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革命党人掀起的暗杀风潮中,比较具有理论深度的,是安徽革命志士韩衍提出的“弹丸政治”论。
这位安徽革命志士,是同盟会中深受俄国虚无党影响,对政治暗杀非常推崇的典型人物。
韩衍(1870—1912),原名重,别号孤云,字蓍伯,笔名新婴、海若,江苏丹徒人,少年时期即才气横溢,志行卓越,为状元实业家张謇所器重,收为入门弟子,后推荐于北洋幕府任督练处文案。他洞察了小站练兵的黑幕,对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奸诈阴险,拥兵自重,镇内如虎,媚外如犬的嘴脸看得十分清楚。1907年,沪杭甬铁路风潮起,袁世凯派心腹将领夏辛酉为长江水师提督,率20营清军驻守浦口。韩衍对袁世凯派兵行为强烈愤慨,便以“丹徒附生韩重”名义,勇敢地上书清廷,斥责袁世凯此举实乃在江南地区培植个人军事势力,居心叵测。
韩衍上书纠弹袁世凯后,知道自己必不能见容于袁氏,便离开北洋督练处南下。他几经曲折,终于逃出了袁世凯的魔掌,最后辗转来到安徽省会安庆,担任安徽督练公所文案。
到了安庆之后,他立即与陈独秀领导的岳王会建立了联系,毅然参加了该团体。由于陈独秀受清廷迫害流亡日本,韩衍遂成为岳王会在安庆的实际领导人。
时值徐锡麟刺杀恩铭、熊成基率领马炮营起义失利之后,安徽各地清兵对革命党人搜捕甚严,革命党人活动困难。韩衍对岳王会的同志说:“当前革命的困难是什么?是民众的意识的觉醒。怎么办?最好的做法,就是办一张给他们看的报纸。《安徽通俗公报》就是这样一份报纸,它用通俗的语体文,猛烈抨击时弊,鼓吹革命,从而唤起民众。”
1908年10月,韩衍辞去安徽督练公所文案之职,与陈白虚、孙养癯、高语罕等人在安庆创办了《安徽通俗公报》,口语化的通俗文字,致力于反清革命宣传,集结四方革命志士。他猛烈抨击时弊,揭露官府勾结洋人出卖铜官山矿权,影响很大,韩衍由此声誉鹊起。
安徽地方恶势力对韩衍之举极为恼怒,遂收买歹徒刺杀韩衍。韩衍被刺中五刀,幸亏及时送到医院,才保住了性命。
但崇尚“铁丸政治”的韩衍毫不畏惧。他创伤稍好,便发表《告刺客书》,大义凛然地说:“今有投函本社曰:有人谋我,嘱我戒备。信耶?伪耶?果尔,孤云为天职而死,何戒备之有?孤寂洼前,增我尺土梁鸿葬。”
韩衍之言铿锵有声,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韩衍对光复会首领徐锡麟的刺杀义举极为推崇,作诗称赞道:“碧血藏来土未干,百年城郭有余寒。此身化作干将去,心似洪炉在人间。”
受俄国民主党暗杀行动的刺激,韩衍大胆提出了“弹丸政治”论,呼吁以炸弹摧毁清王朝的专制政体。
韩衍所谓的“弹丸”,非“弹丸之地”的弹丸,就是非指地域上的狭小,而是指用以暗杀之炸弹与子弹。他所谓的“弹丸政治”,就是以炸弹和子弹为手段,达成民权政治的革命理念。具体的政治主张就是:以弹丸谋暗杀,以暗杀推动革命,实现民权政治。
他公开宣称:“我铁弹丸之是非,乃万古不灭之是非也。”他强调政治暗杀的积极功能:“须以一粒铁弹丸,使万众不苦饥。”韩衍鼓动说:“敌在眼中,枪在手上,后有无限未来之同胞一齐拥出,而此铁弹丸踌躇复踌躇,以至于无可踌躇,然后机一动,功已成。”他号召革命党人投入到政治暗杀行动中,以手枪和炸弹对抗清政府的专制统治。
1911年初,韩衍的挚友宋玉林应赵声之命赴粤参加黄花岗起义,临行前,韩衍与朱蕴山、高语罕煮酒送行。宋玉林及七十二烈士英勇殉难的消息传来,韩衍悲愤不已,作《吊黄花岗烈士》诗寄托哀思:
袖翻海水入羊城,千里东濠夜有声。
所欠故人唯一死,头颅堕地作雷鸣。
自将血洒尉佗官,慷慨田横有此风。
七十二人同日死,夕阳芳草古今红。
武昌起义爆发后,韩衍与安徽同盟会在安庆发动巡防营与新军联合起义。韩衍组织起“维持皖省统一机关处”并任秘书长,创办《安徽船》报作为革命喉舌,同时与高语罕、易白沙等人组建新式武装——青年军,维持地方治安,积蓄、发展和壮大革命力量。
