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月明的诊断为轻微脑震荡,不算什么大病,只不过这些日子会经常反胃恶心,强烈的时候还会出现眩晕,不能受到太多刺激,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遭罪几天就能痊愈。
经过刚才那一番事情,病房里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杨紫叶便拿起其中一份盖浇饭来喂他。
可是辛月明还没吃两口,就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隔壁上早班的护士闻声赶来,看了后说患者现在正处于严重期,第一天必须输液。
随后护士就给辛月明的左胳膊插上了输液管。
看着病床上脸色更加苍白的弟弟,杨紫叶说不出的心疼,走上前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安慰着说:“别怕,有姐在这里守着你,不会有事的。”
辛月明挤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不过因为虚弱却笑得不怎么好看。其实他目前只关心昨晚父亲的手术是否进展顺利,可还没等开口询问,便被一阵电话铃封住嘴巴。
是杨紫叶的手机在响,在寂静的医院清晨听来,尤为刺耳。
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电话吓得一惊,而后辛月明细心的注意到杨紫叶在看过来电显示后身体颤抖了一下,接着她便不自然地转身走出了病房。
当接完电话后杨紫叶早已面色惨白,走回病房后无论如何也不敢与病床上的辛月明对视。
那是种噩耗之前的宁静。
“是谁?说的什么?”辛月明问。
没有得到答案,随之而来的,却是杨紫叶刚刚停歇还没有半小时的哭泣声。
她抬起头来布满泪水的眼睛。语气颤抖地说:“叔叔……走了。”
听到这句话,坐在病床上的辛月明肩膀耸动,双手用力握紧被角,牙齿紧咬似乎用尽毕生的力气。
双眼空洞的他在那一瞬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一边听力的他甚至觉得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
认定逆流而上的蚂蝗会比一辈子缩在岸底卑躬屈膝的虾米更有希望迎接前方的辉煌浪花,也就注定会饱受更多挫折所带来的孤单和无奈。
“月明,别这样。”
杨紫叶已经泣不成声了,知道此时自己的弟弟是在刻意压制心中的悲痛,跑过去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胸口,哭劝着说:“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哭吧,不用再顾忌一切了,因为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滴泪,从那双倔强的黑瞳中滴下,在被单上开出一朵孤零的泪花。
“姐……”
辛月明噎着语气,咽了好几口唾液,喘了好几口气,涌动着像是被活生生塞入一块石头的喉咙,艰难道:“我们这就回旺角,去我爸的医院。”
杨紫叶吃惊地瞪大眼睛:“可你的身体,医生说……”
辛月明没再回答,掀开被子抬手拔掉手上的输液管,手忙脚乱之中豁开了手臂上一小处血管。
焦急的他已没有心思去顾忌被染红的手背,慌忙下地,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却觉得竟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双眼一花,恶心感又在空洞的胃中翻腾。
他一甘不顾,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穿上外衣,可惜身体却又一次不争气的瘫倒在床边。
杨紫叶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走过去抱住弟弟的肩膀哭求着:“够了,月明,够了!阿姨也是一定不希望这样虚弱的你赶过去所以才给我打电话,算我求你了。别去……”
然而她抬头,就看见了辛月明闪动着泪光的眼睛中带有不可阻挡的坚决,他一字一句的说:“姐,我爸孤孤单单了一辈子,我不想让他如今走了还走得这样无人问津。”
杨紫叶当下暮然了。
最后,辛月明在杨紫叶的帮助下还是回去了。
两人在医院护士的阻拦叫喊声中逃离医院,又一路打车去附近最近的机场。
短短三个小时的路程,在辛月明眼里却如同复读高中一年一样捆住他的双手双脚,在近乎艰难的递进。
终于,在上午十一点多飞机抵达了旺角的风运机场,在飞机上一连吐了九回的辛月明又和杨紫叶坐长途客车一路前往城边的三甲医院。
一路竭力忍住内心悲痛的柔杨紫叶再进屋后就伏在病床边哭泣。
屋子里三个舅舅以及他们分别的家人都到场了,窄小的病床往常塞进三个人都觉得异常拥挤,但今天不管怎样人多,却也遮挡不住里面的冷清。
屋子中央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个身上蒙过白布单的身躯。
而在病床旁边,一个面如土色满脸泪痕的憔悴中年女人还在恋恋不舍的守候在一边,就像是床上的那人只是小睡一觉,她还会像往常一样带着些许不满和温馨来叫醒他吃午饭一样平常。
然而,这种事情再不会出现了。
