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熬着,阿峋的手因总要沾水,所以破了又好,好了再破,而她也在这种周而复始中熬到了冬天。
在永远做不完的活计之下,唯一能安慰她的就只有肚子里的孩子。
这小家伙出奇的乖,在最初的三个月中,阿峋几乎没体会到寻常女子孕期的难过,若不是月事一直不来,她几乎都要以为是季蔼误诊了。
不得不提的是她的“瘦”,这个几乎困扰了她整个青春年华的问题,第一次让她体会到了好处。
尤其在冬装以及季蔼胎位绷带的掩饰下,大家只以为阿峋是累得有些水肿,却谁也没看出她是怀孕了。
“胎位很正,肯定是顺产,没事的,没事的。”季蔼在屋里来回来去的踱着步,仿佛要生产的是他自己。
阿峋的此刻很是痛苦,可嘴上却还要安抚好,这个明显没什么经验的“接生公”。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看阿峋这孕怀的太轻松,有些看不过去了,因而,才在她生产时故意刁难,明明胎位很正,可这孩子就是生不出来。
连续一天一夜,阿峋晕了又醒,醒了再晕,那往日里百折不挠的精神头,现在基本全没有了,如果不是惦念着还没出生的孩子,她或许早就轻生了吧。
“阿峋,你醒醒,再生不下来,这孩子恐怕……恐怕。”季蔼洗得发白的衣裳沾满了血渍,见此刻阿峋已没了生机的模样,他索性一狠心,继续道:“你的那位公子,半个月前已经大婚,如果你现在死了,便要永远消失在他的记忆里,当然,也包括这个他根本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阿峋的身体颤了颤,她很想知道公子娶得是哪家的贵女,但她更想知道,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究竟长得什么样,是男是女。
不知季蔼的这番话是刺激到了阿峋,还是刺激到了阿峋腹中的孩子,总之,又一番惊心动魄的努力过后,一个红着眼睛的女人倒下了,另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孩钻了出来。
这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哭,只是睁着泛红的眼睛四下张望,似乎要找到那个让她发怒的罪魁祸首。
虽说这是季蔼第一次接生,可作为医者的本能告诉他,这孩子不大寻常,光是这眼神就很是让他心惊了一把。
季蔼将皱巴巴的小孩报给阿峋看,阿峋才看一眼就差点哭出来。
这哪里是孩子,明明就是个长了五官的花生壳啊,亏自己还祈求上苍,希望这孩子像公子多些,可看眼下这样子,别说是公子,就是她自己也很难接受。
“是个女孩儿,你别看她现在难看些,长大一点就好了。”季蔼很是好心为怀里的小孩报了个不平,却不想竟招来了母女俩同时的白眼。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与公子的孩子,被人当着面说难看,阿峋心中还是有些恼火,再仔细的打量了孩子一眼,却发现她眼角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那是泪痣吧,忘记从哪本相书看到过,泪痣乃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孤星之命。阿峋想着,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叫阿业吧。”
小阿业被寄养在了季蔼处,阿峋则继续为墨台姌效力。她不是不想送阿业回孤竹,只是无法可施,先不说公子的态度她拿不准,就说孤竹王室中的内斗,也不是如今才四岁多的小阿业能承受的。
如果在富贵与性命之间选择,阿峋宁愿让女儿拮据却平安的长大。
这大概就是独自一人与为人母的区别了,独自一人的阿峋是把刀,为了私欲可以将挡路者全部砍倒,而为人母的阿峋是一面盾,宁愿伤痕累累也要护得内里人的周全。
今日是季蔼随驾赴灵山祭天的日子,阿峋早早就将一应活计做完,等着一会儿再以身体不适为名,向墨台姌请几天病假。
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做了,因为她还算得用,墨台姌便在她完成规定工作之后,默视了这种行为,甚至在众侍女心中,已将阿峋视为了病秧子,认为她随时有可能归西。
