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读过一些关于清初感伤文学的论述,其中自然包括了对素以伤感为基调的纳兰性德的评价,可若将纳兰在作品中流露的厌倦,空幻的情绪亦归置到那个时代的历史熔炉中一起炼烤,则有些不能苟同。清初的感伤文学是汉族士人面对国恨家仇这种历史的巨创产生的一种穷而无告、向隅哭泣的悲伤,而纳兰的感伤与这种意绪生发的基础显然有着质的区别。尽管同样低回在缺乏激情、前景黯淡的萧索间,但纳兰的症结似乎更多是自身气质使然,或者他的感伤多少渐染于来往频密的汉文人的影响,但其根底终难脱离纳兰的个人天性。词这种惯于通过对自然景物、日常生活细腻精妙的白描来表现主观感情的体裁,它在清朝的中兴,离不开纳兰这样一位天才加情种的横空出世。多愁善感的纳兰与词这种特出的文体成功对撞出一道足以惊天动地的光焰,一时间擦亮日渐式微的文学晚空,它既成就了纳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词学尊崇地位,也向那些断言宋后无词的鼓噪者飞递一份不容置喙的曼妙铁证。因为无法否定纳兰词,所以接受整个清代,这种过甚其词的形容固然溢美,可也透泄出世人之于纳兰词的情有独钟。于是这样一位从小就囫囵认识的狂生性德,对其身处豪门,心却抑郁的悖反,我一直有种踏访私衷的愿望。虽然随着这些年纳兰热的再度掀起,这样的考问已然很多,而我所谓的窥探亦可能无功而返,或不过拾人牙慧的重复,可我依然想用我的笔写下“纳兰”二字,哪怕拙劣,哪怕贻笑,为那些曾赢过我青春泪水的文字,为了那个仅而立之年就撒手人寰的天之骄子。
恩格斯曾说过,幸福的人生有三样缺一不可:友谊、爱情、事业。从这个角度释读纳兰的人生,他无疑是备受命运垂青的幸运儿。友爱虽离合无期,却是肝胆相照,古今无二;亲爱虽劳燕分飞,却是死生契阔,之死靡它;而纳兰词的巨大成功更是令他20岁出头就享有了“家家争唱饮水词”的莫大荣誉。问人生到此无憾否?浓缩精华的30年,生荣死哀,碌碌百年不值一羡。
有知己一人,可以死矣。这种视友情重若生命的价值观是矜重的文人士大夫身上独具性情的一份可爱。从前读明代文人钟惺的一首记感与陈眉公相见恨晚的定交诗:“相闻各不愧闻声,一揖舟中见一生。”那种一面如旧、长揖垂地的相见欢十分令人神往。情定一生或已是拘谨文人对于友谊所能敞露出的最灼热的诗语,可后来品味过纳兰词,才知情到浓时又有境界。身为皇室近亲、贵胄公子,众星曜月者不计其数,而22岁的纳兰却独与顾贞观倾盖如故,相视莫逆。结成忘年交的两人一起切磋酬唱,吐胆倾心,人生相知快慰不过如此。“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在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这穿云裂石的天籁之音是来自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深情约定,如此情见乎辞的表白冒头在满汉严防的敏感时期也只有个性真率如纳兰公子敢无所顾忌喷薄而出吧!向来蕴藉婉转的汉民族,意在言外,含而不露始终是传情达意的最高境界,而深受汉文化濡染的纳兰似乎正是持抱着这份深厚的汉学造诣涉险在传统审美的边缘,他那无关风月自有情痴的惊天之语,在这边缘的漂亮滑翔中擦拭出耀眼的光芒,使错愕无语的人们不得不对这种失范的分寸予以全新的认识和考量。年届不惑,身世尴尬的顾贞观面对这豪门公子纡尊降贵抛过来的滚荡“绣球”激动得如获至宝,极感其意的他次韵和了一首情感滂沛的诗篇,一时间两人金友玉昆般的厚谊成了坊间的美谈。
