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公的首发记忆,就是那张放大成椭圆形张挂在墙上的黑白照,这种几乎千人一面的老照片似乎已经成为民国时封建家长的定格写照。细细的眉眼只居停在亲人的心中,久远的年头已漫漶了时代的记忆,只有清一色的对襟大褂和嵌玉的小碗帽仿佛成了权杖的象征在一丝不苟中透射出大家长的威严,是的,正是这威严,彰显着外公这个养育有2男5女的大家庭中男主人尊崇的地位。
新中国成立前,外公随其父经理着一家规模不小的香纸厂,公私合营后,外公就被安排到一家国营大厂看管仓库,这一干近30年,工人阶级的身份自此替代了小业主的头衔,唯一与新身份略显失当的就是外公家祖传的那栋老宅子。小时候一直被寄养在外公家的我对那栋轩敞大屋的印象至今荦荦可记。30来米的进深,前门临大街,后庭还有一块约两分多的小菜地,园地里既无花草也无菜蔬,只是常年随意抛荒着,资本主义的尾巴断不敢在这块荒秽的土地上稍稍冒头。只在园角植有一棵生长多年的无花果树,每年开园时,舅舅们便备上长长的竹竿和大竹罩将黄熟的果子一颗颗敲落下来,持罩接果的人在围观者的阵阵惊呼中手忙脚乱地东跑西颠,一颗颗外黄内红的无花果,是那个物质贫乏年代最可口的美味,那入口即化的蜜甜为外公一家平添了许多的乐趣和期待。房子中间有个大天井,给长条形的房屋带来充裕的采光,同时也敞开了一道与自然亲密接触的大天窗。虽然它不如郑板桥茅斋中那个缀有数竿修竹,几尺石笋,可供玩味书画的天井,但这个使空间充满灵动美感的屋中天,依然是家人活动最为频密的场所。雨天可听虚檐泄雨,晴时可赏眉月当空,更有二楼连接天井的走廊,那是家中女眷们团拢消闲的最爱去处,还是少女时代的姨妈们在这里收晾着衣物,也把女儿家的那点心事在此窃窃传说。这样一座俯仰天地的敞阔庭院,该令现代蜗居在“鸽子笼”的斗室中人凭生几许欣羡啊!
外公一生谨言慎行,偌大的房前屋后任凭荒置,几十年终不见有一花一草怡情养性,鸡鸭鱼鹅贴补家用。直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有限的收入面对一大家子儿女升学、婚嫁的人生大事实在难乎为继了,外公这才操持起买卖的旧业。持筹握算的他借助家中宽绰的天井培育起了水发豆芽,豆芽本小俏销,买卖很快上了运行轨道。那些年,从外公家到北市场的那条拥塞道上,我在上下学的途中总能看到推着板车栉风沐雨在人流中的外公,几口大水缸将他原本笔直的脊梁拖累得佝偻起来。记得有一阵正赶上国家硬性配售面粉,于是家中的午餐永远是豆芽煮面条,每次面对这碗清汤寡水,我都会嘟囔着不肯下筷,彼时又焉能体尝年事不轻,超荷劳作的外公饱含的艰辛呢?几年下来积铢累寸攒下了儿女们的读书费用,婚嫁银钱,可弊衣疏食的外公却在巨大的身心压力下数次病倒。
记忆中的外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那种不怒而威的严肃令子女们对他从来是敬而远之,可绝少开颜说笑的他唯独对我的钟爱却常流露于表。厅房楼梯边的躺椅是外公歇肩时的惯常憩所,开蒙前的幼稚年月,我总喜欢趁这时坐在外公的脚背上荡秋千,又或者是撒欢在他那张和房子一样充满玄秘的大木床上。说起这张床,可算得上稀贵的老古董了,其形制构建的复杂,镂云裁月的精巧,真金涂饰的华贵,在铺锦列绣间抒写着一种传统审美的理想。床的周沿全是宽近尺的镏金大花卉,床的内壁由许多嵌饰着木雕人物的窗格围合起来,或墙头马上,或江渚送别,或杂耍卖解,那活灵活现的小人国俨然古代社会的众生相,每个小小古人都经过我细嫩小手的百般摩挲,稚子童心的万千想象,在那长裙曳地、鬓云轻挽中流溢出的古雅之美,第一次令懵懂如我产生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深刻崇拜,那张堪称神品的大木床就是我一个人的儿童乐园。不唯如此,林林总总从旧社会承继过来的家什器用总镂刻或勾描着花鸟鱼虫人物,有古拙有繁丽,古典的气息迷漫在这座老式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厅堂的墙壁上有一座老得不知年月的挂钟,每隔一小时的报鸣总是准得出奇,那悠长而厚重的声响回荡在整座屋子中,尤其于昏黄的灯光下更是散漫着几分孩童眼中颇为惊惧的幽深,古老的祖屋也因此别具一种不可言状的神秘。
零花钱,是那个年代孩子们不敢想望的奢侈品,而外公家的经济情状更是不允许孩子们有这样的妄求,可外公每天上班前总会照例塞给我一两分作为当日的零嘴钱。对街糖果铺里瓶瓶罐罐中满是五颜六色的裸装糖果,有的甚至直接散落在几案上,换作今日定难下嘴,可于当时却是欢喜所在。我每天端坐在自家沿街的门限上,看着乡下人挑柴送菜在门前自发的小集市上吆喝着买卖,就是那颗甜津津的糖果陪着我迎来送往几近《诗经》中抱布贸丝的古朴场面,困了,累了便倚着门框打个盹,这种据守有个执著的目的,那就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等候外公回家的身影。年纪稍大一点,我便随着外公去看管仓库,来回一个多小时的脚程,在外公温暖大手的牵引下,那孩童眼中总也走不到尽头的长路,于祖孙二人一问一答的快乐互动中,成为最初的蒙育课堂。
晚年的外公成为一个极其虔诚的佛教徒,卸肩为之淘神一生的家庭负累,外公的精神寄望从儿孙们身上转向了佛国梵界。据说他每天早晚都要不辞高迈上家中三层的小阁楼焚香祷祝,诵念金经。胼手胝足,停辛伫苦一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外公却选择了享受之外的另一种自律,这种自律虽清苦却给纷扰一生的精神困顿带来前所未有的释放和宁静,心灵的终极信托在那一次次晨暮中安详的团坐里找到抚慰和皈依。外公就是带着这样的满足和宁静离开了这个世间,但愿勤劳俭朴如他,善良谨饬如他,在天国佛界,永享安乐!
外公走后几年老房子就卖了,据闻那张错彩镂金的大木床还卖了个不菲的价格,听后心中一阵刺痛。令人费解的是,外公身后居然留下两大坛世袭珍藏在乡下祖家的银元,这些银元倘能渐次用来贴补这几十年的艰苦岁月,外公的身心就可以不用遭受如此沉重的生活压力,可将这笔财富重光天日于死后而不是生前,是株守财不外露的祖训,还是因袭了中国人世代笃守的那份贻厥孙谋的殷殷苦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