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班主带着我走向徐家人的面前。他满脸掐笑,弓着身子,说:“这是闯祸的丫头,我今儿把她带来了,要杀要剐,全凭老太爷开心。”说完,他回过头来冲我挤了挤眼睛,我慌忙伏在地上,这一刻,我察觉自己竟可以如此卑微,匍匐在富人的脚下。
人为三斗米而折腰,说的大概便是这样了。
“大好日子,说杀要剐的,也不怕忌讳。”一个女人好听的嗓音响起,她穿着名贵的皮鞋站在我的面前,笑着说:“瞧把人家丫头吓成什么样了,抬起头来瞧瞧。”我颤着身子轻轻抬头,她穿着大红的旗袍,唇红齿白的。原来,大上海的女子,竟可以如此雍容华贵。
她微笑着回头看向徐老太爷,说:“这小模样可倒好,是个唱戏的料。黄老板,您挑人的眼光,可是越来越好了。”说完,她还笑了几下,走上前扶起我,轻声询问:“名叫什么,哪里的人?”
“我叫墨音。江苏人。”我小心地回答。
黄班主瞪了我一眼,说:“得说奴婢。徐大奶奶,这小丫头刚出来,没啥教养的,您见谅,见谅啊。”原来她是徐家的大奶奶。
徐大奶奶掏出条黑色的手绢捂着嘴笑了下,说:“不打紧,刚出来的呀,难免犯点错误。爹,就算了吧。大好日子的,别扫了兴趣才是。”
徐老太爷抽了口旱烟,端详着我好一阵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老态龙钟地说:“去吧,丫头片子的,以后得小点心。”
徐大奶奶转身坐回原位,品了口香茗,道:“是该小点儿心,从那么高的台子掉下来,这小脖子可就断了。”话音刚落,全场一阵哄笑。黄班主轻轻拭去冷汗,陪着笑。
“既然没什么事,忙去吧。别扫了看戏的兴致。”一个身穿淡绿色旗袍的女子整了整头发,冷冷地说:“下次再出错,把你整个戏班子都填进黄浦江。老太爷心慈,我可没这样一副好心肠。”
黄班主弓着身子,赔笑道:“二奶奶说得极是,仅此一次便足够了,绝不敢再有下次。”说完,他拉着我又伏在徐老太爷跟前,举着双手拜道:“祝老太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然后,他拉着我,像拉着个什么东西似的,离开了贵宾席。
戏已演到一半,锣鼓喧啸,却止不住我的心阵阵的寒冷。原来这个社会便是如此,贫富悬殊如此之大。对于大上海的这些人来说,我们这梨园戏子的命宛如蝼蚁,他们怎么可能放在眼中呢。
涟漪在后台焦急地等着我,当黄班主领着我回到后台的时候,涟漪慌忙上前扶住我,蹙紧着眉头,说:“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有让你磕头吗?”
我轻轻摇头,却不知道如何跟她说此时我心底的苦闷。其实就算我与涟漪说了,她也只不过淡然一笑地告诉我,墨音,当你成为梨园戏子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是那群人眼底的蝼蚁了,这是不可能有什么变化的。
黄班主瞪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说:“你们可都是一层一层选拔出来的,怎么在台上出这种低级的错误啊。你们可都给我记清楚了,在大上海的舞台演出,可是一点错都不能出啊。今晚你俩都别上了,省得再给我惹些幺蛾子。”
“明明就是那个玲姐踩住墨音的裙摆,她才会摔倒的。”涟漪拉着我的手,不服地争辩着:“出错的,不是我们,是玲姐。”我慌忙拉着她的手,生怕她在情急之下,又说出什么令班主和玲姐不中听的话。
玲姐微笑着,站在远处冷视着我们,她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身上那一袭白衣衬得她如此仙气飘飘。然后,她将折扇合起,放在桌面上,朝我们走来,说:“最近这新来的,可比我们这些角儿都要有脾气,犯了错不改不打紧,还懂得反咬别人一口。黄班主,这事儿你可得主持公道。”
涟漪挣开我的手走上前,瞪着双眼骂道:“黄班主自然是会主持公道的。如果你不把墨音的裙摆踩住了,她怎么会摔倒呢?我站在旁边,看得那叫一个清楚,不信你问问其他几个扮丫鬟的来一问便知了。”
玲姐双手抱胸,趾高气扬地看着我们,冷笑道:“好啊,倒是得问问,看是谁的错。”接着,她转身叫道:“你们可都看见我踩住那个丫鬟裙摆了?”
全场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沉默着做着手中的活。涟漪刚想上前说些什么,一把被黄班主推了下,退了两步,倒在我怀里。黄班主骂道:“刚消停会,还想惹出什么来。淑琴,淑琴。”
班主夫人抽着旱烟从幕布后闪出,精干地看着我们,道:“怎么,徐老爷子不放过咱们黄家班?”
