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断言李清照心目中的理想男子是那种雄姿英发的项羽式人物,其证据就是那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名作。当然仅依凭这样一句触目时局,有感而发的慨叹实不足下如此定论,但纵观李清照深受浸育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以及其生命后期历经坎坷的离乱,亦不妨作这样的假想。更何况一个将情感的释读婉约到至真至美的女子,谁又能肯定柔婉如她就没有一种钦仰粗犷豪放的叛逆呢?这样的欣慕与阴阳互补、刚柔相济的理想审美亦十分切合。是的,说李清照是个英雄主义的崇拜者,不是没有可能的!
作为婉约词宗的李清照,在她所接受的中国传统文化宣教中,那种孔武有力,在关键时刻掌控着扭转乾坤之伟力的勇士形象却是从未曾息影。在萧萧易水前一去不还的烈士荆轲,胁迫秦王“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以死相逼的唐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这些不按常理出牌,只是凭借武力战天斗地的壮士冲“温良恭俭让”的人生章则发一声痛快淋漓的呐喊,历史的舞台也因此在依流平进中亮相出一段段惊心动魄的险绝动作。如果说漫长的时光已然淡化了那段关于英雄的记忆,那么不远处轻财重义的瓦岗寨弟兄在明快的前奏中开创的盛世交响,嘹亮余音,兀自飘空。侠风盛行,文人仗剑,从没有一个时代像大唐那样勃发着英雄主义的生气,红拂、窦线娘这些乱世红颜的择偶标准更是将武士的健之美追捧至巅峰。在那一页页刀光剑影的博弈中,李清照“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纯真少女时代,一定闪现过那种髯须飘飘、立马横刀的江湖侠客,那样的梦源于不曾消歇的武侠历史,更有来自街谈巷议的身边传奇。
同时代的梁山好汉,虽是出自官家口中的“贼寇”,但深闺里亦时常传来民间关于那些盗亦有道的惊天壮举,而包青天身边的“猫鼠”奇闻虽是出自后人的稗官野史,但亦不排除人物原形在当时或已走热的功绩。而这些言必行,行必果的游侠——曾被司马迁推重为“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的贤者,却一直不是社会主流逾扬的砥柱,甚至因为他们的桀骜不驯对社会的正常秩序潜藏着巨大的破坏性而成为打压的对象,尽管如此,他们那种几近神化的人物造像,始终颤悠着女子浪漫的心。灵慧善感如李清照,这样的私慕或无法坦直流露笔端,在心中却是日渐积重。于是当她有一日从满眼积贫积弱的现实中冲口而出那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霸王之赞时,所有的人都为之大跌眼镜,她的审美趋向才招致如此深刻的置疑。
当然,现实中的李清照还是幸运地嫁给了意气投合的赵明诚,互相酬唱,知友般的婚姻生活一时传为人人欣羡的佳话。当文气沛然的北宋社会,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所有的文人都沉迷于所谓太平盛世营造出来的一份优雅精致的生活中时,李清照与其夫君也概莫能外地成为这个文化阶层中颇负盛名的一对组合。倘不是命运的捉弄,李清照的少女之梦断无机会在现实中嬗变成一种真实的渴望。时值靖康国故,异族的铁蹄以摧枯拉朽的迅猛之势粉碎了这份承平日久的安逸,只合握笔研墨的书生之手又焉曾领教过善于挽弓的强劲,大宋朝在全无招架之力中只能君臣对泣,节节败走,疲敝的王庭举国南迁,风雨飘摇。居霜从行的李清照目睹着覆巢之下携老扶幼仓皇南渡的遗民,眼望着无力看顾任凭散亡的几十年心血收藏,她痛心地感受到弱者的无力与无奈。如果说从前对英雄的向往只是少女的梦中童话,那么个人和国家的双重狼狈则让这种向往前所未有地迫切与真确。