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偶然的机会从现下中学语文课本中看到《浮生六记》等明清小品文的选篇,不禁十分讶异,曾几何时一贯只选自经史子集、鸿篇巨制的教科书也能对这些并非出自名家国手的闲情野趣予以青睐了?这种审美情趣的转向,或者说是教育定位的重新考量终于让国人看到那些暗投明珠、重光天日的时刻。明清小品文是在八股鼎盛时代全力挣脱出来的一份文人特有的抒怀体式,在历经了前后七子的苦心复古、公安三袁的独钟性灵、竟陵派的着意孤峭等种种艰难的摸索与积淀后,直到明清之际的张岱,终于完成了化蛹为蝶的蜕变而在散文创作领域喷薄出一段惊天动地的光焰,为其后数世的小品文标立了极富深情极具个性的榜样。乾隆年间沈复的《浮生六记》能够得到林语堂先生如此地青眼相加,概难离这一袭滚滚涛浪的洗礼,它的清浅流畅无疑是初学古文者最合适的读本,被遴选为教材,这迟迟到来的出谷迁乔是锥处囊中的必然结局,这一流的小品文中国人不能不开卷一读,而读后又不能不慨叹一二。
作者沈复是出生于盛世的没落世家子弟,与妻子陈芸不吝珍珠惜残篇的共同癖好决定了他们的生活情趣只是属意在与声气相投的同道中人把臂同游的风雅上。契友知交团聚一处品诗论画,联句考对,是沈复笔下莫此为甚的赏心乐事,而众人口中“非夫人之力不及此”的陈芸无疑是这些沙龙中胜任愉快的主妇,其中一次成人的野炊盛事直把这种文酒之乐促生成一场令人心驰神往的瑶台仙会。野炊的起由是为了解决对花无热饮的难题,别出心裁的陈芸雇来一个馄饨担,让其挑着锅灶炉火随这群文人踏青赏花,于是野游之趣自然在热气蒸腾的吃食中添不少人间烟火的快活景致。野外炊事,很多人的记忆中都有过这样的场景,垒石砌灶,架锅拾柴,众人七手八脚煮上一锅“不知所谓”,此时食物的味道已是其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参与所带来的快乐才是野炊神奇魅力之所在。这种人人通好的情结在几百年前的文人身上表现得亦恰当好处,从来是饭来张口、远离庖厨的谦谦君子偶尔在野外的烟熏火燎中分享到漂灰落尘的一杯汤羹,其新鲜感亦足令人拊手称快。当然文人的意趣并不止足于此,遍地黄金、青衫红袖的风和日丽中,因为有了文人丰沛的才情也就具有诗情画意的看花眼了,或坐或卧,或歌或啸,当文化沙龙移座野外,幕天席地的时候,文人在酒酣耳热、放浪形骸中的抒情也定能冲破素常的拘谨而别具风神了,相信那次野游之后定有不少咳唾成珠的华章遗落在萋萋芳草之中。这种雅集由来已久,兰亭的暮春就曾留下史不绝书的流风余韵,但不知千年前可有一个像陈芸这样善气迎人、兰心惠质的女主人;不过同为清人蒋坦所作的《秋灯琐忆》中又再现了类如的场景,在作者命俦啸侣的文期酒会中,同样有一位于酒罄金尽之际脱钏换酒的不俗女子。“泥他沽酒拔金钗”这种不动声色的壮举大有太白不惜鲜衣怒马换酒消愁的豪情,时常被男人在醉酒饱德之际追念在笔端,成为男人世界里最高审美的女性造像——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
中国古代的圣贤名哲向来是在天人合一的框架内去阐述他们的学说,于是大自然在深受这些经典濡染的历世文人心中从小就是神奥莫测与相融相亲并重,当游学成为传统教育的必修课程时,与“民”重去其乡的守土意识相反,士子们投身自然的脚步是如此的迫切与轻快。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不惜笔力地记述了种种浪游之乐,亦正得益于中国文人身上这份生生不息的烟霞痼疾。而在山水游乐中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访结庐归隐之地,虽然说古人往往到了两鬓如霜雪的时候才欲渔樵过此生,沈复20岁出头就与友人携食盒、荡扁舟,煞有介事地入山寻隐多少有些少年愁的意味,但从某个侧面也反映出隐者为高的价值观使作者对应卯幕僚生活的厌倦之情是如此成倍地显豁。