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完各房的丫鬟，剩下才是紧要的事情——张大福的家眷。到了这个关口，沈缈月却忽的说有些头痛，让沈洛霓出面打发，实在不行再叫她来，沈洛霓也没多想，本来就是自己院子里的事情。
当沈洛霓在染晴轩临时整理出来的小间里，看到浩浩荡荡二十来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还是在万恶的封建社会，胡搅蛮缠什么的可没有警察叔叔调解，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不文明就不公平，虽然沈洛霓有一颗文明社会的心，她也觉得人人平等，那个人无论高低贵贱都不是可以用钱衡量的，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候，她看到这些“亲戚”来势汹汹，不得不换个方向考虑这件事情了。
因为有不少男子，沈洛霓只得用帕子把脸蒙上，还立了屏风隔开男眷女眷。虽然她不在意这种事情，不过还是要照顾形势。见到她的时候本就不平静的张家人又骚动起来。
屏风外一个高瘦黝黑的布衣男人站在后面，嚷嚷着：“这是啥子意思嘛？派个小毛丫头来对付俺们？看不起俺们家老张啊！”
这就急着唱黑脸了？真当她没见过世面害怕怪蜀黍？冷冷斜他一眼道：“你们家？张大福可是你男人？”
众人偷笑中那男人尴尬之下有些语塞，他哼一声更大声的喊道：“俺可是大福的表哥！大福咋就不是俺家的！”
“那我知道了。”搅屎棍子！
沈洛霓坐在主位扫视人群，老吴说张大福有一双儿女，可是这会足足有六个鼻涕娃呢！在哪呢……
不过多看两眼沈洛霓大概知道是谁了，她注意到一个跪着泪流满面的少妇，二十多岁的样子，在一众人中也就她衣着虽旧却干净整洁，清秀面容上满是泪痕，手里抱个睡着的小姑娘，也是满脸泪痕，估计是哭累了睡着了。只有她符合老吴的描述。
沈洛霓悠悠轻叹着，蹲下扶她轻声问道：“是张家嫂子吗？真是对不住。”
连玉欣愣住，抬眼看着沈洛霓，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怕吵到孩子，咬唇呜咽着。
沈洛霓心里也堵得慌，起身冷声道：“我只接待张大福的家人，既然他父母已逝，那就只接待张家嫂子和两个弟弟妹妹，别的人，不回去的话就先在院子里等着吧！暖倾，这些乡亲送张家嫂子过来辛苦了，摆上吃食茶水，别怠慢了！”
大老远来这一文钱没捞到就被打发了？他们自然是不干的，当即就吵嚷起来，人群中那个“表哥”声音尤其大：“呀呀呀！小姐这是不打算认账了？俺告诉你啊！别欺负俺们不识字！俺们知道大福上工的时候是摁了手印的！你们要赔钱!”
沈洛霓皱眉，她从老吴嘴里得知张家因为穷早就分家了，平日老死不相往来，就连张母去世的时候都没有人来送葬，棺材都是一起干活的兄弟去给抬的，以前活着举目无亲，现在人没了，没见过面的亲戚倒是雨后春笋丛丛冒！
沈洛霓冷然道：“我什么时候说不给？不过原先我倒是不知道张家枝繁叶茂，我还以为亲戚都死绝了呢！”
“你、你这小毛丫头咋讲话这么难听？别以为……”
暖倾皱着眉头呵斥：“怎么说话呢？这可是侯爷的五小姐，再说那些不中听的拖出去掌嘴！你不看看你站的什么地方！”
表哥吓了一跳，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再多嘴，是啊，人家再小也是有权有势的人，再说了，还指望从他们手里拿钱呢！
“好了，诸位随我家丫鬟去了院里，好好给我家丫头说说是哪门亲戚，暖倾你可拿笔记上，酒菜摆好，就当给张大福办了丧酒，趁他亲戚都在，生前没见过的也叫他好好看看！”
听这沈洛霓这话众人都有些心虚瑟缩，其实什么亲戚不亲戚大家心里清楚，今天来者为了什么？就开始盘算着待会报个什么名头才好。
对于那些还在唧唧歪歪的声音，沈洛霓再次强调：“我可是侯府正经的小姐，该给的我自然一分都不会赖，但是帐还是要清楚，要不然将来算不清钱就麻烦了。”
暖倾把沈洛霓的交代跟同夏说了，同夏小心翼翼，她跟周妈妈就住在小院隔壁，结果居然还出了那么大的事，她们心里又愧疚又害怕，而且出事到现在小姐一句责怪都没有，反倒让她更难受，只能尽量做好每一件事……