纳兰的多情还表现在易感上。顾贞观有两首万口流传的《金缕曲》,是以词代信写给因科场案发配宁古塔的好友吴兆骞,在词中表达了对身处困厄的友人的安慰及誓死营救的承诺,真情流露,入人肝脾。纳兰读后动容到涕泪横流,心情激荡的他当下表示“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其侠骨柔肠可见一斑。而他的为人正如他诗中的自述“有酒惟浇赵洲土”,一个像平原君那样解衣推食、仗义疏财的名门君子,他正是以这样的至诚坦荡赢得许多汉族名士的信托依赖。迎来送往间,长亭江渚的留别,暮云春树的高情构成了纳兰词中的一大主题,而聚少离多、浮云朝露的无常人生便成为其一生咏叹不尽的伤痛,流泻笔端。
悼亡,是耸峙在纳兰词中的另一座高峰,都说苏轼的《江城子》堪称千古悼亡第一,可纳兰的《金缕曲》其别鹤孤鸾之悲更独有动人心处。从自况到对方,自今生到来世,思忖个遍,叹息个遍,层层递悲,最后只余下剩月零风里的“清泪尽,纸灰起”。每诵此词,泪眼模糊,不能卒读,把死当做醒,生当做梦,弃生就死是深感这人生无味,死亡之所是埋愁之地,这是自我安慰吗?还是源于内心知己之恨的彻底绝望?这种痛到满口谵语的痴情,使读者的心纠结到不能呼吸的地步。问对方年来苦乐与谁相倚,这样的设问回答的却是自己的终宵转侧,孤枕难眠。弦断难续前音,来生更恐无缘,满纸通篇充满对这种无法圆满的人生,不能把握的命运的欷歔不已。纳兰的悼亡赢在一个真字,发乎内心的深情,不曾矫饰,没有造作,只一味款款诉来,将惨烈的痛升华成美的忧郁,这种“如我所欲言”的知己之声招徕无数人同此心的浩荡集结。鸾俦同心的发妻亡后,身边虽不缺莺燕环绕,可“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得妻如此,纳兰何幸,失伴而飞,纳兰何悲,而对这百身难赎的创痛,空劳牵念的多情公子其心性气质更增添了一道挥之不去的沉郁情思,流溢在字里行间更酿就了迷离莫测的纳兰风神。
生离、死别这人生两大规避不去的悲剧早早就落幕在纳兰的生命中,使这位情性激越的年轻词人过早地品味到人生的苦痛,而纠缠十余年的寒疾也是其笔致充满倦怠之情和感伤之调的原因之一,因病生愁,因愁生病,频繁骚扰,无法根治的病痛带来肉体折磨的同时也滋生出心理上的无限绝望。曾一度,人们将纳兰只阈限于离别,旅愁的主情作品视作是百无聊赖的文学花边,一抹无关宏旨的文人闲情,认为其作品中既罔闻塞外风光的豪迈歌唱,也不见对劳苦大众发也悲悯之吟,这种以现实主义的清醒或浪漫主义的高昂定位诗歌的传统价值,一旦成为文评的主流,那么纳兰独舞在个人情感世界里的哀感顽艳必然没有正道的出口。事实上,纳兰的作品中也不乏狂涛怒卷、豪放苍茫的异彩,只是掩盖在漫漫幽情的夺目之下被忽略罢了。豪放也罢,婉约也好,纳兰总是以自己的这份真性情、悲以深的特立造像行走在乌衣门第之间,他毫不忌讳自吟作“我是人间惆怅客”,一个惆怅,囊括了他一生的忽忽不乐,而正是这低眉信手、无心雕琢的拈来之作,其自然和真实才使纳兰拥有如此广众的追慕者。说什么主流,道什么传统,在纳兰无数次的抗逆背后,是邪,非邪,早已化为蝴蝶,唯有这份不死的隆情厚谊是如此致命地触痛着世人的软肋,纳兰词才因此常唱常新。
纳兰那一袭人人欣羡的尊崇身份,却也是桎梏他心灵的富贵枷锁,“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这是一个多么的另类啊!“不是人间富贵花”,他这种毫不留情的自我否定究竟是源于一种看破的灰冷,还是价值观的根本背离?20多岁,多少人才刚刚“断奶”,而纳兰这位有着鲜衣怒马,少年张狂的资本的富贵王孙却对生命的考问已然自觉到如此深刻的地步。他所倾情交往的当时俊异,大多是与社会落落寡合的布衣人士,这些原本与他有着年龄代沟,种族差异的中老年人,却是他命俦啸侣的座上贵宾,纳兰就这样在自家的渌水亭上与这些落拓者完成一次次目击道存的会心微笑。
曾有人表示,纳兰若不是早逝,在清初的词坛上还会有一个以他为鼻祖的“性灵词派”的诞生,此言倒是不差。诚如他对后主词的推崇,“适用而贵重”,这“真”的适用,正是发乎天然,毫不做作的性由情生,于纳兰的着墨处亦常常可见,配之以贵重的美,这份烟水迷离的旖旎气质,使才逸情痴的纳兰其生前的吟唱得以绵延到身后的无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