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学时,每到“六一”儿童节,学校总要组织一些善于歌舞的孩子演排一出各族儿童齐庆节日的舞蹈。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少数民族的装扮总是孩子们的首选,长袖飘舞的藏族服饰,小辫翻飞的维吾尔族造型……项圈、手镯、耳坠、脚链这些伴生的显目小俏头总是诱致爱美的女孩个个睁大欣羡的眼睛;而被指派扮演汉族儿童的小孩却总因这白衬衫蓝裙子单调的服色与简约的款式攒眉不乐、没精打采。于是有一种困惑便无从消解,这白衣蓝裙就是汉族的服装吗?那些平日在戏曲舞台上无比悦目的水袖罗裙、横钗高髻又是谁的童话呢?为什么这等妙丽的装束只能惊艳在往事中却暌离我们的生活这样遥远?现在才明白,那种纤纤做细步、精妙世无双的婀娜与婉转正是汉族淑女贞静温良的最优美动态,它与我们灵魂深处的某种记忆原本就是根柢通连,这从小为我们深深系恋的正是汉族累世沿袭的服饰啊!就在三四百年前,这些令人向往的服饰还是前人素常生活中最普遍的穿戴呢!
现下人们意识中的中华民族传统服饰就是所谓的“唐装”,而此唐已非彼唐了,旗袍以其末世的遗存侵占了这个概念的意义,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舛误啊!旗袍,顾名思义就是旗人之装,这种误解应该归责于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是满族的天下。满人南下,“留发不留头”的铁幕高压下,延续几千年的汉装在几十年内便消失于无形。如果说,汉族的服饰随着明王朝的覆灭画上一个留有悬想的省略号,那么时至民国,汉服饰就在满服改良的旗袍与外来洋装的双重夹击下圈上了句点,不留余烬。设若明王朝是中国封建的季世,那传统的汉服饰便极有可能袭用至今,即使它的体式失宜于现代社会的生活习惯,但至少它不会被外来的洋装通盘吞食,它或可能像和服、韩服那样被保有,成为节日婚丧的礼服自然地过渡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那该是一份多么值得庆幸的劫后余生啊!洋装的长驱直入,可以说是近代世界史上所有被殖民国家一个习焉不察的后遗产物。欧美国家凭借坚船利炮轰开亚非拉各国的同时,也将他们的文化渗透到这些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中,服装的蚕食就是一个显明的例子。洋装现在已成为世界通用的服饰,谁还能从这身西服的称意穿戴中,寻获一份消匿在流光中的殖民气息?于是那印度的纱丽、越南的奥黛日日夜夜傲立在清一色洋服中的固守总让人生发出一种无声的敬意和感动。
说到和服、韩服这些邻邦传承至今的民族服饰,我们的心中多少有些歆羡。翻阅历史,这些服饰大多是步武汉族的传统服饰并逐渐演变而成的。以日本的和服为例,开首就是风从三国时期东吴江浙一带的汉服,又渐染了五代、唐朝的服饰风格,看到今天那些缤纷艳丽、腰带低宽的和服,不难品读出传统汉服沉淀在其间的痕迹。14世纪起,日本的和服就确定了基本的式样,成为民族的主流服饰流播至今,庄严、稳重、宁静的和服也成为日本民族的气质象征,相互映托。而韩国也大致在三国时期习用汉装,并经由唐、元、明的影响,形成今天端庄娴雅的韩服风致。如今,日韩民族还不遗余力地将现代的流行元素巧妙地融入他们引以为傲的传统服饰中,不断地为古装注入新的生机。节庆婚丧时,这些尊贵的礼服就会从珍藏的箱笼中敦请出来重光天日,并精心配搭于发型、鞋袜、佩饰,以特出的美为逾常的日子掬呈一份精致、隆重的节礼。传统的服饰于实用上或不入时宜,但它的艺术审美功能却在他们精心秉承与光大中愈发显要起来。传说清朝初年,有朝鲜人到中国,明末的遗民目睹邻人那似曾相识的衣着,不禁潸然泪下。汉装果真随着清朝的建国风流云散了?那旁生庶出的邻国服饰尚硕果累累,而属于我们自己首创的美又撂荒在何处呢?