当面色苍白的辛月明出现在门口时,迎接他的是一双双惊奇中载满深深歉意的目光,而他的视线像是一条笔直的射线,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病床上的男人和床边的女人。
辛月明木讷着拖动仿佛灌铅的双腿一步步向前艰难递进。来到床边,伸出手来想要揭开上面的白布单,但是却发现双手不争气的颤抖,努力了几次却依旧揭不开,仿佛那布单承载着世间所有的重量。
最后,还是一边的大表哥替他轻轻掀开了一角。
坐在床边的母亲转过头来,在沧桑的脸上撑出一抹令人心酸的安慰笑容,说:“月明,你看到了吗?你爸爸一辈子都是这个醇厚的睡相。你看他安逸的神情,就好像在说他只是累了,想稍微打个盹而已。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也只是看一眼,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已经足够了,所以,不用担心他……”
一段话,说得屋内所有人连同前来收领遗体的医生护士听完,都忍不住眼眶发红。
辛月明低头看着父亲冰冷发白却又安详的睡容,巨大的悲痛让病虚的他只能扶住病床一边的扶手才能勉强站立,就是那么一直含泪注视着一辈子为了家庭把才华都隐藏在背后默默无闻平平凡凡走过一辈子的父亲。
直到医生护士来推走遗体,辛月明才机械地走出病房,走到拐角一处吸烟区,蹲在角落里,目光茫然。
大表哥跟了过来,这个曾经考上过南京理工大学最后由于家境清贫只能上本市一所二本大学的落寞青年敷在窗台上吸吸鼻子,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辛月明一根,两人只是默默吸烟看着窗外。
“都是一样。”辛月明低垂着头用吸毒贩子一样的姿势拼命吸烟,只息不吐任由呛辣的烟把他的嗓子灼痛熏哑,凄凉地苦笑:“外公走的那年,同样是我最后一个到场。迎接我的,就只有老人家冰冷僵硬的尸体,那种心有不甘的神态,哪怕是现在,我都还在梦中经常见过。现在,我父亲又给我了一次如出一辙的经历,还没有看着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废物有出息,还没有看到我娶媳妇成家学会独立,还没等到我让他俩过上好日子,他就不管不顾急急地走了,孤零零的甚至连一句说给我的话都没有。”
说到这,辛月明不甘心地捏紧烟头。别人对他低眼相看冷言数落他不在意,就算是受尽了小人物的苦楚被逼到了只能跪地认错的地步,这个心中再没有大报复的普通青年也能竭力忍受。
但是,只有眼前的景象,父亲安详中却也流露遗憾的颜容,母亲心碎却还要安慰他的催泪话语,让他承受不起。
辛月明忽然觉得,卑微的自己渺小得都不如一只蚂蚁,如今能做的,就只能是无能的抱怨。
“一点都不一样。”大表哥眨着同样哭肿的眼睛,坚决否定。
这个看透一切的男人蹲下身,揉着辛月明的脑袋,道:“四个孙子之中,只有你是外孙,可老人却只看重你一个。那么一个年轻时代一世英名沉浮的老人只为了向那陌生术士寻药让你躲过劫难二话不说就给跪下了,给你贯彻大量我们这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为人道理。为你改名教你下棋教你竹道教你练硬笔字,器重你的程度我们三个近孙子加起来都比不上。这样一位把一辈子风华荣誉看成是风轻云淡如同过往云烟的老人,为什么就偏偏只看中了你一个人?明明有得是机会在死前对你遗言连片却硬要在你不在场时咽气,把一肚子的期望祈盼全部带进棺材,你说这又是为了什么?直到姑父今天的离去,离去之前他扫描在场亲人中没有你那一刻眼中浮现出的最后知足笑容,我才真正明白。原来,不管是相比之前离去的外公,还是今天背身远离的姑父,其实都不想让你为难。他们就是怕自己临死前的一言一行会阻碍到你今后要走的道路,所以才急着在你不在场时离去。虽然带着遗憾和不甘,但是他们却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一直一直都愿意去相信你。”
辛月明抿紧嘴唇,憋屈委屈的哭泣欲望涌动,苦涩无力地说:“就算我到最后真的如他们期望的一样又能怎么样?到那时,又有谁会看到会知晓?”
大表哥伸出手,重重戳了戳他的左胸口,语气坚决大声道:“怎么会没人看到?死去的、离去的、远去的、身边的,都会缩在你的内心一角追随着你,他们会在一边静静观看你一路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陪你伤心时一起哭,陪你高兴时一起笑。从头到尾目睹你的成功,鉴证你所创下的独一无二的奇迹。然而你所能做到的,就是力所能及去前进,不要让他们感到失望和遗憾。”
辛月明低着头,狠命地一口将三分之一的烟全部吸入,感受到的,是涌进肺腔的呛辣。然后,他就把头死死缩在两腿之间,后背抽搐的频率也逐渐剧烈。
旁边一根烟抽完的大表哥看在心里,深深叹气,揽着他的肩膀劝道:“月明,哭出来吧!一个男人一辈子中,没有几次像这样值得放生大哭的时候。哭出来,铭记这一切!明天,还要走下去。”
于是,青年抬起头,那张早已矜持不住的惨淡脸庞上生满令人心生刺骨含义的决心。
于是,这个头上还裹着白纱布,外套里还穿着病号服的小人物在今天,这个在自己年满二十岁的日子里迎来与众不同成人礼的孩子,这个一向不轻易落泪的青年,在此时此刻,终于释放出自己内心多年来累积如山的委屈悲痛,再不去顾及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蔓延过整个医院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