暖倾拼了两张凳子，垫上厚厚的褥子，帮连玉欣把小姑娘放在褥子上，连玉欣忽的扑通跪下，沈洛霓吓了一跳，忙去扶她，才发现她又是泣不成声，小心翼翼的捏着沈洛霓的衣角道：“小姐……小姐定是好人……开开恩……”
沈洛霓叹了口气说：“嫂子先起来吧。”暖倾利落地搬来一只锦杌，连玉欣不愿起身，沈洛霓语气也生硬了，道：“嫂子这是在逼我吗？”
连玉欣这才小心翼翼坐了锦杌一角，沈洛霓也坐了下来，随手把脸上闷气的帕子给摘了，叹气道：“嫂子放心，我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能给多少还是按例子，我不好开一个先例。”
“我不知道张嫂子对刚才那些‘亲戚’是什么想法，我只知道，就算我真的给了大笔金银，也未必能在嫂子手里。以后难免有些为钱急眼的来我们这以命换钱，侯府也会因此受到别家的攻击，明白的告诉嫂子，有钱有权也有些好事难做，嫂子能理解吗？”
连玉欣不说话，只是握着女儿的小手低泣，她自然明白任何时候都有利益关系互相牵制，可当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还有这两个孩子……“要不是这两个孩子……我真想随了大福去了……”
“以后这种话别再提了，你走了孩子谁管？对了，还有一个呢？”
“勤儿还在学堂，这会也该下学了，怕也是知道了……”
“我无法给你足够多的钱，你那些亲戚你怕是也不知道谁是谁，你该不会以为他们真的来帮你的？侯府可没那么多钱送街坊邻居吃喝，我听吴叔也说嫂子是个明事理的人，张大福的事我很愧疚，知道嫂子难过乱了分寸，可是该说清楚的还是要说，赔款的事，一分不少，也一分不会多。”
连玉欣大哭起来，张灵宝被惊醒也跟着嚎啕，沈洛霓忙安慰她们，皱着眉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连玉欣愣住，沈洛霓看着哀恸的母女俩，说：“嫂子就算觉得我不留情面我也没办法，但是现在就算我给再多，也还不够门外的白眼狼去分，嫂子一介柔弱不过是再多看一份世态炎凉，嫂子说是吗？”
连玉欣低头思考，张凌宝也缓和了些，靠在连玉欣的怀里抽抽噎噎，这时想起了敲门声，是老吴，门外嘈杂的很，老吴气急了净挑难听的话骂那帮人。
老吴手里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进屋，眼眶红红的，脸上不知道是悲恸还是愤恨，连玉欣奔上来将他抱在怀里，流泪道：“勤儿……”
沈洛霓和老吴交换了一下眼神，暖倾把门关上，隔绝门外“亲戚”们的张望和询问。
张凌勤进屋第一件事竟是扑上去想要打沈洛霓，沈洛霓虽吓了一跳反应灵活躲开，暖倾急忙挡在沈洛霓面前，连玉欣紧紧抱住张牙舞爪的张凌勤，“勤儿，别这样……”
“就是你害死我父亲的！就是你……”张凌勤虽已经十二岁，但到底是个孩子，丧父心伤，挣扎了一会就扎在母亲怀里大哭，惹得好不容易止住的妹妹又跟着痛哭起来。
沈洛霓无奈扶额，其实真的很生气，生自己的气。她心里很愧疚，觉得很对不起人家，都不知道今天一天叹了多少气。
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变得那么冷血，可以在自己院门口责罚下人，也可以很冷静在这里跟死者家属谈赔偿的问题，可笑，这算是进入到古代女强人的行列了吗？
心口像堵了一团布，深呼吸也解决不了问题，充斥耳边的哭闹令她越发难受……
沈洛霓抬起头来有点头昏眼花，张家三人哭够了也小声了，她一点表情也没有，觉得头累，只想赶紧解决这件事，就问暖倾：“寻珂回来了吗？”
今天让寻珂去账房领银子了，周妈妈是她安排这边的，现在出了事，她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今天一天状态都很差。
“回来了，现在在外面候着呢。好像在账房那边闹了点不愉快，拖了点时间，”
“你让她和同夏把张家人送走吧，让同夏跟着去张罗张罗，银钱什么的别让那些人沾手。”