回头追溯汉族走过几千年的服饰吧!衣食住行,这些敝体之物成为首重的生活必需品,在千年的沿袭中,在实用、伦理、审美等纷呈的功能里流行、演变、发展。从秦汉的三重衣、玉步摇到隋唐的堕马髻、抹胸,从宋代的右衽衣、朝天髻到明代的对襟袍、珠翠金凤,这些定格在历史的游廊中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华美造像,却随着崇祯那一次煤山的自挂戛然而止。如果说明朝的灭亡对于汉服饰的发展还只是一个暂时的句点,那么自辛亥革命后,以西方文明为坐标的全盘西化,就将中国包括服装在内的许多本土文明推向了渐行渐远的自我边缘化。现在每个国家都在拯救所谓的文化遗产,而汉族的传统服饰不正是挂漏在断壁残垣中的至宝吗?难道它只能作秀于影视舞台做电光火石的惊鸿一瞥,却再无缘现美于寻常百姓的人潮中?几千年来每一次得风气之先的服饰变革,都在它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衣冠古国的最后一件华服,它原可以继续在那生动躯体的支撑下,接轨新时代的流行,翻舞出更妍丽的篇章。儿时最喜欢古代仕女的白描,常在那裙裾飘飘的曼妙流线中陶醉不已,几笔勾勒就是步步生莲,几笔圈点就是珠围翠绕,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流风回雪之姿,曾寄寓着几多遐思妙想,那种审美的本能激发着我们迷眩在古典的梦境中不肯清醒。据闻现代某城市就有一特立独行的女子,在日常生活中以传统古装面世,这个古典美学最笃诚的守护者,我虽缺失苟同于她的勇敢,却又欣赏她的率真和胆气,其实这种举止与在日本穿和服没有质的区别,只是从众者太少,才显得惊世骇俗罢了。在日韩穿民族装,即便突现在满街的洋服之中,也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因为它早已成为一种民族的元素深入人心了,相反的,那种迥异于简约的洋装,异彩纷呈、个性张扬,跃动着民族勃勃生机的美反而会让擦肩而过的旁观者赏心悦目、叹为观止。而设若在中国的城市惊现这样一位古装穿戴者,尾随观阵的人应该不会少于围睹看杀头的,这是不是有些悲哀呢?
其实,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古装也不是束之高阁的陶犬瓦鸡。在影视舞台上,体量庞大的古装剧就是百姓生活中顶顶重要的精神食粮,视觉上的莫大享受无疑是对那袭飘若飞鸿的古装的审美肯定,这种全民性的喜爱处处在透泄着一份无人关注的民意,那就是对古装形式上的美,以及这种美所伴生的生活状态的向往。或许其穿戴的繁复,行动的窒碍,正可以使许多抱怨现代快生活的人节奏趋缓,从而在行为上、心理上平抑浮躁,享受和易呢!瞧,兰亭的暮春总有一群文人雅士着古装云集于此效仿一千多年前的流觞曲水,畅叙幽情,他们追怀的固然是那个时代文人寄情山水的精神性格,但又何尝能将这行止剥离于特定的时代表征而自享自美呢?倘若他们个个西装革履,放怀高歌,那将是一幅怎样谐谑的图景。丧失了古装的依托,玄趣的生活都变得了无韵致。万人的祭孔大会,复古祭旗下的典礼庄严肃穆,虽然祭孔的用意并不在过场的形式,而是对孔孟之学核心价值的真正弘扬,但这种不可或缺的形式正如那袭存续了千年的古典衣裳,也是构筑这精神广厦的五彩砖瓦。古装,这种可供摩挲的温暖,难道不也是文化遗产中金贵的珍品吗?现下,我们极力地宣扬着国学的魅力,开辟了种种渠道的社会大讲坛,把老祖宗的那些关于道德、事功、文采甚乃言谈举止的细节都纤悉无遗地搬上讲台施教于天下,而那些穿扮在这些历史风云人物身上,成就一个个经典形象,时代感鲜明的历世服饰,我们岂可将它生生分离于伟大的寄主而相忘于江湖呢?即便它无法被隆重地正名回归,那它与当今社会生活中一次次闪烁着火花的对接,在兰亭、在祭孔甚至在舞台,这种有意味的蓄积会否产生一次壮丽的瀑喷而从此延烧起来呢?
汉族,曾拥有过这世间最华美的服饰,其名目之繁细,分类之考究无不彰显着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风采。可这雄厚的资本却随着清朝铁蹄的南下陷入了一个断层,几百年过去了,只剩下几片旗袍贴合在女子的腰际间款摆着,那一袭上衣下裳的昨日风光早失去了依存的支点,只告绝在旧小说剥落的照壁上,或夸张在舞台上的唱念作打中,谁复钩沉?除了服饰,民族的传统又有多少散佚在世事兴替的沧桑中。端午节被韩国申报了世遗,你能跳出来质疑吗?盂兰节成了日本人的狂欢舞会,谁还追溯它的渊源?这些原本是汉族先祖的遗留,却因子孙自己的疏失渐渐游离,你能因自己的淡薄而指斥别人的侵越吗?一向以历史悠久、地大物博自居的汉民族,就这样随意挥霍着祖先丰厚的遗产,将一切视为繁文缛节、虚文浮礼予以简化,再简化。婚嫁、生育、祭祀……都已简便到缺略细节了,大多的节日其精神性的纪念也一概笼统成概念化的吃吃喝喝。历史上曾引以为荣的汉化,是不是在今天就直接洋化了?那颗穿着洋装的中国心,还有多少的成分是为了守护民族的传统而跳动的,又有多少在走向“全球一体化”的过程中丧失了民族文化的主体意识?
而在当今的服装业界,我们常听到这样一种声音,“这是韩版的”,或者“这是日韩今年最流行的”,我们对这外来服装趋之若鹜的同时是否对本土服装的沙漠化产生一种深深的失落呢?仅就韩国,一个小小的半岛国家,他们虽也接受洋服,却敢于在这不容置疑的至尊上大胆地剪裁进民族的刀法,这是否也是一种“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胜利反倾销呢?当西洋的女人也追逐起这股西渐的韩风时,这种貌似全球文化的大融合不正昭示着韩装所代表的东方美学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崛起吗?而作为开山祖师的汉民族似乎不应该再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