黄班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旱烟袋,怒道:“你都是怎么带新人的?还好意思给老子抽烟,滚一边去,调教好了再说。”说完,他将旱烟袋往地上一扔,摔得粉粹。
班主夫人冷笑着,扫视了我们一眼,双手抱胸地走进里间,道:“都给我进来练功房。阿玲,你要演出,先忙着吧。”
玲姐冲我们冷笑了下,转身又去补妆了。
涟漪拉着我的手,骂道:“贱人。”
班主夫人停下脚步瞪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省着点力气吧。待会儿可有的是使劲的地方。”
我和涟漪面面相觑,默然地随着班主夫人走进练功房。
(2)
昏黄的练功房显得有丝清冷。班主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漠视着我们,她随手从身后的案几上又取出一个旱烟袋,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点燃了它,她悠然地吐出一个眼圈,看向旁边站着的几个老师傅。我认得他们,是调教戏子的师傅,出了名的心狠。
老师傅冷笑着上前,将涟漪一把从我身边扯开,绑在墙角,在她的双腿间各放三个砖头,这叫拉筋,强行把僵硬的腿筋拉松,给人一种撕心的疼。涟漪的额上微微渗出冷汗,她咬住下唇,扬起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看向我。
另一个老师傅让我单脚独立,另一只脚放在绳子上,就这样吊着,意义和涟漪的拉筋差不了多少,这样还可以训练自身的平衡感。他拿着小皮鞭,站在我面前,笑:“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来,给我背段思凡听听。”
《思凡》原系昆曲《孽海记》中一折,许多训练人的老师傅都喜欢用这段来考旦角儿,所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些老师傅教好徒弟的绝招,就是打。我知道,只要我念错一个字,这老师傅手里拿的小皮鞭可就都会落在我的身上。
我抓紧手中的绳索,颤着声音念道:“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奴把.”
“奴把什么?”老师傅眯着双眼望向我,晃了晃手中的小皮鞭,笑:“奴把什么?”看着他手里的皮鞭,我竟忘记了原本滚熟于心底的戏词。老师傅皱了皱眉头,一皮鞭抽在我的身上,道:“这要是在台上啊,岂能让你这样把戏词儿都忘了。”
我咬住下唇,忍着疼,而这种疼痛感又随着老师傅的手起手落而迅速向大脑传来。良久,班主夫人站起身子,抽了口旱烟,吐在我的脸上,笑:“李师傅,这两个小丫头片子的,就交给你了,你可得给我好好练练,可别再让她们砸了黄家班的名声。”
“那是一定的呀!练不好,绝不交还给您。您就宽了心吧。”李师傅冷笑着扫视了我们一眼,道。我回头看向依旧被撑开双腿的涟漪,她无奈地低下头,而我仍旧抓紧手中的绳索,独脚站在原处,任凭左脚已经又酸又疼,连动都不敢动。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我听见窗外的寒风仍旧在怒号着。前台的锣鼓早已停了声响,漆黑一片。李师傅坐在太师椅上品了口香茗,道:“这要想成角儿,就都得过这一关。您要是金枝玉叶,就趁早回家去吧。”
“李师傅,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呀。”门口传来一阵声响,黄天恩倚着门,淡笑着说:“这练新人的,总不能把您老的身体熬坏了吧。”说完,他上前轻轻扶我下了绳索,又上前帮涟漪踢去砖头,解开绳索。
筋疲力竭的我只能倒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气,涟漪开着双腿向我爬来,我微微闭上双眼,只听到黄天恩仍旧笑着说:“这练新人呀,有的是时间。今儿个练不成,赶明儿再练也不迟。”
“臭小子,我允许你解开她们了吗?”李师傅笑了下,站起身子来:“您这身功夫,还是我教的呢。这些苦,您也受过,才有了今天的名声。这进了咱梨园行啊,就必得受这些苦。”
“是是是,李师傅说得极是。”黄天恩笑着拱手道:“这时辰,该睡的都睡下了,您老也赶紧睡去吧。我是担心您这身体吃不消呀。”
李师傅用手中的小皮鞭敲了下他的脑门,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道:“就你这臭小子嘴甜。好吧,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放了她们睡觉去。”说完,他取了案几上的旱烟袋,离开练功房。
黄天恩扶起我和涟漪,叹了口气,道:“你们也都听到了,往后这苦啊,还多着呢。”
涟漪扶着我的手,走两步又弯下身子揉了揉双腿,骂道:“苦倒是吃得,就是这拉筋受不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发明这样拉筋的办法。”
我回头冲涟漪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这样说下去了。我知道班主夫人和李师傅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磨磨我们身上戾气,在这黄家班里,卑尊还是有别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吗?
涟漪看了眼黄天恩,转移话题说:“今儿个多亏了太子爷,不然都不知道要被那个老怪物折磨多久。”
我扯了下涟漪的衣角,笑道:“他是李师傅,别这样叫他,没大没小的。”
黄天恩听完后,也忍俊不禁地说:“其实我小时候也这样在私底下叫他。虽然我是班主的儿子,可也没少挨他的板子。这进了梨园行啊,所有的角儿都是被打出来的。”
涟漪向四下望了下,道:“玲姐也是吗?”
黄天恩点点头,说:“玲姐是李师傅从小在街边捡回来养的,她从小和我一起练功,李师傅打她比打任何人都凶,这才能让她成了黄家班的角儿。”
涟漪咽了口唾沫,蹙着眉说:“敢情这角儿都是打出来的?”
“要是怕被打,趁早回家当金枝玉叶去。”黑暗中,玲姐双手抱胸,漠然地说:“这进了梨园行啊,就没一个没被打过的。”
黄天恩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好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这么晚了,敢情不睡觉,就是去救这两个丫头?”玲姐冷笑着,看向黄天恩。
黄天恩转身就往回走,道:“都是新人,没必要跟她们过不去,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拉着涟漪就往宿舍走,深怕这脑子缺根筋的涟漪又会说出什么足可以让玲姐再次暴怒的话来。涟漪在路上凑近我的耳朵说:“这太子爷和那个玲姐,关系不一般啊。”
我回头看了眼渐渐远去的玲姐,说:“我的小姑奶奶,快别讨论那个玲姐了。”
涟漪笑了下,说:“以后决不说她了。李师傅是那个小贱人的爹,我再去把她惹毛了,都不知道她要让她那个凶残的爹怎么对付咱俩了。”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回答。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看来我得好好练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