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前曾写过一篇关于三坊七巷的文字，那时候这一片历经明清数百年风雨的大群木屋区还未开始迁民修建，正处于飘摇朽迈的极致，那放眼望去的满目疮痍，给人以随时一触即溃的危殆感。7年过去了，如今的三坊七巷在费时几年的整复中渐入佳境，纵横的巷陌虽依循故有的规制，不作半分的挪移增减，最大限度地存留原有的架构，可旧时的陵替景象却已一扫无余。斑驳陆离的断壁残垣代之以簇新的白墙黛瓦，凹凸坑洼的地面清一色铺排上匀整的石板，蚁蠹虫咬的木制门窗又重焕镂云裁月的现代仿古工艺，一座古香古色，几百年前初始模样的坊巷群落又俏立在世人的眼前，常令穿行此中的游人在古意盎然的交错坊巷间因这份充溢古典情调的氛围旁逸斜生出一种时空上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许多原先被五方杂处的居民分割占住的深宅大院又重新归整成原来的格局，违建的被拆除，隔断的被打通，圮塌的被修葺，尤其是一些名门华族的支离故居就在这一点一滴精工细作的修旧间像淤埋的文物惊艳出世。而在这200多座的古屋间，我惊讶地发现占地不过40公顷的民居中真可谓是济济一堂啊！三坊七巷多名人这种搁浅于概念化的通解，一旦等到这场历史的盛宴举杯接觞时，才领教到那个文化的渊薮，扑面而来的荟萃群星几乎给人窒息的陶醉。数百年迭出的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有如繁星烁空，指不胜屈，而随便站出一两位，其在中国历史掷地有声的名望都足以让那些对名人的遗踪旁征博引，苦心印证的地域艳羡不已。这种文化因子的浩荡集结即便在中原文明的腹地也极为鲜见，于是任何探秘此间希图有所斩获的人们都会对这种遮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厚重与繁富猝不及防，对这种过望的恩赐惊呼不已！走在曾居停过几年的文儒坊，我未曾逆料这“文儒”二字的名至实归完全粉碎了任何关于高自标置的嫌疑。五代进士陈承裘故居曾是邻里，明代抗倭名将张经就在左近，福建提督、台湾总兵甘国宝对宇相望，清代著名诗人陈衍曾在坊内写过他的《石遗室诗话》……我几乎要眩晕了，这个深藏若虚的殿堂，多少巨人的脚印曾从这幽婉小径中踩踏出一方呼风唤雨的天地，而这样的景致不过是众多坊巷中的昆山片玉。且去郎官巷看看占地700多平方米的严复故居，在这窗棂疏朗、玲珑别致的幽雅庭院里，曾有一位西学东渐的先驱者，或许他那迻译西方著论传播先进科学的新声亦曾在这里迎来东方的第一缕曙光，从而渐渐擦亮闭关锁国的混沌目光。而杨桥巷上有着“世纪老人”冰心的童年乐园，她那充满母爱和童真的文学作品未尝没有来自蒙童时期的快乐印象和感受，百年萦怀的故乡梦境，总是离不开这一砖一石垒砌起来的源自明清的坊巷庭院……面对生发在这无数门槛内无数动人的故事，我的笔墨只能东鳞西爪地做些零星记录，但这次深情回眸必然将从前的风景一一锁定在记忆的相框内，什袭珍藏。
记得从前的三坊七巷虽然院落破旧朽败，但那些缀点在坊巷间颇有些年头的树木却是郁郁芊芊。兰桂齐芳是显现在坊巷中的常景，七八月的花信风时常裹挟着清幽的兰香和浓郁的桂气登堂入室，给南国漫长的夏季带来预示即将转秋的芬芳讯息。龙眼、芒果这些当地适种的果树更是随处可见，结果时，低垂的果树蹭头碍眼，引得来往的行人食指大动。参天的木棉树也多有落户此间，花开时，好像一颗颗高高悬吊的红灯笼，朔风一起，一朵朵艳极一时的木棉花便“吧嗒吧嗒”往下落，那铿然有力的撞击声，迥异于其他落红的随风起舞娇无力，执著而坚定地奔赴大地的怀抱，令人不由感慨起它无愧的英雄花语。而这花语在如此勇气沛然的坊巷间却不是孤芳自赏，无所用心，她那迎风绽放的殷红，视死如归的从容，早就在日就月将的潜移默化中孕育出无数的英雄人格，如实现富国强兵开办洋务的沈葆桢，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五四运动引发者林长民，“一二九”运动组织者陈矩孙，黄花岗72烈士之一林觉民……在这次深广的修缮中，这些渐被淡忘的英雄身影伴同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屋宇又重新生动明晰起来。在这踢踏作响的青石板上，又似乎传来百年前夜阑人静中笃笃的更鼓声，而那个悠远的意象总离不开闪身在晓月中勇赴国难的远行背影，或是孤灯独挑的西窗前闺妇长久的守盼……因景生情，因情生境，这种阔大自由的想象在这重塑的幽静素洁中愈发地无边无际，天高任远起来。如今墙新瓦亮不复旧时，只有花树果木依然招展在风雨中，或有回转此间的故人，在门庭改换的生疏间可随顺那一缕幽香或一抹红艳的牵引步入曾经寄身的庭落。只是人去楼空，不知堂前的飞燕可还识得旧时的香巢。