此刻无助的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一呼百诺、神勇彪悍的伟丈夫从天而降,力挽狂澜,就在这样深刻的绝望与深切的企盼中,李清照遇到了一个披坚执锐、英武稳健的军中采办张汝舟,乱世中强权说话的现实原本就将手持利器的武人形象凸现得分外高大,别有居心的张汝舟更是充分利用这种优势将英雄救美的分寸拿捏到恰到好处。素有英雄情结的李清照在心力交瘁的此际,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土崩瓦解了,悼心失图的她又焉能体察鄙俗如张汝舟之流那双贪婪的眼睛正徘徊在她身后装满金石古玩的几口箱笼上。结婚仅3个月,已达目的的张汝舟原形毕露,对李清照拳脚交加,百般凌虐。强悍的武力,这个李清照在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一度万般渴想的保护伞,没料到它所发挥的唯一一次威力却是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李清照惑乱了,怔松间来不及落下一滴伤痛的泪珠,所有关于勇武的神话在张汝舟的无情拳棒下,灰飞烟灭。李清照的痛不仅在肉体上,更痛于这种理想的幻灭,但她毕竟不是寻常的女子,痛定思痛之后的她很快憬悟,将理想囫囵地套用在现实的生活中必然产生巨大的谬误,张汝舟这个披着羊皮的伧俗鄙夫,就是她在慌不择径间自食的一个恶果,成为她完美人生的一道脏污。当我们回首这段不幸的往事时,也重睹到另一个婉约优雅之外投袂而起为自由而战的李清照。她果断地抛下颜面、名誉,罔视种种世俗的责难与非笑,站在诉讼的席位上指控张汝舟,这种挑战传统的胆气与毅勇,让我们怜惜的同时也产生一份深深的敬意。
后世中有许多李清照的崇拜者曾煞费苦心地为她掩饰这段琵琶别抱的不名誉历史,其实这些理想的完美主义者实不必大费周章,庸人自拢,李清照也无需为此自怨自艾。这样的遭际无亏德行,是人生于世很难避免的一种人祸,它或许能让我们更加警觉那些居心叵测之徒的野心和手段,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高下低劣在智者的眼中已然判若鸿沟。没有谁因命运的蹇涩而置疑她的人品,事实上,所有的卑琐在她夺目的辉光之下都微不足道,人们记住的永远是她光耀千秋,傲视人寰的灿烂。
李清照已然走远,可居停在少女梦中侠客的神话还在继续,甚至这种丧失理智几近偏执的追求于今为烈。20世纪的文艺,是侠客满天飞的世纪,侠梦在光影的世界中被演绎得如火如荼,指不胜屈的理想英雄垄占着一代又一代花季少女的梦。许多初涉人世、天真烂漫的女子在交友择偶中便依循这样的标准按图索骥,而她们对于侠客的解读只停摆在褊狭的外形上,她们忽略了侠的本质其实是品格上的意义,缺失美好的人格,依附在侠义身上的勇武只是失去掌控的一股蛮力,这股蛮力也有遇魔成魔的巨大危险。当她们的眼光只停留在那些貌似英武带来的虚荣时,她们就将自己的幸福送上了险象环生的赌台,她们最终倾情相向的往往是一介可笑的莽夫,而在莽夫的莽撞之下她们未可幸免地遭遇着李清照曾有过的噩梦。这样的悲剧在周而复始地重演着,可喜的是,智勇如李清照能够快刀斩乱麻,迅疾将这样的莽夫踢蹬出局;可悲的是,多少懦弱的女子在这无知、无情、无理取闹的混乱中,妥协认头命运的欺弄,将青春年华托付给滴淌不尽的泪水。
虽然李清照如许多寻常女子一般在侠客之梦途上走了麦城,但这样的蹉跌并不稍损她在女性心中至尊偶像的地位,人们崇拜的不仅是她的文学成就,更有她倾情于笔端的那一份婉约之质。婉约的声音在词界向来不绝于耳,可大多数是出于男子之手的换位演绎,在女性读者心中多少欠缺姐妹般共鸣的立场。明眸善睐如李清照,唯此一人,她出发于女性的感知,抒情着女性的婉转,那一颦一笑如同己出,那爱恨情愁就在左近,这样的知己,天地之阔远,更有何人?婉约,女子的梦,有清照代言,便不辜负这如水一般的生命气质,清柔且无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