而在作者同友人踏访隐地时一个小小的插曲又体现出清高文人的另一份真率。当他们来到一间佛门精舍时,一位僧人出迎时拱手便问:“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作者友人忆香顿时忽起曰“秃”,拂袖径去,这情景令观者不禁莞然成笑。出家人恋栈红尘,染指政治,言行背道不免令人憎恶,冠戴宗教的外衣公然或曲线参政的行为虽然在历代的朝堂上屡见不鲜,但人们对这种托名为“出世即入世”的牵合附会其高下优劣皮里自有春秋,所谓“爱僧不爱紫衣僧”,爱与不爱间已然如此鲜明地代言着舆情民意,忆香凌空的那一声“秃”字如鞭鸣棒喝,但不知能唤醒几多营营在佛门中的忙人。
在这本以悼亡为主旋的回忆中,作者竟毫不讳言地将其经商时一段眠花宿柳的细情阑入其间,今人读来,总觉得那是完美夫妻生活中一道败兴的脏污,藏之掖之唯恐不及,可作者如何就像猴屁股一样毫无赧色地自暴其短,大谬不然呢?或者书中妻子陈芸的表现就是对这种怪象的最好诠注吧。在封建男权社会,勾栏妓院就如为男人在正餐之余准备的一道点心,予取予求丝毫没有任何的道德他律,而主妇们只有对男人的这份特权无条件地依顺和成全才能赢得贤良的声名,于是书中才会出现敏慧如陈芸者主动为夫选妓纳妾自贻伊戚的蠢事。恪守封建道统,扭曲人性真情的流弊于当时的社会早已习非成是司空见惯了,感情上能否接受无人眷注,纲常上是否合理才是关键,这种天长地久的悖入悖出导致人人推波助澜,为人格的自我践踏甘当走卒。而同为女子的娼妓是永远也不可能侵越到“糟糠之妻”坚如磐石的位置,即便优秀如董小婉之流也只能做个低首下心的妾侍,妻妻妾妾,这才是封建伦理不可撼动的一定之则。所以男人们在有法可依的纵容下,明火执仗,不以为耻,偎红依翠,安之若素,而主妇们在有了身份地位的“保障”下除了摇旗呐喊以示拥戴外,对于这种情感上的暗亏,只能是犯而不较,自我疗慰。于是今人在看古本时应出发于当时的社情就不必义愤填膺,引为憾恨了。
放下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让我们且去分享一下作者夫妻其乐融融的闺趣吧!23年,举案齐眉,堪称神仙眷属。立身太平之世,炎炎暑日可栖沧浪亭论古谈今,赏月消夏;兴致所至,可歇肩尘嚣,到市郊赁上两间民屋,柳荫垂钓,清月对酌;玩得心跳时,可私游太湖,戏酒渔舟,甚至女扮男装,一起并肩看社戏逛庙会……平日里养花玩石,打趣逗乐更是寻常图景,道不完爱重情浓,美不尽花朝月夕,无怪陈芸临终前也感言如烟火神仙的夫妻生活招致造化之忌才使中道仳离的。23年,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能够托付给一个知情识趣的男子,日夕相伴,何憾之有?这样的日子,世间多少女子祈一日而不能得,陈芸却独享厚福23年,上苍之爱何其偏也!这样的福祉让那些斜阳立尽,栏杆拍遍,无依无靠的女子情何以堪?
当然世俗中的生活不可能尽是致祥和气,其中妇姑勃谿、兄弟阋墙的封建大家庭中的悲剧也未能幸免地生发在这一对恩爱夫妻身上,于是人生的不能圆满就在这种外力的摧折下突兀和狰狞起来,最后导致夫妻二人被逐家门,漂泊异乡,坎坷记愁也就成了一段令人揪心却无法回避的悲痛现实。但这种人世纷扰在不如意十有八九的人生常律面前终究是不足挂怀的,有知己唱随,相濡以沫,执手对视间天地万物化为乌有,那么严霜烈日,凄风苦雨,不过是人间华堂外偶尔的坏天气罢了。
文美情笃,喜时能生笑,悲处亦泪流,这就是文学作品漫越时空的魅力所在吧!曲径幽栏,琼轩翠亭,听他们品月评花,课书论古,不由心荡神驰,如醉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