而以中轴线纵贯于三坊七巷的南后街除了它固有的形制外已是移宫换羽了，唯有那些拟古的镂花门窗以最后的留痕抒写着对过往历史的不舍追思。几尊铜铸的人物造像，制花灯的、当铺的、裱褙的、刻版的，正以那逼肖生动的姿势再现着这里曾营运过的热火旧业，今人只能从这些苍劲古拙的定格中捕捉到那个疏远场景中的一丝熟稔记忆。如今代之以宾客盈门的当地小吃，榕城三宝等展现福州特色产品的崭新门市又在这里悄然新张，续写着新时代的正在进行时，而眼下的纷繁热闹或有一天成为将来的历史被追念成新的铜像，这就是生命新陈代谢，延绵不绝的意义所在。于是望着这些静默铜像，有一种澎湃在心间流淌，无名的感动泛起泪花。
曾无数次想象着未来部分安土重迁的居民在这里生活的场景，当这一群落被列为福州的特色旅游地带，8个博物馆3个展示区陆续面世后，熙来攘往的游客必然打破从前门无杂宾的安谧，拆建前的居住密度是稀疏了，但焕新后的稠人广众难免给这里的居民增添心理上的无形拥堵。就如苏浙一带的江南名镇，一旦开发成旅游区，开门便是观光客，举首难离摄像头，这种我即风景，风景即我的融合不知能否真正地相处款洽。记得前一段有几位爱好摄影的朋友到此想抓拍一些粹美的古典镜头，可是行人的不时闯席以及无处不在的都市建筑背景都是画面中规避不去的现代元素，这种突兀的阑入难免令人错愕和尴尬。修复后的坊巷已是融入现代社会中的一块乐土，它的精巧工艺或能复制从前的旧貌，却无法还原慢生活时代的氛围，仿如那个临街外挑的美人靠，它的美学意义远远大于实用的价值，那个凭栏托腮的美人早已风流云散于她的年代，留影作盛极一时的仕女图，与“唐伯虎”一并供人赏鉴了。而如今的坊巷又肩挑起类如福州城市名片的时代重责，这就决定了它的社会功能已完成了从不自觉到自觉的改造，披着华美的古装，凝固住历史的镜头来满足人们怀旧情结的释放和天马行空的神游，在诉说过往的同时还要接受现代人的任情抚摩。重光旧物待新人，这大概就是许多保护性的历史改造之必然归宿吧！
每座城市都蕴涵有时间积淀下来的文化基因，福州2000年的璀璨历史却有一部分的精彩着陆在三坊七巷这块得天独厚的土地上，这曾经浓墨重彩的一笔，传到今人的手中或已是锈迹斑斑，但透过几近消匿在岁月风尘中的文明，我们还是可以从社会学的角度窥察到房子作为家的概念在前人心中的理解和位次。从那独特的鞍马墙，门窗雕饰，高大门扇中，历史鲜活而具象的日子历历在前。尤值得一提的是衣锦坊中那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水榭戏台，谁曾想到在一座面积达2000平方米的轩敞大院内竟洞天别具着一座水池上的空中戏台，亭阁似的戏台上曾接迎过多少出将入相的袍笏登场。站在水池前，仿佛又听到当年的锣鼓铿锵，胡笛咿呀，而端坐在花厅上隔着天井，面南品赏的历代主人们从这种水清、风清、音清充满智慧的声学原理构造中享用到一份巧不可阶的美学感受，家的舒适在这里已然被打造得尽善尽美。而在这些高屋华堂中诞生出如此众多舍生取义、匡扶兼济的名士贤达、英雄俊杰又让我陷入了另一个关于哲学命题的思考，那就是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或者人们会对这个旧调重弹的话题感到可笑与不屑，可当你行走在这样一个在侧的珠玉比林立的高墙还要密集的非常地带，你难道不会激荡出一种血脉贲张的感奋吗？对文物的保护也好，对文化的传承也罢，假如这一切的动作只是停摆在动作本身，那这种所费不赀的修复还有多少现实的意义？只有当你站在这厚重的历史面前为曾经的风激浪涌心潮澎湃，枨触良深时，这一切停辛伫苦的拯救才有了积极的酬报，它的精神价值也才能与这些断壁颓垣在此次修复中一起焕它光焰惊天地。所以，不要仅仅把目光驻留在这雕栏画栋、漏窗粉墙的古雅景致上，请用心去聆听这风景背后的曼妙歌吟，那里有历世人文焕发出的无限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