暖倾一出去院子里很快吵了起来，沈洛霓知道，赔偿才二十两银子，少不得闹一顿，他们来这里可不是区区二十两银子能满足的。不过她现在觉得全身无力，不想去理会他们。这种突然又强烈的厌世感，是在嫌弃自己吗？
外面吵了很久，哭声、叫骂、暖倾和寻珂，交杂不休……沈洛霓听够了，隔着门冷淡地说：“银钱都是有例可循的，再吵就报官，翻翻历法看看这钱该怎么给，可先说好，他是自己喝醉失足。再闹下去，二十两有没有还不一定！本小姐也算仁至义尽，棺材也给你们买了，那个表哥，不快去抬棺材送你弟弟回家。”
人群静了下来，各自盘算起来，如果真的送到官府，官官相护，为那些银子还得罪了侯爷这样天大的官，好像不是很合得来，而且这五小姐名声那么差，万一到时真的一文不给……
回想刚才听见屋里母子三人哭得凄凉，好像是真的谈不下来，在僵持下去也不是捞不着好？盘算清楚了就只剩几声稀稀落落的抱怨，就跟着丫鬟去抬棺材了。
哪里有真心愿意抬棺材的人，不过是想过来欺负一下孤儿寡母抢点钱花，“表哥”更是直接开口问：“弟妹啊！那五小姐真的没有再给了？”
“……”
“弟妹啊！俺就看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苦了，就俺跟大福那关系都看不下去，那个凌……”一时想不起孩子叫什么名字，只能说：“两个孩子俺可以帮着带，你家地呢，俺也可以帮着种，总之跟着表哥至少有俺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你们娘仨！”
一起来的“亲戚们”开始拆他台，说他个老光棍骗完钱还想骗人云云。寻珂听得恶心叱骂道：“真当这是你们家院子？！通通闭嘴！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寻珂的话虽然有效，却也消停不了多久。吵嚷中连玉欣牵着孩子沉默的往前走，她没有看自己丈夫最后一眼，他在她心中永远是那个憨直爱笑的瘦高个，黑漆木棺停放在侯府小门，小厮避的远远的不愿沾染晦气。
有几个脸熟的立在一旁，是张大福的工友，他们脸上的哀伤远比这群“亲戚”来得真实，“嫂子，我们来送送张哥，往日里没少得张哥照顾，往后嫂子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跟弟兄们说，大家不会不管的！”
“多谢大兄弟……”
“表哥”立马咋呼道：“哟！弟妹还有别的相好的啊？这老弟咋称呼啊？”
一听这话那工友差点冲过来，“你闭嘴吧你！”寻珂听够了柳眉倒竖的骂：“一路上那些个腌臜话还没说够？不如晚上去找你表弟好好聊聊？”
“你这没教养的死丫头！”
“再废话可饶不了你！”寻珂狠狠瞪他一眼，回头跟委屈的连玉欣说：“张家嫂子，奴婢只能送到这里，路上小心，有些人那些个嘴皮子迟早要被虫子啃掉，何必在意他说的那些难听话？”
连玉欣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那边那些工人也已经抬起棺材，这时有个小厮急匆匆跑来，手里捧着白布麻衣，气喘吁吁的喊道：“寻珂姐姐！这是你要的孝服和牌位！唢呐先生也在外面等着了。”
寻珂一愣，鼻子酸酸的，她没有想到这些，肯定是小姐叫人去弄的。张家人接到消息就来了，孝服什么的都没有，连玉欣接过麻布白衣流着泪给自己和孩子套上，工人们也撕了白布条束在额上臂上。
“亲戚们”虽不愿沾了晦气，却到底顶不过被人质疑嘲讽的目光，开始哭丧，门外是一支黑布衣的唢呐队，连玉欣也有些愣住，后想起沈洛霓跟她说的：“他们要是敢跟你问钱，你就说你丈夫的法事用掉了……”真是变着法给他们补偿呢，只可惜人都没了，这有什么用呢？
送葬的队伍走到离沈侯府百丈之外才开始吹那萧条的曲子，张灵勤捧着排位走在队伍的前面哭的脸色发青，连玉欣走在棺材一边，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张凌宝。几个红了眼眶的粗壮工人跟着撒纸钱，后面假哭的“亲戚”……
不知内情的看来也是一支小门小户的送葬队伍了，好歹给了张大福最后一场体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