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那会儿,乡里的集市一样很热闹,一些农民可以把自家自留地的蔬菜拿来卖,也有代表村集体的小商店,五花八门,琳琅满街。董山逛了一圈,找了角落摆上自己制作的老鼠夹子,等了半天没有人理会,心里很是着急。便索性把几个老鼠夹子全打开了,支起来卖。
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大爷走过来,他佝偻着背,哈着腰,双手背在后面,悠闲自得地在周边晃荡,然后伸着头看了半天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董山说:老鼠夹子。
老大爷说:管用吗?
董山说:灵着呢!
老大爷一撇嘴:我看是中看不中用,你咋证明它灵着呢?
董山说:你看,我这夹子两边的铁条圆弧是用弹簧绷着的,这个园铁片用铁针撬起来,老鼠一碰这铁片,铁针一滑动,两个圆弧瞬间弹起,老鼠正好可以夹在中间,非死即伤。
老大爷笑了笑:吹呢吧!咋证明?
董山说:这大集市上又没有老鼠,我能咋证明?
老大爷说:要不我试试,说着伸手就去摸那铁片。
董山一把拦住了:老大爷,你要是夹伤了手我可担待不起。
两人争来争去,引来一群人围观。他们看董山设计的老鼠夹子,觉得稀罕呢!但也用怀疑的眼光,在考验着这个玩意是否有用。一位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孩说:我会试。他脱掉鞋子,用手拿着,模仿老鼠跑的样子,嘴里还模仿着唧唧唧的老鼠叫声,一忽儿跑到了老鼠夹子前,轻轻一碰那铁片,啪啦一声夹子合上了,把那小孩的鞋子夹得死死的。小孩顺带喊了一声:我的妈呀!老鼠被夹住也会叫妈啊?众人不禁喝彩:好东西!
老大爷看到这时,方才相信这东西确实能夹老鼠呢,就问:多少钱一个?
董山想了想说:五毛一个。
老大爷说:恁贵呢!便宜点。
董山说:我做一个要花半天工夫呢!这样吧大爷,您给四毛钱一个。
老大爷想了一会说:好,我来一个。万事开头难,做生意也这样,一旦卖出去第一个,众人便立即你一个我一个的争着买,董山的七八个老鼠夹子很快卖完了。数一数,卖了3块多钱,心里一阵窃喜,这相当于半个月的工分了。心想,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卖老鼠夹子呢!以后要多制作些老鼠夹子来集市上卖,这可比在村里干农活来钱块。
董山正得意时,突然有人喊一声:有人来盘查了!哗啦啦一群小贩收了摊子就跑。这是咋了?董山正发呆,刚才买老鼠夹子的老大爷偷偷拉了他一把,说:小伙子,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来了!你卖老鼠夹子有证吗?
董山说:要什么证?
老大爷说:你是第一次来集市上卖东西吧?和你讲不清楚,你快跑吧!董山也不想那么多了,赶紧随着人群跑。由于他的老鼠夹子已卖完,且人年轻,跑得贼快,闪过了几个胡同,便甩掉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
董山绕了一圈,便又装作买东西的在大街上逛荡起来。一边逛荡一边琢磨,有这些钱买些什么呢?嗯!买几个鸡蛋回去给俺爹补补身体吧!便左右看卖鸡蛋的,远远地看到一个姑娘心不在焉地提着个草篮子慢腾腾地晃悠。哎!这姑娘真漂亮,长长的脖子,圆圆的脸蛋,白白的,粉嫩粉嫩的,那苗条且消瘦的身体,以及硕大的屁股,像年画上的仙子一样,唱戏书的说这样的女人最能生男娃。又想着黄尿壶说他可以到集市上捡个媳妇,要是能捡到这个那该多好啊!心里一时竟乱糟糟的,一种力量引着他向那姑娘凑近。“让开,让开,有车开过来了。”在董山胡思乱想这当儿,有人过来把他往两边扒拉。董山回头一看,妈呀!这是什么呀?莫非这就是大卡车?董山听说过大卡车但还是第一次见。车上站着一个公安和一个五花大绑的妇女,妇女背上插着个大木牌子,上面写着:“破坏社会主义道德”。那公安拿着个喊话喇叭大声吆喝:我说乡亲们,你们都看看,这是多不要脸啊!背着丈夫偷汉子,败坏社会主义道德……那卡车一边走一边吆喝,车后和车两边,是人山人海的人群,一些人拿烂菜叶往车上扔。
董山就明白了,这是游街呢!他以前没有到过集市,在村里也没有见过游街的,但听人们讲过,便非常好奇地闪到路边观看。偷汉子的女人原来是这样,董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在了那妇女脸上,看她两颊深深的泪沟,竟然生出一些可怜来,心想,偷个汉子算什么?你情我愿的,不至于弄得这么可怜吧!正寻思间,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回头一看,身边那漂亮的姑娘的草篮子掉在了地上,随后,那姑娘竟然吐了一口血,要昏倒的样子,便伸手揽住了那姑娘的腰,叫着:姑娘,姑娘,你是哪里的呀?你怎么了呀?但那姑娘已不省人事了。这可怎么办?董山右手抱着那姑娘,左手伸出捡起了篮子,并使劲扒拉人群把那姑娘往人群外拖。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董山反复地叫了几句,还是没有反应,不觉紧张起来,心想这人要是死了,我怎么解释啊?正在他担心这当儿,刚才那买老鼠夹子的老大爷竟然又出现在身边。董山向老人投去无限感激的目光,但还没有来得及说句谢谢,那老人倒先开口了,说:小伙子,这是你媳妇吗?怎么了?董山来不及解释缘由,说:昏倒了。老大爷过来,拿手在鼻子边试了试呼吸,点了点头,伸手去掐人中。