青年军设三个大队,士兵是从全省学生中扩招来的。韩衍自任第一大队长兼监军,主持日常工作,负责保卫省城的社会秩序。他抛弃青天白日旗和五色旗不用,独出心裁地为青年军设计了一面“人”字军旗。这面人字旗,横长方式白底,上下各一道红色横条,表示天地,中间缀以红色人字形,表示青年军顶天立地。在大写的“人”字上,凝聚了韩衍毕生反对专制主义,弘扬人道主义的坚定信念和理想。
韩衍还以兄弟对歌的形式,创作了青年军军歌。哥哥唱:“灯下磨枪怒气蒸,丝丝短发血如绳。誓当共饮长城下,夜渡黄河百丈冰。”弟弟唱:“长白山头立马时,雪深如海阵云驰。与君一扫匈奴窟,为执军前‘人字旗’。”
韩衍每周到天台里军营为官兵讲授,并为军营手书一副门联:“讲地狱学,作天台游。”他将这些军事演说编为讲义,题书名《韩衍子》,后来改名为《孤云冷语》,油印数百本,发给青年军官兵研读,继续灌输革命思想。
《孤云冷语》其实是《青年军讲义》的别名。青年军的创立,源自韩衍的“弹丸政治”论。他在《孤云冷语》中,继续阐述其“弹丸政治”论。他反复强调,在“共和与专制战”中,只有“弹丸政治”可行;“弹丸政治”论旨在救世救民,实现民主政治,所谓“杀机沸天地,仁爱在其中”。
韩衍心目中的英雄,是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其所憧憬的政治理念是美国式民主。他在对青年军演讲中慷慨地说:“铁弹丸最仁爱,亦最残暴,自救世人用之则最仁爱,自利己人用之则最残暴。我一枪一弹以至仁杀至不仁。”
他强调以武力夺取政权的必要性,大声疾呼:“一粒弹丸领取黄金世界!”
韩衍与陈独秀等人出版《安徽船》的同时,还创办了读者对象为青年军官兵的《青年军报》。他为《青年军报》确定的宗旨是:“以言破坏则血洗乾坤,以言建设则以血造山河,公理所在,以身殉之,则以血饯是非。”
他以其锋芒毕露的犀利文字,发表了大量评议时政的言论,影响了大批进步青年军人。
南北和议后,袁世凯逼迫清帝退位,并胁迫孙中山让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位,韩衍闻讯后捶胸顿足,一针见血地指出:“辛亥革命为议和所误,留下帝王余毒,必为后患。”
他愤而疾呼:“中山一去中原暗,快组虚无一党行。”决心继续效法俄国虚无党(民意党)的做法,以政治暗杀对付袁世凯及北洋势力。
他集合青年军官兵,声泪俱下地演讲说:“国无论三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便都承认他。我孤云一个人,是不承认袁世凯做大总统的!”
韩衍的这些言论,招致了革命后安庆地方势力的忌恨。1912年4月中旬的一天夜里,韩衍赴督署议事毕,回家行至同安岭时,背后突遭歹徒刺杀,身中两弹,腰被洞穿,当即倒卧在血泊之中。
韩衍之死,震惊了安徽各界。挚友朱蕴山闻讯后,作诗予以痛悼:
如何箕豆竟相煎?雨泣神州又暮天。
敌骑纵横君去早,双眸炯炯国门悬。
白刃相仇实可诛,同安岭下血模糊。
人亡剩有诗篇在,夜半闻鸡拜董狐。
在诗的前面,朱蕴山还写了一段序文:辛亥革命光复时,韩蓍伯坚决反对让位于袁世凯。在江淮一带,他树起反袁世凯旗帜,创立青年军,形成一股革命力量,保卫江淮,进行北伐,大有作为。当时同盟会内部妥协派恨韩入骨,骂他为过激派。安徽是江淮重要地带,是南京门户,兵家所必争。从太平天国失败先例看,江淮不保,天京即陷于危亡境地。而后来韩蓍伯被刺身死,青年军自动解散,这实际上是为军阀张勋、倪嗣冲长驱直下苏皖,为袁世凯复辟帝制扫清道路。
朱蕴山一语道破:韩衍之死,实为亲者痛仇者快的“窝里斗”的恶果!
“弹丸政治”论的鼓吹者,最后倒在了革命党内部的“弹丸”之下,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