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直通车离开九龙的红磡车站，风驰电掣般向北开行。刘英华还嫌它走得太慢，她恨不得立即飞到广州，飞回父母的身边，把妹妹风华拉到跟前，把自己的心思一古脑儿当面倾吐。
风华一个电话，把她的五脏六腑全搅动了。她一直关心妹妹的婚事，一年一度的探亲，大约每隔一个月一次的电话，都少不了提一提这个话题。
妹妹的回答未曾令她满意过。风华大学毕业不久，姐姐就提醒她该找到对象了，风华回答说：“刚刚参加工作，要操心的事情多着呢，哪里有心思管这事！”转眼过了两年，英华又一次催促她，这一回她又只简单说了一句话：
“看缘分吧。”现在又过了两年，风华再不嫁人就要当老姑婆了。大青年找对象难，知识层次高的女性尤其如此。英华不能不为妹妹着急。父母膝下无男儿，自己远在香港，服侍父母的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她能不焦急么？不得己，昨天她又给妹妹挂了电话。风华嘻嘻笑了两声才说：“姐，你放心吧，我早就找到白马王子了。”
“是谁？”她追问。
妹妹说：“何必打破沙煲问到底呢？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别兜圈了，快告诉我吧！”
妹妹拗不过她，思索了片刻说：“到现在，不必再瞒你了，是柯景平。”
“你……你……”简直是晴天霹雳，英华顿时喘不过气来。“喂……姐……”听筒里传出风华急促的呼唤，她却无法回应。电话是怎么挂断的，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柯景平，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然而，立即跳进她大脑屏幕的不是柯景平，而是他哥哥柯景成——那个在她因为割草被饭铲头咬伤时把嘴扑在她伤口上吮吸蛇毒的回乡高中生，那个在雨夜的鸭寮中她向他献出少女之心的憨厚的男人，那个自己亲骨肉柯水生的父亲。他是那么刻骨铭心地爱过自己。她也曾经将一切托付给他，认定今生今世与他同甘共苦，白头偕老。插队知青与回乡知青结为连理，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最佳组合。可是，在英华被招工回城之后，才发现彼此之间存在着那么大的断层和落差。
在儿子３周岁时，他们终于因误会而结合，因理解而分手。
她不能否认，她曾经拥有过一个再也无法寻回的美好的青春之梦，这个梦在她跟着港客走过罗湖桥之后，仍然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只有在时间的流水淘洗了12个年头之后，才慢慢趋于淡薄。现在，风华一个电话又翻出这本老账，令她备受折磨，世界多少俏男俊汉风华不要，偏偏挑中景成的弟弟景平。姐姐离了哥哥，妹妹偏嫁给弟弟，岂不让人笑掉门牙？这亲戚怎么做？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最疼爱的胞妹去重蹈自己的覆辙吗？她一夜辗转反侧，通宵不眠。天刚亮，英华就上了直通车，当务之急是赶回娘家去，制止风华愚蠢的选择。
列车在向前飞奔，英华的思绪却在向后倒退。唉，祸端还是自己招惹的。与景成结婚当年的暑假，她把风华带到婆家。公婆爱屋及乌，把风华当亲女儿对待，景成更是把风华当作亲妹妹来呵护。那时候，风华读二年级，景成读五年级，两个人从朝到晚在一起玩耍，形影不离。没有当初，哪有今日！根子扎得这么深，能挖得掉么？英华对自己此行的效果产生了怀疑，越是怀疑就越是心急，暗自叨念着：“风华啊风华，你现时在哪里？”
§§§第二章
风华此刻在即将“拜拜”的办公室里，清理办公抽屉，把属于公家的东西还给单位。
离开这个单位是她梦寐以求的。她能继续呆下去吗？当初大学毕业，分配来这个省一级的研究所，让同一届校友羡慕得近乎眼红，自己也激动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可是没几天她就心烦意乱了。这儿人员超编，任务不饱，天天上班都一张报纸看到底，一撮茶叶泡几遍，正值豆寇年华的她，正是干事业的季节，能受得了么？近两年，看见与自己不同单位但情况大体相同的同学或者停薪留职、或者调动到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去应聘，个个都很快发达，她再也坐不住了。就在这个时候，远方发出召唤，她请了３个月长假，到乡下景平所在的饲料厂去试工，一试就着了迷。那里有她干不完的工作，有她处理不完的技术问题，让她真正读懂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句名诗。听着工人左一个“刘工”右一个“刘工”声声亲切的叫唤，她常常从梦里笑醒。３个月还未满，她决心已定，三下五除二，向所里递了辞职报告。适逢整个系统进行机构改革，人员分流势在必行，报告很快就获批准。风华就像完成了一个科研项目那么痛快和振奋。她一边收拾，一边哼起那首流行曲《潇洒走一回》。
