特结婚了。圣诞节之前，维特在阿尔贝特不在时拜访了绿蒂，并为她朗读了莪相（Ossian）的作品，他们情不自禁，相互拥抱、亲吻。但是绿蒂挣脱了，还发誓永远不再见维特。这次事件后，维特彻底绝望了。他写了一封诀别信，并以要旅行的借口向阿尔贝特借了两把枪开枪自杀。次日早晨，人们发现他身着他标志性的蓝-黄衣服死去了。莱辛的作品《爱米丽雅?迦洛蒂》翻开着放在他的桌上。由于是自杀，人们无法以基督教的方式埋葬他。
看完这个小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乳白色的光从宿舍的窗框透进来，古钟从艺术的空间回到生活的空间，他听见了同学的鼾声、磨牙声、梦呓声。古钟全身无力，好像进行了一场绝望的、艰难的跋涉，他问自己，维特对绿帝的爱是对的么？维特该纠缠绿帝么？维特的死是谁造成的，绿帝及丈夫没有逼迫他，社会没有逼迫他，那么，使他走上绝路的是爱，真诚的纯粹的爱却使维特命丧黄泉，这个结果使古钟不寒而栗。什么样的爱是健康的，古钟思考，维特的爱应该是畸形的，维特用脚借着桌子的屏障挑拨绿帝、维特借着夜幕爬树进入绿帝的房间，在古钟看来，全是歪门邪道，不值得效仿。维特的死取决于自己，这个结论缓解了古钟的焦虑。他一骨碌起床，穿鞋，该跑步了。
3
清江师范的办学方针是开明的，鼓励学生全面发展。校长多次在大会上强调，我们培养的是面向基层学校的教师，不但要会教语文、数学，还要会教音乐、美术、体育，总之，学校要把你们培养成万金油，哪里都能抹抹。
学校设置的语文、数学、教育学、心理学，是必需课，其他如美术、体育科目，是选修课，学生可以根据兴趣自由选择。
古钟选修的是体育，这使教师、同学疑惑不解，问，你那么喜欢看书，喜欢艺术，该学音乐。古钟倔强地说，我喜欢运动。其实，古钟心里的小算盘只有自己才知道，上体育课一般上半堂，其它时间多是学生自由活动，他正好利用这个时间看书。
既然上了体育课，那么考试就比其他科的同学要求高。一次考立定跳远，古钟站在沙坑边，双臂后甩，前甩，屈双腿，腾空，跳跃，教师拿着尺子量距离，2米2，距2米25的及格标准差一点，教师要求重来，结果，第二次只跳到1米97，教师要求再来。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有的替古钟喊加油，有的在旁边看笑话。古钟的牛脾气上来了，一次，两次，三次..最后，体育教师喊，行了，记你及格。古钟抹抹脸上的汗，分开围观同学，往宿舍走，不几步，脚发软，无力，他霎时坐到地上。古钟用双手支撑起身体，要迈开脚步，却发行腿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体育教师跑过来，说，你运动过度，需要休息，没事。说完叫两个同学搀扶古钟回宿舍。
古钟觉得自己出了一个大洋相，他发誓，自己在体育科目中，一定要取得优异成绩，不能让老师、同学看扁了。他从跑步做起，每天早晨，只要不下雨不落雪，古钟就穿上解放鞋跑出校门，向晨曦初露的田野奔去，空气是湿润清新的，混着花草的香味、泥土的腥味、树木叶子的甜味，叫人心旷神怡。间或有一只鸟或几只鸟引吭高歌，叫醒了太阳，叫起了农人，路上、田野间的人越来越多。
古钟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身体健康，精神愉悦，学习优秀，人际关系良好，更重要的是，第二个学期学校搞体检，他知道自己足足比进校时长了7厘米，有1米65了。他知道，只要自己加强锻炼，毕业时长到1米7以上不成问题。那时，他就可以把自己鲜明地区别开父亲、大哥，他们太矮了，又瘦，尤其是父亲，整天佝偻着身体，古钟隐秘的想法是，父亲年轻时多高，英俊么，可惜，父亲没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
4
古钟的寝室出事了。
吃早晨的时候，一个姓周的同学吃完馒头，用舌头舔尽粥碗，意犹未尽的样子。他端着碗走到还在吃饭的同学面前，笑眯眯问，你还要馒头不？同学答，不要。周同学说，你不要，那给我一点。说完，就枪了别人的馒头撕下一些放口里去。这个把戏被同学识破，就没人理睬了。
或许那天周同学太饿，他拿筷子敲着碗吆喝，谁愿意打赌，哪个愿意赌，我可以次10个馒头，再加一碗稀饭。有好奇的同学走过去，问，你真可以吃那么多?周同学拍着胸脯说，我吃过，那次赢了5元钱，你们要愿意赌，我吃完了，你们给我5元，我吃不完，给你们5元。大家的兴趣被激发起来，有同学摸出身上饭菜票，凑足2斤馒头的票，叫一个同学去买。
古钟没参与，站在旁边看热闹。看大家翘首期盼的样子，古钟问周同学，你吃不了这么多的东西，会出事的。周同学瞪他一眼，小气鬼，自己舍不得饭菜票，还来看热闹，我撑死也不关你事，走开去。古钟听了生气，端着碗回到自己床前。
馒头、稀饭很快买来，，同学们兴奋的吆喝，吃，你吃。接着，大家数着数，1个，2个，3个……
隔着床铺，古钟看见同学们簇拥在一团，有仰头尖叫的，有拍巴掌喊加油的，有跳着脚捣乱的，古钟摇着头，叹气，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冒生命危险，值么？
大家数到5的时候，静止了一会，之后，接着数，6，又是静止。古钟估计是周同学撑不了，千万不要出事，他想，扔下碗挤进围观同学中间。
周同学站着，一手端稀饭，一手捏一个馒头，那个馒头已经失去买来时的面目，它出笼时，是蓬松的，煊软的，散发着麦子香气的，现在，已经被周同学捏成一个面团，就像一个黄色的石块。
周同学把黄面团慢慢凑到嘴边，手抖着，身子痉挛，他艰难地张开嘴巴，要把面团放嘴里。
古钟看见周同学的额头绽出细微的汗珠，面团就像一个石头使周同学不敢往下咀嚼。这时，围观同学的嘈杂声再一次想起，有一个同学疑惑说，你吃不了就不要吃拉，我们不要你5元钱，你还我们2斤饭菜票就行了。
我吃得了，周同学支吾着说，喉结一动，古钟看见那个黄色的面疙瘩神奇地消失在周同学身体中。
大家一阵欢呼，有的同学拍着巴掌喊加油，7个，第7个了，胜利在望。
周同学抓过一个馒头，使劲捏着，古钟看见那个甜蜜的馒头一会儿变成面疙瘩，他看到了生活残酷的一面。
古钟挤进人群，一把夺过周同学手里的馒头、稀饭碗，说，我来还你们的饭菜票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