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色如霜。
绵软的云层里纷扬地飘落着满天的白色花瓣,轻轻的,柔柔的,不紧不慢。
盏茶时光,肆意挥洒的落雪便白妆素裹了整个世界。
山上的旧庙,风中的梅花,崖畔的老人,都被涂上一抹白色。
老人光滑的脑门上感受到那一丝微凉才恍然觉悟,原来初雪已至。
老人很老,枯瘪的脸皮像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张粘糊上去,风一吹仿佛随时会脱落,但是他宛如一棵常青松在风中站得挺直。
老人一身破旧袈裟,背手而立站在崖畔,大风吹着衣角拼命地向后舞动,他掸去肩头上的一片雪花
,收紧两肩下的布带,让身后的小篓子更贴紧自己,篓子悬系着一个酒葫芦跟一个水瓢。
初雪并不冷,但风很大,老人解下系在腰间的酒葫芦,饮了几口,烈酒烧喉却能温暖身体,红润了布满老人斑的面容也微醺着那无限寂寥的双眼。
似乎喝多了,老人俯下身子一口口吐着,吐的却不是浊物,而是猩红的血,于是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
老人随意拭去嘴边的一抹红,吐出的鲜血被雪地疯狂地啜饮着,不消一会,万物又被白色覆去。
浊酒月偷香,也自有暗香来,繁华落尽的季节,一朵梅花开得正盛,在风中摇曳成好看的样子。
老人揉了一下微微发红的鼻头,把双手放在嘴边呵气成霜,似乎暖和了,伸开手掌让一片软厚的雪花落在掌心中,然后握成拳头,待那片雪花融化消失,老人又走向梅花树下,信手摘下一朵饱满的梅花,同样搁在掌心中,摊开时,掌心空无一物。
“梅花雪花,万物同源,殊途同归,为什么要分佛与道,人跟魔?”
初雪不停地落着,很快就漫过了脚踝,老人这时记起了小篓里装着一个更小的东西。
老人扭动屁股晃动着背上的竹篓,轻呼道:“小家伙,雪景很美,你该醒来看看。”
婴儿啼哭的声音回荡在雪夜里,像是在抗议被人惊扰的美梦。
月下,梅花在久久未歇的哭声中纷纷离枝脱落。
梅花跟桃花的外形特征就是让人傻傻分不清楚,多年后,老人常念叨向景凉,说他命犯桃花。
……
……
从前有座山,山上栽满梅花树,梅花深处有座旧庙,庙中住着一个老和尚跟一个小和尚。
深山太深,人烟罕见,除了那一缕炊烟,很难谈得上香火兴旺,更没有富余银两来修缮落败不堪的旧庙。
师徒俩过着清贫如洗的日子,人知足倒也觉得日子安逸,老和尚耳根子也图得清静,闲暇间像个农夫打理着那一片梅花树。
不过,庙里的水缸里总是装满清水。
晴朗的一日,晨间的钟声悠扬回荡在山上,山头空灵的鸟鸣声在伴唱,一阵阵清风摇曳着肥嫩的绿叶发出沙沙声,分外悦耳。
同样让人欢愉的声音还有小和尚的读书声,声音极为动听,像是清脆的珠子洒落在地面上。
小和尚腰间悬着一个紫色水瓢,捧着一本陈旧的厚佛书坐在崖畔,脚下是空荡荡的万丈深渊。
兴许是托着的厚书有些沉重,书本越拿越低,脑袋也越垂越低,小和尚太专注于文字间,连人带书就要坠下深渊,也浑然不知。
一只苍老的大手适时出现,揪住了小和尚的后领。
或许类似这种极其惊险横生的事情有过很多次,所以小和尚没有劫后重生的觉悟,只是悄悄地吐了一下舌头。
不知何时出现的老和尚倒也没有责骂的脸色,只是温和地微笑着,说道:“我刚才拿了半桶水去浇树。”
小和尚乖巧地点了一下小小的脑袋,放下厚书拿着水瓢,走向山下去挑水,更确切地说是舀水。
因为年纪尚且年幼,每次只取一瓢,气力也只能握一瓢,路途太远台阶太多,取水的返途中,渴了,又饮小半瓢,小和尚年纪不大,耐性却很好,一直到水缸中的水刚好平行缸沿,才又重新捧起厚书。
夕阳西下,老和尚叫住要去烧水的小和尚,柔声问道:“如果这个世界需要英雄,你愿意天下行走去当救世主吗?”
小和尚长得很好看,霞光在细长的睫毛上跳跃着,大大的眼睛瞪着大大的漂亮眼眸。
小和尚没有探究自己有没有能力,也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背后的深远宏大,而是不假思索地认真回道:“如果我去拯救世界了,就没有人给您挑水了。”
日子清淡如水,小和尚没有像山外的稚童一般哭闹,除了偶尔蹲在庙门下盯着蚂蚁搬家,或是夜间躺在梅树下数着星星,更多的时间还是在看经书悟佛道。
时光流转,旧庙更旧了。
老和尚更老了,他悉心照料的梅树却是生机勃勃。
小和尚长成了少年,个子变高了,身体更加强壮了。
心,自然也大了。
少年不再懵懂,自然也发现了师父是个修行者,而且是活了很长一段岁月的世外高人。
每每有蚂蚁聚集在一起,少年便放下经书去观摩,看的不再是搬家,而是打架。
于是,向景凉喜欢枕着师父的双膝,听着修行者的故事,飞天遁地,争霸一方。
眼里装满惊羡,仰着小脸的少年总想着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物。
“师父,我想修行。”
“你生而强大,不需要刻意去修行。”
夜间的繁星,少年也不再去一颗颗地数,因为星星实在太多,他不知道穷尽一生能不能数完,他更向往天空中的流星。
日子过着,少年和尚觉得清水太清,豆腐太淡,很无味。
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人,那个人来自长安城叫陈崇,是自己的师兄。
陈崇长相秀气,一副儒雅的书生气,只是嘴巴喋喋不休。
“很漂亮对不对,跟你一样特招人喜欢,在大离的京都,公子哥往脖子上挂这个,这玩意可贵着,没关系,你摸摸,要是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盛夏里,向景凉把弄着微凉的的玉坠,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门道。
师兄跪着,师父坐着。
印象中自己没有跪过师父,在门外的向景凉没有听见两人的交谈,只是看到师父摇了摇头,指向自己。
向景凉手里握着古朴的玉坠,心有期待的同时突然害怕了起来。
两人交谈结束之后,师兄退了出去,老和尚挥着衣袖,招向景凉过去。
“当初你师兄去外面闯荡,如今,当了个不小的官,要接师父到京都去养老,可是我老了,走不动道了,你还年轻,你要多见见世面,所以你随他下山吧。”
向景凉效仿着师兄想要跪下时,老和尚将他拉了起来。
“你师兄在长安城为人官,天天都要跪着,你记着,膝下是自己的土地,跪了一人,便输了世界。”
向景凉点头。
“那您不要老死,等我回来给您挑水喝。”
老和尚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中,仿佛年轻了很多。
古语,当有圣人救世之时,方奉天书而至。
十三岁的向景凉,不是圣人,也没有天书在手,只是腰间悬系着一个紫色水瓢,下山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