阿峋按照往常的习惯伺候墨台姌沐了牛奶浴,本想着接下来便倒地装晕,然后借机请假,可谁知墨台姌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今日帝辛去祭天了。”墨台姌很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阿峋不明其意也不好接口,只如往常一样站着,等待着她继续发话,可阿峋这次想错了,墨台姌并不是需要她出主意,只是单纯的憋闷,想找个人发脾气,而很不凑巧的,此刻寝殿里只有阿峋。
阿峋眼角扫到斜飞过来的杯盏,但她没敢躲,于是盛满滚烫羊乳的杯盏就破碎在她头上,有着同样腥气的红白两种液体,交融着流过她的眼睛,并继续向下滑去。
现在装晕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因为阿峋不确定,以墨台姌此时的怒火,她的晕倒是会换来怜悯,还是更重的刑罚加身。
阿峋木桩一样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想来,谁也没有兴趣对着一根木桩大显神威。
“四年多了,我按照你的办法坚持了四年多了,现在连出汗都带着一股腥臊味,可皮肤还是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准备让我白发苍苍再去吸引帝辛的注意!”墨台姌将拳头握的死紧,似乎是以此来克制,扑上去掐死阿峋的冲动。
阿峋没有回话,因为此时,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引来墨台姌更大的怒火。
“好啊,又装出了死人模样,好,我今天就让你装个够!”
她唤来侍女,将阿峋押到了殿门口,并小声威胁:“如果不能想出,让我成为帝辛妃子的办法,你就可以不用装死人了。”
阿峋虽依旧面无表情的静立在殿外,可心中却是焦躁不已。
这个时间季蔼已经出发了,那么,四岁多的小阿业就只能被反锁在屋里,若是饿了渴了怎么办?若是磕着碰着又怎么办?阿峋想着,人就越发焦躁起来,而越是焦躁就越想不出注意。
她不是不想随便想个法子唬弄了墨台姌,可脑子里那些有效的法子,基本都是让墨台姌去送死的,这女子再不堪也是公子的堂姐,阿峋并不想害她,更何况,如果墨台姌死了,他们这些奴仆也绝没有好下场。
天就在阿峋的这种焦躁中慢慢黑了下来,而此刻的墨台姌也似乎是消气了。
她见阿峋还在殿外站着,知道她确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便哼了几声命人将阿峋放了,没办法,如果将她杀了,那就是连一个能出主意的都没了。
阿峋并没有告假,只一路塞钱的出了王庭,当看到季蔼家的门锁完好无损时,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下半分,但很快,这种松懈就荡然无存了。
房间中没有小阿业的影子,靠窗的墙下,一个青铜俎突兀的斜靠在那里,在它上方,窗子半敞着,几只乌鸦正在啄食窗沿上的草籽。
完了!这是此刻,充斥在阿峋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好话不灵坏话灵,季蔼家门口也由远及近的传来了呼喊声。
我已经忘了,当听到阿业落水的噩耗时,心中的痛苦究竟有多深。
落水?是不是报应呢?可为何要报应在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身上?所谓“老天有眼”是真的么?
枯坐在湖边三天,阿峋想着与我那时同样的问题,可谁都给不了我们答案。
三天时间也没能打捞到阿业的尸体,好心的妇人们劝慰阿峋,说打捞不到是好事,也许是被人救了,可天真的孩子们却说出了最接近事实的话,也许是被水冲走了,毕竟,小阿业才那么一丁点。
孩子是支持阿峋惨白人生的唯一动力,也是她与公子的最后一丝交集,可此刻,所有的忍辱负重都变成了笑话。
这一切究竟要怪谁?怪季蔼么?她还没这么忘恩负义。怪自己么?她似乎已经到达,除了自尽便无法再痛恨自己的程度。那就怪间接杀死阿业的人吧——墨台姌以及那些没帮她解围的所有人。