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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何小姐方才见四个贼擒住了两个,那两个才辨条逃路,又被外面一声喊,吓回来了,早料这一惊动了外面,大略那两个也走不了。她便安安详详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妈妈丫头们叫起来。亏那薰香点的工夫少,人隔的地方远,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团。她又虑到怕公婆过来,一面忙忙的漱口拢头,一面便叫华妈妈请公子和张姑娘起来。幸喜那卧房更是严密,又放着帐子,两个都不曾受着那薰香气息;也因这个上头误了点儿事,人家闹了半夜,他二位才连影儿不知。直等华妈妈隔着帐子,把张姑娘叫醒了,他听后只吓得浑身一个整颤儿,连忙推醒了公子。公子毕竟是个丈夫,有些胆气,翻身起来,在帐子里穿好了衣服,下了床,蹬上鞍子,穿上皮袄,系上搭包,套上件马褂儿,又把衣裳掖起来,戴好了帽子,手里提着嵌宝钻花、拖着七寸来长大红穗缨子的一把玲珑宝剑,从卧房里就奔出来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将进西间门,看见笑道:“贼都捆上了,你这时候拿着这把剑,刘金定不象刘金定,穆桂英不象穆桂英的,要作甚么?这样冷天,依我说,你莫如搁下这把剑,倒带上条领子儿,也省得风吹了脖颈儿。”公子听了,摸了摸,才知装扮了半日,不曾带得领子,还光着脖儿呢!又忙着去带领子。

一时张姑娘也收拾完毕,妈妈丫头们一面叠起铺盖,藏过闺器。公子便要出去,何小姐道:“莫忙!让他们归着完了,开了门,才出得去呢!”公子听说,提上那把剑,自己便要开门,才到堂屋,但见一只黑粗的胳膊,掏进窗户来,却捆在那闩上,忙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道:“这是贼,从半夜里就捆在这里了。如今外头也捆好了,我却不耐烦去解他,劳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给他把绳子割断了罢!”公子道:“交给我,这又何难!”

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绳子,颤儿哆罗的鼓捣了半日,连锯带挑才得割开。那贼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却又受了两处误伤,被那剑划了两道口子,抿嘴低头,也受绑了。屋里开了门,那时天已闪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见两个贼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让张亲家老爷进来歇息,随叫张进宝道:“张爹,你叫他们把这四个东西都搁在这旁边小院儿里去,好让我们过去请安。再也怕老爷、太太要来。”遂又叫花铃儿向桌子上取两个纸包几来,便指着那受伤的贼,向张进宝:“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个可着了我一药箭,只要到午时,他这条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一包药用酒冲了,给他喝下去。那一包药醋调了,给他上在箭眼上,留他这条性命,好问他话。”张进宝一一答应。那贼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大家去依言料理。

安太太初时也吃一吓,及至听得无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头,罩上块蓝手巾,先叫人去看公子、媳妇,恰恰的他三个前来问安。安老爷依然安详镇静,在那里漱口净面,才得完事。安老夫妻便问了详细,何小姐前前后后回了一遍。安老爷便向公子说道:“幸亏这个媳妇,不然,竟开了门失些东西,倒是小事,尚复成何事体。这大约总由于这一向因我家事机过顺,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经意,或者享用过度,否则心存自满,才有无平不陂的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说着便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护着些儿。”安老爷道:“贼都捆上了,还怕他怎的?索性连你也同过去看看。”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褚大娘子都过来道受惊。

大家说了没三两句话,只听得二门外一声大叫好,说道:

“囚攘的在那儿呢?让我摆布他几个脑袋。”一听却是邓九公的声音。老爷同公子连忙迎出来。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来。只见邓九公皮袄不曾穿,只穿着件套衣裳的大夹袄,披着件皮卧龙袋,敞着怀,光着脑袋,手里提着他那根压装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吼吼的一直奔东耳房去。安老爷忙着赶上,拉住说:

“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你别管。不知道这东西糟蹋苦了我了,且叫他一个人吃我一鞭再讲。”安老爷道:“不可擅伤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闹贼了。”安老爷道:“就说如此,你我也得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有那么大粗的工夫?”说着,扭身只要赶过去打。

安老爷看了看那样子,一脑门子酒,大约昨日果真喝过去了,睡了一夜,竟没醒得清楚。好说歹说,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过来。褚大娘子一见,先说道:“这么冷天,怎么连衣裳不穿,就跑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安老爷,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来。他一面穿着,一面问何小姐那贼的行径。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只气得他巨眼圆睁,银须乱抖。安老爷劝道:

“老哥哥这事,不消动这等大气。”他也不往下听,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动粗,你只管把这起狗娘养的叫过来,问个明白,我再和他说话。我有我个理,等我把这个理儿说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听劝了。”安老爷是知透他那吃软不吃硬的怪脾气的,便道:

“就这样,你我且要问这班人,是怎的个来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张杌子,连张老爷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却关了风门子,都躲在破窗户洞儿跟前望外看。只见众家人把那班贼连提带掳的拉过来。安老爷一看,一个个都绑得手脚朝天的,趴伏着把腿贴在地下。老爷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叹了一声,说道:“一样的父母遗体,怎生自己作贱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们松开,大约也跑不到哪里去。”邓九公说道:“跑!那算他交了运了!”