一忽儿,那姑娘缓缓睁开眼来!董山长出一口气说:你可醒了。那老大爷见姑娘醒来也长出了一口气,说:没事了,没事了,只是身子虚了点。顺便伸手拿起那姑娘的右手摸其脉门来,认真摸了半天,不觉脸上露出笑容,说:小伙子,你要照顾好你媳妇,她这是有喜了啊!董山一愣:啊!有喜了?老人说,可不是吗?你要照顾好哦!便放开手,挤进了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那姑娘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扒拉着从董山的右手中挣扎出来。董山这时才觉得碰着那姑娘的右手犹如触电了一般,赶紧缩了回来,说:对不起,对不起。那姑娘认真端详了董山半天,才说了一句:谢谢你!转身走了。董山追了上去,说:姑娘你别走啊!刚才一个老人说你有喜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董山这一叫,那姑娘的脸却刷地红了,似乎不愿意让任何人听到这句话,便走得更快了。走了半天才豁然想起,草篮子呢?回头看了,还在董山手里。就又赶紧走回来去拿,提到手里一看,天啊!一篮子鸡蛋,早变成了黄白相见的糊糊了,这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呢?不觉粉红的脸上泛起难色来,眼中哗啦啦地流下泪来。董山问:姑娘你叫啥?有啥难事说,我能帮的我会尽力。姑娘说:我是小李庄的,叫李凤娟,我爹让我来卖鸡蛋。董山说:你爹也真是的,这卖鸡蛋该让你男人来啊!怎么能让你怀着身孕来。董山这样说恰戳到那姑娘的痛楚,姑娘眼里的泪汪汪地下,但也不好辩解,说:谁规定的怀孕就不能来了?董山说:是呢,是呢,没有人规定。然后又说:你这鸡蛋烂了,该怎么向家里交代呢?李凤娟只顾流泪,眼巴巴地看着董山。
董山揣摩这女人的男人可能很凶,要不然也不会让他一个人怀着身孕来卖鸡蛋。那年月,一家攒几个鸡蛋不容易,她这样回家一定会被男人打个半死,不觉生起怜惜来!再看那女人的美丽容颜,以及前胸那鼓鼓的****,下身居然有某种反应来,心里却骂着自己真是下贱,这个时候竟然有这种卑鄙的想法。一忽儿,又琢磨着刚才被五花大绑的女人,就想,如果是男人偷女人呢?恐怕比游街要严重。哎呀呀!那可真是不要命了。
董山盯着那女人正胡思乱想,那女人用眼瞟了他一下,说: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刚才的帮助,转身要走。董山醒过神来,说:我这里有点钱,你拿着吧!回家也好交代。便拿出两块钱来给了李凤娟。李凤娟说:不要,不要,我咋能要你的钱呢!董山说:你这样回家一定是不好交代的,万一被你男人打一顿,伤了身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便把两块钱扔进李凤娟的篮子里,转身跑了。李凤娟便喊着:我咋还呢钱呢?董山说:不用还的。李凤娟就又喊着:你是哪儿的?董山回了一句:我是老烟筒村的。李凤娟又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小伙稍停了一下,回了声:我叫董山——。一忽儿,便消失在了人海里。
李凤娟望着董山远去的背影,心里热乎乎的,想着自己的处境却又无限感伤:我该怎么办呢?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向我爹交代呢!不禁对张侯生生出无限恨意来。
李凤娟抬头看看天空,这时正是正午,阳光分外亮堂,光线似乎能刺透她的身体里。她把钱装进衣兜里,迈着缓慢的步子往家里走去。路上,路过河边,她对着河水照了照镜子,镜子中的自己在微波荡漾的河水里若隐若现,人们常说,正午正是河里淹死鬼勾魂的时候,鬼魂啊!你勾了我去吧,李凤娟真想一跃跳进河里去。拿眼看看四周,却发现远处有一个男人正对着河水撒野尿,赶紧把脸转开了,心想,死也得死个干净点的地方吧!就又上路走去。
这时路上人特别少,广阔的华北平原一望无际,刺眼的阳光撒在大地上反射进李凤娟的眼睛里,一个人走在小路上犹如一条小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那种孤苦伶仃的茫然感,即便在平常都让人心慌,在此时的李凤娟更犹如一个找不到归宿的野鬼,茫然地在荒野上漂浮着。远处,不时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在旷野上忽远忽近。一阵风气,卷起落叶纷纷,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那小风卷着树叶竟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风,时不时地跟着李凤娟。村里人讲,每个旋风背后都是一个灵魂,莫非是哪个灵魂盯上我了?李凤娟一阵阵感到恐惧,一种要死亡的窒息感令她时不时打个冷颤。恰此时路过一片坟冢,竟有一个浑身穿了白布的人在哀泣,哭声嘤嘤的,在旷野里飘得很远。李凤娟不敢看那白衣的哭泣人,低着头小跑起来,却又浑似听到一个人在呼唤她:娟啊!娟啊!跟我走吧!犹如索命鬼一般。
李凤娟大着胆子回头看那一片坟冢,却哪里看到什么白衣人,分明只是一片坟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