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呀——以前是想的,想逃脱那样没有梦想、却仍然执著地不人不鬼地活着的寂寞空虚,现在——认识了你之后的现在——我不知道呀。
一阵夜风夹着杏花淡淡的香气吹拂过来,撩乱了阿夜细密的长发,也让越石如墨的青丝从阿夜的手中滑落。
阿夜一跃坐起,高昂着头,遥遥地望着那一如他眼眸般深邃的星空。微微地,他觉得那亘古不变的星空,今夜,有些寂寞。
“啊,当然想啦! 做梦都想! ”
阿夜轻松的声音随着夜风,散落在若有若无的杏香里。
“哪,我再问你一遍:我把我的执念给你,你要不要? ”
“啊,想要啊。 ”
——成全了我,还如了你的愿——如此一举两得——为什么不要啊?
“……呵,你这白痴,总算是愿意帮我了……真是……害我等这么久……”
“呵,那麻烦你再多等一等了。 等到清明那天,你再把你的执念给我,好不? ”
“为什么要等到清明? 现在不好么? ”
“你还真是着急啊。清明的话,那不是鬼的好日子么?我还不是希望你能投个好胎? ”
“哟,说得跟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哎,你跟我说说,你下辈子是想投猪胎呢,还是狗胎……”
又一阵带着杏花香气的晚风吹来。
那风,就像阿夜灵活的手,玩弄着了两人失落的青丝——让它们在夜色里相互缠绕。
“那,就清明? ”
“阿,好呀,我等着。 ”
玖
洛阳西郊七里涧的岸边,有一处竹林。
今夜,那里有一人一鬼,一壶酒和一把琴。
雨声淅沥。 又是清明。
“与你认识这么久,你从没说过,你还会弹琴。”越石眯着眼,打量着正在焚香净手、身着墨绿薄衫的少年。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阿夜睨了越石一眼,正了衣襟,坐在琴前。
琴,是伏羲式的,古朴典雅,上有蛇腹裂纹,一看就知是百年前汉代名手的作品——这把琴,是阿夜强迫越石从刘舆那里借来的——越石从来不好抚琴,也抚不好琴,家里更是没有一把阿夜看得上眼的好琴。
勾、剔、抹、挑。
——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七弦上翻飞舞蹈。
曼妙空灵的琴音就那样行云流水一样自阿夜的指尖流泻而下, 显尽他的琴技高超。
琴曲忽而低沉,忽而高昂,忽而婉转,忽而激扬,最后止于一个清逸的泛音。
如此的妙曲,便是越石这样不好琴的人,也听得呆了。
“与你认识这么久,我从不知道,你这么会弹琴。 ”越石喃喃道,“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曲。 ”
“谁叫你见识浅薄。 ”阿夜一边不失时机地讥讽着越石,一边拎着酒壶站起身,愉快地说道,“呼,弹过琴果然特别地舒爽!妙极妙极,喝过这壶酒,你就送我投胎去吧! ”
“你……”越石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个急着投胎去的死鬼,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喂,喝酒啊!”阿夜摇摇手中的白玉酒壶,“今夜之后,本公子就不会来烦你了。
你高兴了罢? ”
“是啊!我好‘高兴’啊!”越石劈手从这个没有心肺的鬼魂手里夺下酒壶,“咕噜噜”地将里面的液体灌进肚里。
辛辣而灼热的气息冲撞着越石的口腔,还带着阿夜的味道……
温热漫出眼眶,阿夜在越石的眼里慢慢地模糊了。
“呸! 你这是什么破酒! 这么难喝! ”越石挥手把酒壶掷在地上。
阿夜一声低笑,喃喃道:“我的酒,向来都很难喝。 ”
越石没有听清阿夜的话,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
“不,没什么。 ”阿夜抬手拭掉越石眼角犹挂着的泪滴,慢声道,“我等的时间也够长了。 你准备好了没有? ”
“……阿夜,我有些后悔了。 ”越石紧紧盯着阿夜的双眸。
“来不及了,越石。 ”阿夜叹息一声,撩开越石散落的额发,直视他眼眸的最深处,“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
——准备好了——面对那巨兽一般的寂寞。
“……我知道。 ”越石叹息着闭上眼,“要投个好胎啊,夜。 ”
“啊,”阿夜清冽的声音散落在竹林潮湿的空气里,“借你吉言了。 ”
没有风吹过,但越石突然感觉到暮春的微冷。
青丝顺着风,从白皙而修长的手中滑落。
——额上突然被覆上一片潮湿的温热。
越石蓦然睁眼。
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没有阿夜——没有那个墨绿薄衫的少年——甚至——没有一片羽毛。
他微微地笑了笑,俯下身,去捡落在地上的酒壶。 眼中,尽是了然。
一片白色中带着些淡粉的东西从他的额上缓缓飘落在白玉酒壶上。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那片轻飘飘的东西——原来是一片杏花。
他微微抬首,远眺——印象中,在七里涧的那边河岸上,是有一处杏花林的。
杏花——这二月的花神,竟也过不了三月的清明雨。
越石淡淡地舒了口气,强压下心中不断翻涌、发酵的失落。
他拾起阿夜的白玉酒壶,拧开壶盖——里边还剩下最后一口酒。
仰脖。 尽饮。
——心,突然被那一股带着阿夜味道的辛辣气息,塞得满满的。
“哈! 好苦。 ”越石毫不掩饰地皱眉笑骂道,“你的酒,真是难喝! ”
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夜空。
只听“哗啦”一声——白玉的酒壶被少年掷进了七里涧。
新月在水里的倒影,瞬间,被砸得粉碎。
拾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汉中山靖王胜之后也。
……
