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空降兵指挥学院,梁赞,俄罗斯
从空中看过去,学院看上去非常整洁,充满希望,像是个建筑模型。精心修剪的碧草环绕着低矮的红色楼房,灰色的碎石路从操场中间辐射出去,把学院切成很多小块。这里只有命令和逻辑,没有哪怕一个不受管制、练习和预计的动作。在东边的一排树后面,就是行动的地方。宽阔的棕红色泥巴上立着十二个橄榄绿的帐篷。迪马从灰色的框架窗口望出去,感觉自己的生活好像在倒带,重新回到深渊。
十三年前,他站在这里,感谢自己活着爬出了泥坑。他向自己许诺,永远不再回来。直到48小时之前帕廖夫给他看了照片,他一直都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想,难道生活不是充满了惊奇吗。你觉得自己能控制住自己的生活,可是命运之神的袖口里面永远藏着令人不开心的把戏。他想,我觉得我是自由的,这是否一直都是一个幻觉?
大家一直都这么解释特战队训练的理论:把一个空的油桶按到水下,然后放手。按得越深,跃出水面就越快越有劲。而在特战队,根本不存在所谓按得过深一说。每个人都被压到疲惫及羞辱的深渊。要学习如何遵守命令,人体过了崩溃点之后如何控制和保留资源。超越人类忍受的极限。只有最好的学员才会被招进特战队。而很多人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带着闪
闪发光的纪录过来的明星新兵放弃了,崩溃了。有些人为此付出了生命。还有些人把枪口对准了教官。迪马当年也差点如此。整个排住在一个长长的帐篷里。上铺板上睡的是老人,也
就是在这儿活过了一年的十九岁少年。下铺睡的是新人,他们只在这儿混了六个月。新兵每天晚上都要挨皮带、棍子和勺子的揍,如果他们抗议,那么早上还要再被揍一顿,而且会被赤身裸体扔到泥巴里面去。新兵是老兵的奴隶,要为老兵擦皮鞋擦枪,老兵骑在新兵的背上打闹。所有的学习过程都在管理你的情绪:自制、控制和指导。
新来的人都会受到欢迎———或者遭遇到一个放在帐篷门口的白毛巾。他们会怎么做?捡起来?无视它?一般来说他们的本能是迈过去,这样就不会把毛巾弄脏。这个时候,里面的人看到此景就会不开心,无辜者的第一个受难之夜就开始了。迪马还记得那种沉寂,记得那些期待的脸庞,看着他崭新的靴子已经糊上了一层泥浆,想要看看他往哪儿走,那是个孤独的时刻,之后很多孤独时刻中最初的一个。他踩在毛巾上,仔细地用毛巾擦自己的靴子上面,直到靴子又闪闪发亮。这给他自己留了点余地,但是不大。
军用米-24直升机开始下落的时候,他可以看到他们,就像蚂蚁在泥地上爬,新兵正在努力跟上节奏。多少人能坚持下去?多少人最后以一颗子弹结束?在无法忍受失败的屈辱时,愤怒战胜了自己,给自己,或者是哪个痛恨的老兵,来上一枪?这是特战队毕业生———还有那些半途而废的人中无言的共识———永远不要再提起训练。迪马和柯罗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不需要解释的脸色。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士兵们学会一起共事,而特战队员学会孤军奋战。有一度他觉得这是对他人生很好的训练———可能范围内最好的训练。但如果他
不曾成为精英中的一员,他也不会一直这么孤独———也许会有一个正常的生活。不过现在没有工夫想这件事情了。
今天,迪马过来不是为了寻找新人,而是为了寻找教官,最强硬最狡诈的教官,充满了被压抑的能量,想要重回战场,这个人应该可以为他完成更多清场之类的基础性工作。帕廖夫没有对使用多少人多少装备作出限制,这一点反过来又让迪马感到不好办。帕廖夫一向有效率大师之称,从来不用一个团去干一个排就能做的事情,他旷日持久地与争取更好更昂贵的装备的运动作斗争。他怎么突然之间如此慷慨了?这是他的最后一搏吗?或者是其他什么事?
他瞄着其他乘客,这八个人都是帕廖夫的手下:巴瑞舍夫———侦察,波多科夫斯基———后勤,加夫里洛夫和德尼肯,叶佳林和马扎拉克———人体挡门器。只有波多科夫斯基,除了身板,其他地方都像战场上的汉子,警觉的眼睛,永远是一副冷幽默的表情,好像总是讲只有他知道的笑点在最后的笑话。其他人看上去就像水族馆里的生物,不习惯白天被放出来。他想起奥莫洛娃的眨眼———她在作战室的时候究竟在暗示什么?新闻里面整天都是伊朗,美国沿着伊拉克边境线全面警备,人民解放抵抗组织占领了三个主要中心城市。总而言之,在东部有更多地震。这些都发生在伊朗,而且他们准备出动一支精锐空降兵把一个流氓军火贩子弄回来。事情有些不对。
他们在主楼外面的停机坪着陆了。迪马和柯罗尔被直接带到一个已经准备好的谈话室。三张椅子,一张桌子,一瓶水,两个杯子。这里有一种怪诞的熟悉感。唯一能给迪马带来后苏联时代感觉的东西是水瓶里漂着的一片柠檬。
门打开了,进来的是训练营长官瓦斯洛夫,他的头皮锃亮,让人想起婴儿的皮肤,不过相似之处仅限于此。他没有脖子,
所以他的脑袋特别像那些迪马在一张亚利桑那州图片中看到的柱形岩石。他的五官簇拥在一个被砸瘪的鼻子周围,好像是被不情愿地打出去的。他的一只假玻璃眼盯在半空不动,之前的那只真眼在阿富汗被一颗狙击手的子弹打飞了,那颗子弹现在还嵌在他的脑子里———有人说,那颗子弹不敢请假离开。这是他最后一次受伤,也最终把他赶到了行政管理的职位上。那粒子弹,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依然时不时挑起他无法控制的坏脾气,有一名受害者仅仅因为文件放错了地方,手腕就被拧断了。你可以说,他管理很严。这些年来他一直住在训练营里;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其他人。特战队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家庭,他活着的意义。
瓦斯洛夫瞪着迪马,迪马没有站起身。他现在只是个分包商,不需要拘泥军队的细节。
迪马没有看他,而是直接说话了:“我以为你现在已经被人干掉了。”
瓦斯洛夫走进来的时候,绝不会少了他尖刻的嘴巴:“我本来想和你握握手的,但我可能要在以后还要用你的手。”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真开心。”
迪马拒绝不了这个玩笑。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刚踩在白毛巾上。瓦斯洛夫那个时候是教官,从第一天就看迪马不爽。迪马比他聪明,他们俩都心知肚明。瓦斯洛夫给自己下了个任务,就是要整垮迪马,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不过这种关系到最后演变成为了双方不太情愿承认的互相尊敬。
“还在种玫瑰吗?”
瓦斯洛夫笑笑,点了点头,拍拍自己束腰外衣上的侧边口袋。大家都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身上总带着一副修枝剪。他最喜欢的羞辱方式就是让一个没有通过训练的人脱得赤条条地站
在大家面前,他自己用修剪玫瑰的剪子在这个家伙的“老二”旁边晃来晃去,直到那个家伙尿了。在他的办公室他甚至有个泡菜坛子,里面泡着些和男人“弟弟”很像的玩意。不过从来没有人敢靠上前去看个究竟。
他把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眼睛几乎碰到迪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