一切收拾停当，就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风华的心头忽然浮起一阵依依不舍的感觉。毕竟在这儿进进出出了５个年头啊！她重又坐到案桌前，打算调一调气息再走，刚一坐下，眼光正好与另一双调皮中带着深情的眼光碰到一起，镶嵌在小镜框中的他，正对着她微笑呢。风华将镜框贴在胸前，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口涌出，霎时流遍全身……
那是一个毕生难忘的暑假。黄牛在山坡上吃草，她趴在树荫下的青草地上，听平哥哥读报纸上那篇科幻小说。写的是2020年有一座公园，树上长出牛奶、鸡蛋、牛肉、面包，馋得风华直冒口水——她心驰神往地说：“平哥哥，真有那么一天该多好啊！”景平信心百倍地对这位从省城来的小妹妹说：“准会有那么一天，小说这么写，就是说到那时这些东西来得容易，随手都能拿到。我看用不着等到2020年就会实现。”
“这么说，我用不着等到50岁就看到了，太好啦，太好啦！”风华乐得蹦蹦跳，她认定平哥哥说的准不会错！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平哥哥是她的主心骨。这个暑假她好开心。平哥哥知道的事情真多。听老人说：“山区孩子识鸟声，平原孩子知鱼名。”而平哥哥除了知晓这些，还懂许许多多的奥秘，他真了不起！返回省城时她对平哥哥说：“一放寒假我就来，平哥哥，你等着我，好吗？”可是，不久姐回城长住，再也不带她到乡下去了，梦里见到那里的山坡、草地、浓荫、黄牛，醒来却什么也没有，她好伤心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懂得了姐姐和姐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牵连，再寻回少年时代那个温馨的梦似乎已不可能了，每当回忆起来便难免惆怅。
意想不到，在她升上大学二年级时，有突出贡献的校友应邀回校举行报告会，名单中竟有柯景平！姑娘不禁怦然心动，全神贯注着这位分别10多年的平哥哥。变了，那个黑不溜秋的放牛娃，出脱得魁梧俊逸、华姿英发。
姑娘的心灵里唤起一腔童真，在联欢会上主动上前邀请景平跳舞。一曲四拍子的舞曲向脚底漫来，像腾起一抹轻云。他俩踩着乐曲的节奏翩翩起舞。
两人从动作到神韵都慢慢配合默契时，风华抬起眼睛，凝视对方，轻轻唤了声：“平哥哥！”
仿佛在一片和谐的协奏中突然响起主奏乐器奏出的华彩乐段，景平的精神为之一振，专注得几乎停下舞步。“平哥哥”，长这么大只有一个人这么称呼过他。接受她邀请时漫不经心，加上灯光暗淡恍惚，并不怎么留意她的面容。听见这一声呼唤，他把目光凝集在这位师妹的脸上。
“风妹妹！”他简直是在惊叫。因为她和姐姐姓名的最后一个字相同，平时亲人叫她们只用中间一个字。风华抬起右手做了个堵一堵景平嘴巴的手势，景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吐吐舌头带着风华继续跳舞。一曲终了，两人都没有躬身挥手表示谢意，却定定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对方。风华抡起两只拳头雨点般擂着景平的胸膛，不无怨艾地说：“这么多年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景平当即反问：“你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相视苦笑。彼此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唉，一切都碍在哥哥姐姐的关系上，不然，那山坡、草地、浓荫、黄牛……那美梦一定在延伸。
也许这就叫缘分吧，这颗爱情的种子本来就埋在厚厚的沃土下，一旦萌芽破土，自然威蕤滋长。什么阻滞、什么障碍，甚至刀山火海，他们也在所不顾。爱情的甜蜜令风华心驰神往，她把景平的照片更紧地抱在胸前。
“刘风华，你的电话。”或许是由于“拜拜”了，老同事的语气特别亲切。风华放下镜框，道了谢，忙去接电话。电话是景平打来的：“今天大嫂去广州，你快点回家接她。”因为忙，景平的电话总像打电报那么简单，尽管简单，也忘不了在结束时“唧唧”两声亲吻。
大嫂？哪个大嫂？风华想问，可电话已经挂断了。
§§§第三章
“就因为我曾经是他的大嫂，我才不同意你嫁给他！”姐妹见面就干仗，这在她俩之间还是第一次。
风华并不激动，给姐姐斟了一杯茶平静地说：“姐，我帮你把话说完吧。我和人家哥哥离了婚，你却嫁人家的弟弟，你叫我面子往哪里搁？你丈夫要不要和我来往？你还是不是我妹妹！姐，我说得对不对呀？”
妹妹就像钻到她肚子里，把英华灵魂深处的疙瘩暴露无遗。她想再与风华争辩，已找不到适当的语言。她不能再嘴硬，只能以守为攻，沉默了片刻又发话道：“就算是我这么想吧，你怎样回答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