在晋阳,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 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 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
……史臣曰:刘琨弱龄,本无异操,飞缨贾谧之馆,借箸马伦之幕,当于是日,实佻巧之徒欤! 及金行中毁,乾维失统,三后流亡,递萦居彘之祸,六戎横噬,交肆长蛇之毒,于是素丝改色,跅弛易情,各运奇才,并腾英气,遇时屯而感激,因世乱以驱驰,陈力危邦,犯疾风而表劲,励其贞操,契寒松而立节,咸能自致三铉,成名一时。古人有言曰:“世乱识忠良。 ”益斯之谓矣。
——《晋书.列传第三十二》
大晋。
司州。
洛阳。
“喂,你听说了么? ”一个守城的士兵小声道,“司空大人死啦! ”
“哪个司空大人? 不会是刘琨刘将军吧? ”另一个新兵接口道。
“还有哪个司空大人?可不是刘将军?听我那个当校尉的叔叔说,将军是给段匹磾那鲜卑人害死的! ”
“这不可能! 如果将军真死了的话,为什么朝廷不举哀? ”
“咳,你是不知道,我叔叔跟我说,朝廷还要仰仗那姓段的去打石勒呢……”
“原来是这样啊……想那刘将军可算是当世英雄……年纪轻轻, 就这么死了……咳,真是可惜。 ”
“可惜什么? ”一旁的老兵睁开朦胧的醉眼,说道,“这个世道,哪里有什么事值得可惜,哎,你们是不知道,我小的时候……”
“毕逋! ”
突然天降的声响,打断了老兵的说教。
守着城门的几个兵士不约而同地抬头——一只泛着绿光的黑鸟, 正拍打着翅膀,从北方飞进城来。
“乌鸦啊,呸! 晦气! ”老兵嫌恶地撇撇嘴,“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 惠帝在的时候,有一年,这洛阳城里啊,就像招了鬼似的,到处都是乌鸦……我跟你们说啊……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年……雍州大疫……可死了好多人……”
金谷园。
繁华事尽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石崇死后,这偌大的金谷园也就荒废了。
少年默默地走下当年游玩过的高台——那里,如今已是废墟。
——如今的洛阳城里,除了不变的城楼、青石街道,就只有这里,还让他感觉熟悉——毕竟,他的青春,大多荒费在这里。
少年慢慢地走着,追忆他的前世,墨绿的薄衫被风吹拂得飘扬起来。
在一株老树前,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他清楚记得,他以前,最喜欢坐在这棵树下面,喝酒、听歌、看舞。 他也记得,他以前,在这里,第一次遇到阿夜。
阿夜的话,犹在耳畔。
——生前不能放下的执念, 死后会成为让灵魂不能轮回的枷锁——这样被困住的鬼魂就是通俗意义上的怨魂。 最后,这样的怨魂,就会变成鸦。
他对自己生前的事, 记得一清二楚, 却唯独想不起自己的苦苦追求是为了什么。
——他忘记了自己的梦想,却空余着放不下的执念——他的,或者是阿夜的执念。
——冷风吹过,微有些寂寞。
“你这又是何苦?”清冽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杂糅着说不分明的情绪和一点点嘲讽的意味。
“谁? ”他猛地回头。
——那少年就那样悠然站在他的身后, 本就优美的身形在柔和月光下更显修长——他亦如记忆里、穿着墨绿的薄衫。
“呵,久违啊。”少年清冽的声音漫出上扬的嘴角,伴着杏花的香,绽放在金谷园的废墟里。
越石愣了半晌,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我以为,你投胎去了。 ”
“哎,别提了,”阿夜张扬地笑着,摇摇手中的白玉酒壶,“这乱世,根本找不到什么好胎。 这不,我又回来陪你喝酒了么? ”
“哼,”越石眯起眼打量着阿夜的酒壶,“我怎么觉得,这酒壶似曾相识啊? 不会就是原来那只罢? 你跳到河里捞上来的? ”
“哎呀哎呀,都那么久了,你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阿夜掩饰地摆摆手,“错觉,错觉! ”
“看起来,我不知道的事,真的是多了去了。 ”越石伸手扯住阿夜随意散乱的头发,用劲一拉——
“喂! 你干什么! 很痛的! ”阿夜痛得大叫。
“我倒是要好好听你说说这些年我不知道的事,”越石狞笑着,又扯了扯阿夜的头发,“不知道鬼的口水能不能唾死鬼。 ”
“……你又变恶毒了。 ”某只鬼不知死活地说道。
“多谢夸赞。 ”又是一记重“扯”,“你说是不说? ”
“啊! 疼死我了! 我说! 我不正要说呢么? ”阿夜没骨气地软道,“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一个时辰过后。
“呼,你总算相信我了。 ”
“我是说姑且相信。 ”越石慢慢松开了阿夜的头发,伸手夺过阿夜的酒壶,仰脖畅饮,“嗯,你的酒稍稍好喝了一些嘛。 ”
“是么,”阿夜接过酒壶也饮了一口,“嗯,的确,好像是好喝了一些。 ”
两人边聊着天,边喝着酒,渐渐行得远了。 金谷园偌大废墟上,只剩老树和月。
又一阵带着杏花香气的晚风吹来,吹得老树的影子微微摇曳。
“七里涧的杏花开了……我们哪天去喝酒罢……”
“好呀……你去帮我偷把琴来,我想弹琴……”
“你竟叫我堂堂一个大将军去给你偷琴……你可真是目无王法……”
“……你帮我偷琴……我告诉你我的真名好不……”
“……嗯……这个……我得想想……”
“……好啊……我等着……”
两道微斜的影,在亘古不变的月的清辉中,融化成墨,被洛阳的夜,晕染得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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