众人一面答应着,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绑绳松了,依然背剪着手,还把绳子拴了一条腿,都提起来跪在地下。安老爷一看,只见一个腰粗项短,一个膀阔身长,一个浊眼粗眉,一个鬼头鬼脑,便往下问道:“你们这班人,我也不问你的姓名住处,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从不曾惹恼乡邻,欺压良贱,你们无端的来坑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实说。”那班人又是着慌,又是害臊,一时无言可对,只低了头,不则一声。早把邓九公呕上火来了,一伸手,向怀里把他那副大铁球掏出一个来,握在手里,睁了圆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说话呀!小子别装杂种,慌得鬼头鬼脑的!”那个连叫道:“老爷子,你老别打,让我说。”因望着邓九公道:“大凡是个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老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么得罪我们的?”邓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是寻宿儿的;人家本主儿在那边儿呢,你朝上边儿说。”那人才知他闹了半日,敢则全不与他相干,扭过来便向着安老爷说道:“听我告诉你老一句……”没说完,华忠从后头堂就是一脚,说道:“你连个老爷小的也不会称吗?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贼连忙改口道:

“小的小的,回禀老爷,今日这回事,都是小的带累他们三个了。”因努着嘴,指着旁边两个道:“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做谢只,人都称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们四个人,没艺业,就仗偷点儿、摸点儿活着;小的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头当长随,新落了逃回来了。小的和他说起穷苦难度,他说这座北京城,遍地是钱,就只没人去拣;小的问起来,他就提老爷从南省来,人帮的上千上万的银子,听说又娶了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是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指了小的这条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帐。小的听了这话,就邀了他三个来的。”

安老爷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问道:“来了怎么样呢?”那贼道:“小的们是从西边史家房上过来,才到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来不得了。”安老爷道:“怎么又下来不得呢?”那贼道:“小的们道作贼有个试验,不怕星光月下,看看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阴,看看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会遭事。昨晚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象一片红光照着。依谢三就要叫我回头,是小的贪心过重,好在他们三个的贪心也不算轻,可就下来了。不想这一下来,通共来了四个,倒被老爷这里捆住了两双,作贼的落到这场中,现眼也算现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们送官,也是小的们自寻的,无的可怨,到官也是这个话。老爷要看小的们可怜儿的,只当这宅里那旮旮儿子里,下了一窝小狗儿,叫人提着耳朵,往车辙里一扔,算老爷积德超生了小的们了。”

安老爷还要往下再问,邓九公那边儿早开了谈了,说:“照这么说,人家和你没甚么盆儿呀?该咱们爷儿们稿一稿咧!我且问你,你们认得我不认得?”四个人齐声道:“不认得。”登时把个老头子气得紫胀了脸,嚷成一片说道:“好哇!你们竟敢说不认得!我告诉你,我姓邓,可算不得天子脚下的人,生长在江北淮安,住家在山东茌平,也有个小小的名声儿,人称我一声邓九公。大凡是绿林中的字号人儿,听得我邓九公在那里歇马,就连那方边左右的草茨儿,也未必好意思的动一根,怎么着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你们就这么一起毛蛋蛋子,夹着你娘的脑袋滚得远儿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蹋了个土平,你们这不是诚心看我来了吗?还敢公然说不认得!我先个个人拶瞎你一只眼睛,大概往后你就认得我了!”说着,就挽袖子要打。安老爷听了半日,才明白他气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气了个半日,原来为此。你怎的和畜生讲起人话来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够瞧的了吗?”安老爷道:“尤其笑话儿了。我一句话,老哥哥你管保没得说。你纵然名镇江湖,滥不济,也得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班人,才巴结得上,晓得你的大名;这班人你叫他从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爷这席话,才叫作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的本事,就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弄个稀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去。”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丢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过为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这桩事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象在那里打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句:“这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爷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乎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怎样没天良的事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和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安老爷道:“啊呀!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只苦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伤气。”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告满让把他办发了,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旧放回来了,还是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可不要紧;只是你我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和他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尿;一个犯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老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痛他一个指头,伤他一根毫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放了你们了,没人家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明!

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是她这金银,你们动不了她的,我先透。

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她,灭了你们那枝薰香的也是她,绑上你们一个胳膊的也是她,射了你们一个脖骨的也是她;她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她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她一伸腰儿的;她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做奶奶太太了,不肯和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们报个信儿。她那箭叫做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当射你们四个,还剩余着一枝呢!再她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给你们拿出来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刀呢?”安老爷早已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公子取来。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冷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罢!”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

又听他放下刀嚷道:“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惠顾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来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是我惠顾了你们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惠顾惠顾我。

你瞧我江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之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蹋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兵器,给你们弄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儿,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

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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